第151節
崔文櫻莫名其妙地接過東西,那是一塊顏色已經發黃的手帕,角落里用絲線繡了一朵小小的櫻花。在京城劉府寄居的幾年里,她無事時常繡這樣的手帕用以打發時間。她猛地抬起頭來,哆嗦著嘴唇問道:“寂山師傅……到底是誰?” 老婦人想了一下回答道:“胡岱廟是方圓百里唯一的寺廟,幾乎已經要垮塌了,全靠他來廟里的香火才重新旺起來。他模樣生得好脾氣又好,還懂醫術可以治療很多的病,很多人都說他是菩薩轉世!那廟前寫了一句素索寂寂空然叢山,所以他的法號叫寂山,我們這些睜眼瞎子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br> 崔文櫻做夢都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表弟劉知遠的舊物。那個什么寂山師傅又是何人,難道真的是表弟嗎?他是姑姑唯一的兒子,是自己血緣上的親兄弟,竟然出家做了僧人嗎?姑姑泉下有知會怎樣的心痛難當??! 她正準備起身就看見帳篷的門簾子一掀,尚云堡里那個長相猥瑣的管事闖了進來,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大罵道:“你跑你還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崔文櫻意圖故技重施一頭撞向男人的胸膛,沒想到男人手里一把鋼刀正好舉起來。鮮血頓時噴濺了出來,她直直的倒在地上茫然地想怎么這么快,我還沒有找到表弟跟他說清楚呢?;秀敝兴涂匆娨粋€人影過來把她緊緊抱住,大聲的哭喊高聲地叫嚷,但是說些什么年青的女子已經聽不清楚了。 北風依舊呼呼的吹,尚云堡的管事看出了人命悻悻然地走了。 一身破舊僧衣的寂山師傅站在一處淺淺的墳塋前,低低地念著往生咒,面容俊秀卻顯現無端滄桑。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不住地勸道:“走什么走,那么遠的路留在這里多好啊,這里的百姓樸實好客也很需要你!” 寂山師傅雙手合十輕輕地念叨:“我做了很多錯事,我的親人也做了很多的錯事,所以我要到遠方去進行更加艱苦的修行,希望能稍稍彌補他們的種種過錯。也許等我心緒平和了,會回來看你和這個埋在這里的苦命女子……” 老婦人暗嘆一口氣幾乎落淚,看著年輕的僧人逐漸遠去。一片凜冽的風雪襲來,寂寥的身影很快就不見了。 371.第三七一章 番外 早飯 東存胡同居于整個京城的城南,因地勢緊挨著內城且共有一條金水河, 一向是朝廷官吏置備宅子的首選之地。富貴繁華就不用說了, 還難得是清貴宜人, 所以這個地方的地價房價就像六七月的芝麻桿子一樣, 一晚上就竄出去老高,讓多少豪紳海商捧著現銀都找不到賣家,只能徒呼奈何! 天麻麻亮時裴青輕手輕腳地從雕花架子床上起來,側頭看見媳婦擁著寶藍色地繡喜上眉梢紋的被褥睡得正熟, 就微微一笑準備往外走。誰知還沒有走兩步,帳子里的人就嘟囔道:“又不叫醒我, 沒我不錯眼地盯著你又是胡亂對付幾口,長久下去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裴青就笑嘻嘻地在床邊坐下,將搭在矮榻上的夾棉褙子取過來道:“我自從接任了這個勞什子的錦衣衛指揮使, 就日日沒有個清閑的時候。要是些正事就還罷了, 整天就是查這個查那個屁股后頭的爛賬。受那些朝臣的白眼不說, 那戲樓子里都有人在編詞罵我呢!” 傅百善立時有些心疼,抓著丈夫的手道:“這貪官污吏歷朝歷代都有,怎么輪到你就專門整治這些陳糠爛谷子的事,淘神費力不說還要被人編排?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名為響當當的三法司,里面有無數的能人干吏, 怎么事事都推到你的頭上?“ 裴青已經年屆三十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昔年的俊俏如今轉化成英朗, 舉手投足間更見威儀。在外面誰人提及他的名頭不是欣羨加忌恨, 奈何人家手腕出眾為人剛毅, 加上新皇帝對他信任有加,即便彈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樣,其地位依舊是巍然不動。 在外頭讓人聞之色變的錦衣衛指揮使此時聽到媳婦的抱怨后,卻像幼兒一樣狂點頭,“就是就是,那些都是一群領著皇糧吃干飯的廢物點心,個個都怕得罪人,生怕不留神一挖就拖泥帶水挖起一根大樹,遇事就著人拿著卷宗往錦衣衛衙門送。自四皇子……圣人新近登基以來,我案頭上的文書就從沒有空過!” 傅百善登時氣得柳眉倒豎,一股腦坐起來赤著腳站在石青繡五福捧壽紋地毯上道:“就你撕不開面子,沒得你拿一份俸祿做幾個人的活計!我這就遞牌子進宮,到太后娘娘面前哭訴去,沒道理她兒子得一個清正賢明的好名聲,而我丈夫干了這些臟事破事還要受人嘲諷的道理!” 裴青見她急得雙頰緋紅身子團團裝,一邊扯著頭發一邊高聲喚著丫頭進門來梳洗,一時間就有些目瞪口呆。 他心下慰藉熱燙的同時也知道自己的頑笑開大了,忙將人抱起放在床沿上細聲勸道:“哪里有那般嚴重,圣人初初承繼大位是要謀得一個流芳千古的好名兒。我是自愿擔承這個責任的,他年紀輕資歷尚淺,手底下能當這個出頭椽子的恐怕也只有我了。他也有他的難處……” 傅百善細細打量丈夫幾眼,見他神色老成并沒有些許為難推諉,就狠狠擰了他的胳膊一下罵道:“十天半月不回來,一回來就知道糊弄我。其實在京里住了這么久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誰當皇帝都愛惜著自個,凡事都講究個中庸之道無為而治,反正有那么些個御史大夫彈劾諫言,臟水怎么也落不到他的頭頂上!” 裴青哈哈大笑,微張著手臂任由傅百善服侍他穿上朝服,揶揄道:“你才比那位大個一歲半歲,仗著當了他幾天騎射師傅說話就老氣橫秋起來。你也莫小看,這些日子這位主子不動聲色地就換了大半六部的人。新上來的大都是沒有黨派沒有后臺的新科進士,至多等個三兩年都天下的氣象就要大變了?!?/br> 傅百善盤算了日子心里便生了幾分歡喜,“那感情好,到時候咱們倆帶著孩子到處走走看看,不比在這巴掌大的京城來得舒坦?你說這些人個個都要爭個先,其實有什么快活的?就是我看宮里頭的那位說起大海沙漠上的事務時,雙眼都在冒星星,真是何苦憋屈自個?” 這話卻是夫妻倆私底下悄悄說說罷了,多少人被富貴榮華迷了眼一意孤行? 當初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應昉要是不爭,這天下的格局還不知道怎么變呢?他是為了文德太子,為了鄭璃,為了張皇后,為了太多冤死了人不得不爭!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先皇大行之后,作為太子的應昉順理成章地承繼大位,秦王身死晉王被貶,再無人可以置喙一二了。 外面服侍的大丫頭聽得里間的聲音,忙將早餐擺放在炕幾上。裴青攜了媳婦的手出來看見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就不由好笑道:“這都是些什么呀,怎么盡是小碟小碗的,我要吃到猴年馬月呀?” 傅百善凈了手后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指著炕幾上五顏六色的食物道:“這是三丁大包、千層油糕、月牙蒸餃、翡翠燒麥,尤其這個黃橋燒餅,我昨個嘗了的,是以rou丁火腿蝦米作餡心,不焦不糊不生不塞牙,連妞妞都一氣吃了兩個呢!” 裴青就摸了摸頭歉然道:“說起來幾個孩子全仗你照看,我這來去匆匆的也老不得閑。雖說都在一個城里頭住著,怎么好像隔著千山萬水似地。我昨晚上回來,妞妞就不說了,元宵看了我老半天才認出我是誰。等這陣忙完了,西山上的楓葉也差不多都紅了,我就帶你們幾個出去好好地玩幾日!” 外面的天色尚早最多不過卯時,傅百善也不怎么餓,就坐在一邊慢慢地幫著布菜,“我倆自幼結發說那些見外的話作甚,這兩年我看了好多的夫妻,一輩子睡在一張床住在一處屋檐下卻還是不能交心。我常常想,我若是像我生母一般碰到劉……那樣不堪的人,又該如何?“ 這里指的卻是壽寧侯府的鄭璃和她的丈夫劉泰安了,裴青呵呵一笑故意岔言道:“以你的手段,我要是那樣翻臉無情三心二意,只怕你手起刀落就是極痛快的一刀子,哪里會容得那人逍遙這般久?不過我聽人說,他整日以酒澆愁瘋瘋癲癲的,也看不出一個正形,想來日后也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傅百善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伸筷子挾了一個蟹黃湯包過來道:“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及這人,我跟他沒有半分半毫的干系!” 裴青自然是從善如流低頭用膳,先時他不過卻于媳婦的一番好意才勉強在家里吃早飯,哪知卻越吃越覺察其中的精妙。像他們這些當兵出身的,出去辦差時風餐露宿常常三頓難以為繼,最好就是一海碗油潑辣子面,大油大rou混湯混水地吃下去就囫圇頂個飽。 此時見這蟹黃湯包~皮薄如紙吹彈即破,餡為蟹黃和蟹rou,湯為原味雞湯,擺在盤子上像一朵初初綻放的菊花。用筷子小心提溜起來就瞬時變成了一個小燈籠,透過光甚至能看到湯水在里面搖晃。在皮面咬上一小口,然后慢慢地吮吸鹵汁再吃其皮餡,竟是人間難以品嘗到的美味。 傅百善見他吃得高興,就極得意地表功,“半月前我到鑼鼓巷去看我爹娘,回來時在南門口看見路邊支應著一個巴掌大的小攤子,里里外外排了不少人呢。元宵正巧叫喚著肚子餓,我就叫烏梅過去端了一籠雜糧餅。里面摻了rou粒和青菜,果然是陋巷里難得的美味,回頭我就許了一個月三兩銀子請他到咱家來當個早膳廚子?!?/br> 如今家里不同往日,仆役丫頭們的進出都是程先生在暗處悄悄把關,這件事裴青自然清楚始末。 那人姓姚原是正經淮揚人,性情老實本分,手藝自然是沒得說的,尤其擅長白案。不想一場意外大火把家里燒得精光,自己的右腿右胳膊也落下了殘疾。東家嫌他手腳沒有往時利索,就隨意找了個由頭將他解雇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吃要穿要喝藥,這人沒法子就一咬牙進了京。 誰曾想京城比想象的更加艱難,不管哪個館子見這人身有燒傷,連話都沒等他說完就起身攆人。姚師傅除了煮飯燒菜別無所長,只得在路邊借了個地勢賣些小點心。因他味道好用料實誠,倒是引得周圍百姓排著長隊去買,這才讓偶爾回娘家的傅百善提溜了出來。 裴青哈哈大笑,對于媳婦的這根舌頭的敏銳程度簡直是五體投地。 用程先生的話說,只有咱家鄉君才能從普通的雜糧餅里吃出蟹黃湯包鴛鴦雪花卷的味道,無意間就又給家里挖了一個大廚回來。他老人家如今的日子悠閑得很,每日看看賬本理理雜事,無事時就在街角聽聽大鼓評彈,最大的愛好就是窩在家里品評廚子們的手藝。 想來經歷過從前的種種不堪,姚師傅為人低調得近乎謙卑,跟家里原先的廚子相處融洽不爭不搶。又感念這家主人的知遇之恩,一天到晚地窩在廚房里研究新式菜譜,不求做到最好只求做到更好。得知男主人回家了,今早不到寅時起就忙活開了。 裴青又用了一碗赤豆元宵,豆子軟糯黏稠桂花香得雅淡,在初秋的早上nongnong地喝上一碗,從舌尖到舌根從喉嚨到肚里都是至為妥帖的。心滿意足之下,就轉頭吩咐在外頭侍候的大丫頭給姚師傅送五兩賞銀過去,叫人安心留在裴家。只要用心當差,不比他往日當大廚來得差! 把丈夫送出了門,傅百善聽丫頭過來回話說,姚師傅捧著五兩銀錠躲在屋角掉了半缸子眼淚。起身后就央求門上的人幫著換成散碎銀子,往家里捎帶了三兩,剩下的二兩就買了些布頭線腦和趣致的小玩意分送給周圍一同當差的人。 九月的秋風將起,空中盤旋著干爽宜人的暖意,有沁脾的桂花甜香從窗外襲來。傅百善轉頭就看見幾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奔過來,頓時什么煩憂都忘記了。 372.第三七二章 番外 后悔 裴青用了一頓豐盛至極的早飯, 一時心情大好,從小廝手里接過著馬鞭就準備到衙門去上值。還沒等抖開韁繩, 一個穿著布衣的老婦從街面上猛地撲了過來, 大喊道:“青哥兒, 求求你救救我的雪娘, 她可是你同父的親meimei??!” 門口當值的小廝都是面色大變, 誰都沒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當著大人的面無禮。裴青身邊護衛的品階起碼是小旗,見狀更是不虞, 個個都唰地一聲抽出腰刀,意圖將那老婦斬殺于馬下。 那老婦頭發花白伏跪于地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哀哀而泣。裴青看了老半天才認出這不是當初宣平侯府的秋夫人嗎, 這人從來都是珠玉環身笑容矜持,怎么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想來先皇將宣平侯趙江源的爵位褫奪之后, 這一家子的日子過得可不怎么如意??! 想到此處裴青臉上的笑意更深, 揮退護衛后在馬上慢慢俯下身子低聲道:“看看這都是誰呀,不是威名遠揚被某人捧在手心里當成眼珠子的秋夫人嗎?怎么在我面前行此大禮, 要是讓那些御史臺的人看見了, 還道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隨時隨地欺壓良善百姓呢?” 秋氏一抬眼就見到器宇軒昂的青年騎在高頭大馬上, 身上用金絲銀線繡制的大紅曳撒襯得他更加氣度奪人。她恨得幾乎咬出血來, 卻還是忍了氣道:“青哥兒,千錯萬錯都是姨娘我對不住你。你如今得了勢把我千刀萬剮都隨你,只求你看在雪娘跟你同根同源的份上, 搭把手救她于水火當中!” 這番求人的話含沙射影說得極不客氣, 偏偏裴青今早脾氣極好, 聞言只是微微一笑,“這又是從何說起?當年先皇還在的時候,就說過讓趙江源不要亂認人家的兒子,你這個當妾的怎么冒出來說誰誰跟我同根同源?要知道冒認官親可是要杖責三十的呢,你這婦人可要想好了再說話!” 秋氏沒想到自己如此卑躬屈膝還得不到一句準話,一時氣得面色青白。但她一貫愛伏低做小,就掩著袖子哭道:“當年的舊事難不成全然怪罪到我一人的身上,宣平侯府的太夫人你的嫡親祖母跟你娘不對付,這才讓我進門服侍你父親。你娘一氣之下夜雨遠走,結果翻落山澗生死不知。我再是懊悔也是無濟于事,我人弱卑微原只想找個安身之所,并非存心害你父你母反目成仇??!” 胡同口漸漸有人隔門張望,裴青慢慢用馬鞭敲擊手心,徐徐收斂笑意道:“孰是孰非早已是過眼云煙,就像爛成一堆的陳年稻谷一樣,即便撿拾起來也不能進嘴了,所以休要再拿我母親的名諱出來說事。她品行高潔溫婉賢德,已經被先皇追封為三品淑人,可容不得你這卑賤婦人說嘴!“ 遠遠圍觀的人群就發出小聲的哄笑,不乏人指指點點。 秋氏一時面色如豬肝,想使出種種手段卻又想到遠在邊關服苦役的女兒,終于忍下怒氣扯著帕子強硬道:“無論怎樣趙雪始終是你的親妹子,她終究是受了你的鼓動才退掉與大理寺卿白家的婚約,迫于形勢草草嫁入彰德崔家。結果不過將將一年,就受崔家人的牽連被發配遼陽尚云堡,整日做苦工不說還要受人打罵。你但凡有一絲憐憫之心,也該伸把手救她一回!” 這份叫人無語的理直氣壯只是讓裴青習慣性地挑了挑右邊的眉角,輕聲道:“你這婦人真是胡攪蠻纏,我念你年老體弱不與你計較,反縱得你越發胡謅,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哪里來的同根同源的妹子。我的祖籍在廣州惠山,這是全天下連宮中圣人都知曉的事情,何必往我身上潑臟水?“ 裴青眼里露出譏諷,“你家的事情我大致知道,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先掰扯一二。你女兒趙雪嫁誰不嫁誰與我有甚好處,何須說受我鼓動,真是無稽之談!更何況當初在劉肅劉閣老家的酒宴上,偷偷摸摸地爬上了崔文璟的床,硬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隨后又要死要活上趕著要嫁進崔家,這些總不是我逼迫的吧?“ 秋氏神情一呆吞了吞口水,想說什么卻被人揭穿老底,一時窘得不敢抬頭。 裴青面露不屑冷笑道:“趙雪如愿以償地嫁進崔家,立時就覺得自己漲了身價。在秦王~府舉行的上元宴上,竟敢慫恿我昔日同袍的遺孀小曾氏來攀誣我。眾目睽睽之下,若非是先皇和各位朝臣在場力證我的清白,我竟是有口難辨呢?到后來崔家丟了大丑,會昌伯府也丟了世襲爵位,可說都是拜你女兒所賜呢!” 連譏帶諷的戲謔之語讓秋氏一口氣生生堵在胸口,猛地抬起頭來卻是一臉狂亂面目猙獰,“你還說你不是趙青,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宣平侯趙江源落到削爵貶為庶人的地步,全部都是你這個豎子害得!” 大街上對著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破口大罵,也只有無腦子的人才敢這樣做。立時就有護衛上前用刀背狠狠抽在這口出妄言的婦人身上,秋氏哀嚎一聲痛得倒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身子。 裴青扯了一下韁繩低垂了眉眼道:“真是越發胡扯了,你兒子趙央打傷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公子致殘,被人家一紙訴狀革除了功名。后來又在宣平侯府過世太夫人的忌日與友人狎妓酗酒,這才引得先皇震怒褫奪爵位。難不成你得了失心瘋,這才多久的日子竟忘得干干凈凈?” 秋氏啞口無言,掙扎著還想再說些什么,就見胡同口急急走過來一中年男子,忙將一臉的委屈重新妝扮上大哭道:“老爺,你快點過來管管你這個不孝子吧。我好歹還算是他的庶母,我說一句他還十句,對我全無恭敬姿態。這樣的忤逆不孝之人朝堂竟然還敢用,定是混淆視聽被蒙蔽了……“ 人群中大都知道事情的原委,就有人小聲嗤笑道:“這等不知廉恥的婦人婚前就勾搭上了表兄,仗著一對孩子生生逼走原配,還恬不知恥地霸占了原配存放在府里的嫁妝。十來年的好日子過了,這報應后腳就跟來了,如今兒女都是惹是生非的破爛貨?!?/br> 另有知情人連忙接嘴道:“自個持身不正家風不嚴,那兒女可不跟著有樣學樣?,F如今,人家不愿拉下身子跟你清算過往也就罷了,還得尺進丈地將破事全賴在別人身上,還要告人家忤逆不孝,真是膽兒有多肥臉面就有多寬吶!” 匆忙趕來的正是昔日的宣平侯如今的庶人趙江源,正好聽到這些閑言雜語,羞得幾乎掩面逃走。他狠狠地朝秋氏甩了一記耳光,這才站在青年面前微微作了個揖道:“家門不幸,還望大人莫與這等無知婦人計較?;厝ブ笪叶〞兰庸芙?,不讓她在外頭危言聳聽!” 裴青伸手安撫躁動的馬匹,看了一眼鬢發霜白面容滄桑的男人,不緊不慢地道:“我還以為趙大人,不,應該是趙先生又要到衙門里告我一個忤逆之罪呢?想來十幾年過去還是有了一星半點的長進,總算知道不能聽信這等信口雌黃的婦人之言了。只可惜,你明白地太晚了……” 趙江源滿臉晦澀,腳步不自覺地往前一步喃喃道:”我十幾年前就知道后悔了,你真的不肯原宥與我嗎?老天爺都在大力罰我,兒子不思上進整日與人鬼混。女兒費盡心思嫁進彰德崔家,以為攀上高門從此富貴無憂,哪知大廈傾倒豈有完卵。輾轉托人捎信回來,滿篇都是哭訴詛咒叫人心寒。她是罪有應得罪該萬死,我為人父親卻不得不厚顏前來求上一求!“ 裴青滿臉厭惡,冷然嗤聲截斷道:“讓這等無知婦人胡攪蠻纏,就是你趙家的求人之道?先懇求,繼而利誘,再威逼,再再恐嚇,其情雖憫其行卻是可惡至極。虛言矯飾處心積慮,我念你憂心兒女之事暫且不跟你計較,再到我門上胡言亂語,我就讓你一家子在京城里沒有容身之地!“ 青年話音一落便縱馬行走,一隊飛魚服的護衛緊跟在后面,象一片陡然騰起的紅云。秋氏一轱轆爬起,顧不得一臉紫脹顏色的掌印,披頭散發狀若瘋癲地大喊道:“你還沒有答應我去救雪娘啊,她可是你親meimei啊……” 趙江源頭目森然已經無力阻止,踉蹌地回到鼓樓大街西絳胡同。 剛一抬頭就看見秋氏的大哥帶著一堆人站在門口,在京城里這好歹還算一門姻親,就強打起精神拱手問道:“不知有何事到我這來,如今家里亂糟糟的,還請舅兄改日再來可好?” 秋大舅搓了搓肥胖的腮幫子,有些不好意思道:“前一向我家女兒回家哭訴說趙央老打她,你知道我們也是把她嬌生慣養帶大的,她娘實在不忍心她受這個苦。就想讓趙央跟這丫頭和離,以后橋歸橋路歸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他在這邊言之鑿鑿,不想這話正好讓后頭趕來的秋氏聽個正著。 婦人嗷地一聲撲上來,不復往日的半點體面聲嘶力竭地大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往日家里窮得叮當響。我在趙家伏低做小多少年,在私底下給你填補了多少爛賬?如今看見趙家落敗了,連生了孩子的女兒都想和離弄回家去,告訴你休想!” 女人尖利的聲音像刮刀刺耳,趙江源面色蒼白如同夢游一般看著眼前的鬧劇,耳邊卻是響起青年沒有絲毫波瀾的嘆息:只可惜你明白地太晚了…… 被摘了侯府門匾的趙家門前熱鬧得像市集一般,圍滿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百姓。這等豪門恩怨可比戲本子上好看多了,正看到興頭上時就聽見趙家奴仆一陣驚呼,轉頭就見那個被削去爵位的趙老爺像跟木頭樁子一樣,直直地從石梯子上倒栽下來,發出砰地一聲駭人巨響。 373.第三七三章 番外 名氣 裴寶璋十四歲的時候, 在京里已經十分有名氣。 這個名氣認真說來有幾分貶義, 畢竟誰家的閨秀最擅長的竟然是騎馬射箭好打抱不平?可是這并不影響她的好人緣, 京中名門勛貴出身的孩子一半是她的知交好友, 另外一半是她身后的跟屁蟲。只要有這位姑娘在的地方, 永遠都是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讓人一下子就覺得人生在世快意恩仇絕對是一件時不待我的要緊事! 裴寶璋的交游廣闊, 上至宗室郡主王爵, 下至城門口賣豆腐腦小販家的閨女,似乎人人都和她搭得上話。偏偏她也喜歡這種生活, 東存胡同的宅子里隨時都不見她的身影。傅百善自早上睜開眼睛, 好容易才將這姑娘逮住,將兩幅繃著竹環的繡面硬塞過去。 裴寶璋目瞪口呆地望著手里的東西,哭笑不得地拍著房門:“娘,把我放出去。我怎么是干這個的人, 這緞子這么軟, 這針這么細, 我一下子就弄爛了。我今天跟人約好到城西去賽箭呢!” 緊守在房門外的傅百善強忍下胸中怒氣, 努力讓自己顯得文靜端莊溫柔賢淑,“我年輕時再不濟一雙襪子一張帕子還是做得出來的,你爹還直夸我給他做得兩件袍子很合身。你會做什么, 到現在為止我沒看見你做過一件像樣的東西。等你及笄后許了人家,別人問你女紅怎么樣, 你連一件拿得出手的繡品都沒有。好歹你親手竹兩張手帕, 我也算交代得過去呀!” 裴寶璋就昂頭道:“前個來咱家串門的壽寧侯府李姨婆說了, 咱們這樣的人家用不著學這些,更何況擷芳樓里養了那么多的繡娘,就是皇上的龍袍都繡的出來,我去耽誤那個白瞎功夫做什么?外祖父也說了,有那個繡花繡草的時間,不如跟著他多看幾張海圖。小舅舅到廣州府任主簿,少不得要跟海上來的人打交道,偏他一坐海船就暈……” 傅百善聽著隔了一道房門的女兒在那邊東拉西扯,就是沒有半點說自己不好,終于明白當初娘親逼著自己學女紅的無奈,一時間心有戚戚焉便退一步商量道:“過完年你就十四歲了,你好歹給那幾張帕子竹個花邊,就單用紅色的絲線,人家來相看的時候我也拿得出來一樣東西!” 屋子里一片安靜平和,甚至可以依稀聽見園子里清脆的鳥鳴。 傅百善正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話語重了,就轉眼緩和了一下口氣道:“娘也不是老古板,當年我也到海上去過。其間辛苦自不必多說,你身上的工夫還過不了我這關,我如何安心讓你去?平日里你在京里胡鬧也就罷了,人家看在你爹的面上睜只眼閉只眼,要真遇著一個耍橫的,你哭鼻子都來不及!” 屋內還是沒有半點答復,傅百善心里一格登推開房門一看不由滿臉愕然,一式三間的屋子哪里還有半點女兒的蹤影。只有內室一扇通往園子的窗子被打開,在微風中略略搖晃。窗前植種的大片杜鵑開得如火如荼,難為這孩子是怎樣沒有驚動自己的情況下跳出去的??磥?,寬叔閑暇時沒少教這丫頭好東西! 裴寶璋匆匆趕到萬福樓時,抬眼就見幾個平日里多有來往的勛貴子弟正急得跳腳,便笑道:“有這么著急嗎?不過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江南舉子,你們練習了這么久的騎射竟然比不過,實在是太過丟我這個大師姐的臉!” 傅百善教習的第一個徒弟就是當年的齊王殿下如今的皇帝,打那之后京里練習騎射的小兒女忽然間就多了起來。京城的人家姻親套著姻親,故舊連著故舊,傅百善想一頭羊是放兩頭羊也是放,陸陸續續地就收了很多個小徒弟。裴寶璋作為她的長女,當然自認為大師姐。 會昌伯家的次子方知信跟裴寶璋同歲,兩家向來是通家之好,聞言急著喚她的小名道:“妞妞,你不知道那人看著生得文氣,實則力氣大得很,拿起弓箭就連瞄都不用瞄就射得準準的。還說這弓小了些,他要回去拿趁手的弓來再跟我們比試。等他走了,我才看見那草靶子竟然被射了個對穿,這把子氣力簡直跟你娘有得一拼!” 方知信開了口,其余幾個就嘰嘰喳喳地跟著唱和,萬福樓的雅間頓時吵鬧得如同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