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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130節

第130節

    “沒想到趙雪自帶了烈性藥粉,那崔文璟竟然和她在屋子里成了事。白寄容也算是個人才,做這些陰詭之事竟是信手拈來。他原本只是想壞了趙雪的名節,卻沒想到這卻正中趙雪的下懷。她巴不得就此攀上彰德崔家,甚至想出以死相逼的招式……”

    說起別人的齷蹉事裴青有些不屑,“這種拿性命誣陷別人的招式我倒是極為眼熟,當年宣平侯納秋氏為平妻的婚宴上,我只是想去看看意圖平分我母親位置的女人到底是誰?誰知她一見我就露出驚駭之色,反身就自己撞到案幾的尖角上。滿臉的鮮血淋漓氣若游絲,也讓我有嘴難以辯解?!?/br>
    知道這是丈夫至深的隱痛,傅百善伸出手握住丈夫粗糲的手掌。

    裴青冷哼了一聲,輕吻了一下媳婦的指尖道:“我早已不介懷了,只是恨自己當初如此之蠢,竟然落入秋氏這般淺顯的詭計當中,最終害得母親含恨喪于他鄉。我雖然不喜歡崔文璟,倒是極理解他被趙雪弄得百口莫辯的憤懣之情!”

    傅百善就疑惑道:“我們到京中這么久,也看不出皇帝格外看中宣平侯啊,怎么這次會不遺余力地幫襯趙雪,還難得開了金口為她和崔文璟賜婚?”

    裴青臉上就忍了笑,一會兒就自顧自笑得直不起身子,“咱們這位皇帝其實頂不待見的就是彰德崔家的張狂,頂著名門世家的名頭盡干些見不得人的事。相比不待見宣平侯,他更厭惡崔家人。把一個剛剛退婚的妾生女,且是婚前就失貞的女子賜婚給崔家子弟,一來是為了惡心崔家,二來只怕是想探探現今那位崔家主事人的反應!”

    傅百善驚道:“你說皇帝是故意這般做的,那崔家人豈不是氣都氣死了……”

    裴青聞言哼唧了一聲道:“我故意斷了趙雪與白家的婚事,就是想這兩家好生斗上一回。這白寄容也算是給力,竟然有法子買通了劉肅府上的奴仆在屋子里點上助情的熏香。加上趙雪的貼身婢女刻意張揚,這趙雪覬覦外男婚前失貞,條條款款離身敗名裂也差不了幾步路?!?/br>
    他沒好氣地灌了一盞茶,“彰德崔家向來注重臉面,哪里會要這等沒臉沒皮上趕著的女子為長媳?趙江源實在要打官司為女兒要個說法的話,那趙雪至多抬到崔家當個沒名沒分的小妾。到時候宣平侯府的里子面子一塊玩完,看那秋氏還敢張狂不!”

    他靠在大紅地繡了一路封爵的被面上有些悻悻,“誰曾想……”

    傅百善就斜了一雙杏仁大眼揶揄道:“誰曾想皇帝老爺忽然出面,親口賜下趙家和崔家的親事,一床錦被把這樁丑事遮了。讓宣平侯府的秋氏和趙雪如了心愿,說不定以后還能得到封贈和誥命。你隱在幕后,費盡心思利用白寄容導出的一折子好戲到這里竟然出了紕漏!”

    裴青見她半點不責怪自己心思狠辣,只是顧著拿話央酸自己,心里早已是百般熨帖。將媳婦摟在懷里長嘆道:“這人算不如天算,我是想將宣平侯府攪個天翻地覆,不想卻總是棋差一招,看來老天爺看不得這些人亡于我手!”

    傅百善便撫著他的胸膛,慢慢地寬慰道:“這世上善的怕惡的,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婆婆的仇怨慢慢報就是了,皇帝也有他的考量。要我說論起審時度勢推波助瀾,沒有誰有這位皇帝老爺更會利用機會。你想,他此時利用此事將趙雪塞進崔家,崔家還不敢有異議。趙雪的所作所為別人不清楚,崔文璟必定是清楚的,這樣硬塞過來的女子只怕在夫家得到的尊重也是有限的!”

    她兀自慢慢分析,卻不知裴青的頭顱已經越發向下,由著自己的性子輕吮慢吸,聲音也越發喑啞,“好珍哥莫管閑雜人等了,你夫君才是頂要緊的!”

    傅百善伸了半邊身子看了一眼屋角的搖車,還未及說話就見繡了五彩百子嬉戲圖的帳幔撲頭蓋臉的飄下,男人腰挺肩寬的矯健身子已經重重的壓了下來。微風徐徐拂過,案幾上的一盆玉帶芍藥開得正好,在燈下散出如玉石一般的圓潤光華。

    此時西絳胡同的宣平侯趙江源卻是面色死白地坐在椅子上發愣。

    秋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女兒,終于一閉眼鼓起勇氣開口道:“既然事已至此,你再埋怨雪兒又有何用?好在宮中圣人是個明理的,為咱家孩兒賜下了婚事。不如……不如咱們就當沒有這回事,好生歡歡喜喜地為孩子準備嫁妝可好?”

    趙江源一點一點地挪過脖子,將秋氏看得毛骨悚然的時候才開口道:“你也看見了,劉首輔府上那位少夫人崔氏派了一個mama送趙雪回來時說了什么?說是趙雪自己跑到崔家長公子歇息的屋子去的,她以為自己使了手段別人不知道。誰知那位崔氏更是狠角色,當時就送客關門派人打撈整個湖底。找到了裝有春~藥的瓷瓶,瓶底上還有你秋家獨一份的印鑒?!?/br>
    秋氏的生父是一個有名的郎中,本就是制藥賣藥的高手。所以趙江源一拿到那個瓶子,就大致猜出昨日在劉府里女兒干的好事,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看似柔弱的女人。

    面對丈夫幾乎要吃人的神色,秋氏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侯爺,看在二十幾年夫妻的份上饒過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心疼雪兒,這些年來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活生生地耽誤了她呀。這回又被白家惡意騙婚,只怕她的婚事日后更加艱難,你忍心她在家里變成老姑娘嗎?”

    趙江源啐了她一口怒道:“變成老姑娘也比她出去丟人現眼來得要好,你以為你如此做是為了女兒好,我告訴你做你的春秋大夢!那崔家子此時只怕恨毒了趙雪,礙于皇帝的賜婚一時不敢怎么樣,可是他們可以把婚事拖個三年五載。男兒晚個幾年成婚沒什么,趙雪耽誤得起嗎?若是她懷有身孕,難不成還把孩子生在娘家?”

    跪在地上的趙雪猛地抬頭,哆嗦著嘴唇道:“崔家人如何敢如此對我……”

    趙江源被這對母女的愚蠢氣得腦袋生疼,拄著額頭蒼涼道:“圣人只是賜婚,又沒有明令讓崔家何時迎娶你?,F在崔家是捏著鼻子認了這門婚事,若是他們刻意將婚期延后,你以為宮中圣人還會為你特特下個旨意?”

    趙雪一時心如擂鼓汗透重衣,先時在劉家的孤勇和心想事成后的得意半分不剩。她張惶地膝行至父親面前,大哭道:“父親救我,都是母親的主意。原本她讓我去勾引小劉探花的,說他年紀輕不經事,我日后也好拿捏于他。誰曾想屋子里是崔家長子……”

    趙江源不意還有這番典故,站起身甩手就狠狠給了秋氏兩記耳光,“你這蠢婦,一對好好的兒女都讓你挑唆地失了本分?,F如今倒好,一個沒了功名爵位,一個沒了清白名聲。你不是他們的娘,你是他們前輩子的債主,如今就是來討債的!”

    秋氏被打得面龐紅腫口角流血,卻是半點不敢多言,只得伏在地上嗚嗚地痛哭。

    318.第三一八章 低頭

    八月入秋時, 彰德崔家的現任主母方夫人親自進京。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叩謝皇帝為長孫賜婚,第二件事是親自到宣平侯府為兩家敲定親事的諸般細節,還親自為未來的孫媳插戴了一支祖傳的雙鳳點翠攢珠金釵。

    為了長房長孫的大婚之禮, 崔家在帽兒胡同花八百兩銀子盤下一處三進的宅子。這是位退職返鄉的老翰林所居, 院子里布置大方多植樹木。方夫人端坐在梳背嵌理石椅子上,一眾兒孫都規矩地站著聽訓。

    方夫人今年已過花甲,只鬢角有幾絲白發, 光潔的發髻只插了一支白玉柿葉如意長簪,輪廓秀美依稀可以看到年輕時的容顏過人。她看了一眼底下的兒孫, 特意點名道:“文璟是否怪祖母沒有知會一聲,就擅自將你的婚事提前敲定,依你的性子只怕惟愿那位趙氏女永遠不進我崔家門吧?”

    攤上這么一樁不如意的婚事, 還是皇帝金口許下不能退了的婚事,崔文璟心中的郁悶可想而知。但他知道祖母行事向來有章法韜略, 所以只是略略拱手道:“祖母如此做必然有道理, 只是那趙氏身份有暇品性有虧,是耍了手段硬賴在我身上。這等妾生女讓她進門做個姨娘已經算是抬舉了, 您為何還要大力促成此事?”

    方夫人看著這個讓她引以自豪的孫子,溫言道:“好孩子只怕你也看出來了,這樁事明擺著是皇帝惡心咱家的, 那趙氏行事下作雖然未必是他授意,可卻少不了他的推波助瀾。當時那樣的場景只要你不開口應下此事, 那趙氏只怕第二天就會以羞憤為名自盡而亡, 那宣平侯府就敢抬棺材上門喊冤。而這頂逼迫侯門貴女的臟水會跟你一輩子, 崔家嫡支有了這樣的污點又何以服眾?”

    崔文璟雖然揣測到皇帝的惡意,卻絕沒有想得如此透徹,聞言喃喃::“他們怎么敢如此?”

    方夫人傲然一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罷了。應氏執掌中土權柄已有百年,對各大世家的禮讓和容忍已到了極限,所以現在輪到我們低頭讓著他們了??墒俏覀冎灰甲∫幘睾投Y法這兩條,皇室除了用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招式惡心一下人,又能有多大的作為呢?你看吧,用不了多久的時日他們自個就會亂起來,皇權不斷更迭而世家依舊存續!”

    崔文璟恍然大悟只得嘆服,雙手加額恭敬行禮退下。

    方夫人轉身將崔文櫻招至面前,細細打量她幾眼后和煦道:“你的性子就和你姑母一樣執拗,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不撞得頭破血流都不知道回頭。好孩子,那人既然已經另娶,就說明你們沒有緣份。況且皇家人向來刻薄寡恩,你離了這塘混水也好。我已經親自為你相看人家,等你兄長的婚事完結,你就隨我回彰德吧!”

    年輕的姑娘螓首低垂,良久才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皇帝賜婚的旨意頒下不久,秦王的動作極快,三個月就把六禮陸續走完。雖然是續娶但也給足了靳家面子,所下聘禮無一不是精致之物。大婚之后秦王就將合府的用度盡托新王妃,連小世子也從景仁宮移出來交給新王妃教養,一時之間靳佩蘭成了京中人人艷羨的對象。

    晉王的婚事卻頗遇周折,剛準備去下聘前日他的腿扭傷了。好容易等傷好了,揚州學政家里來報準王妃張錦娘身染惡疾,渾身上下都起了紅疹子連床榻都不能下。于是眾人不免想起先前那位還未過門就沒了的晉王妃,暗底下傳言晉王太過命硬,刑剋妻室。流言傳來傳去,這樁婚事仿佛越發遙遙無期了。

    平安胡同,裴宅。

    傅百善這般鎮定自若的人都不免目瞪口呆,她望著眼前的姑娘嘆服道:“你為了不嫁入皇家也是拼了!”

    張錦娘摸著臉上凹凸不平的疹子,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個的尊榮難看得緊。她嘟了嘴巴道:“宮里的御醫每隔五天來一回,我這裝病的藥水就不能斷。老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頂著這張臉我自己都受不了,偏我表哥還感動得不行,說此生絕不負我!”

    傅百善就打趣道:“說什么不想嫁入皇家,是真真舍不得你表哥吧?”

    張錦娘抓了塊點心塞進嘴里,“我娘先時還高興來著,現在看著我這模樣后悔得不行,說早些把我們婚事訂下也沒這么多糟心事?;实劾蠣旊S口一句既不敢推辭,這下不敢回揚州,又聽說了晉王命硬剋妻,她才默許我用藥水作假推遲婚期。只盼那晉王最后不耐煩等了,自個把婚約取消得了!”

    傅百善極喜愛這個小姑娘,聞言替她愁道:“你這樣裝病也不是長久之計,那些御醫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未揭穿只怕也是想給你留兩分顏面為日后好相見。不若請你父親寫封言辭懇切的折子,就說你與晉王八字不合,看能否將這樁婚事推了!”

    張錦娘搖頭,“我爹一心為公向來膽小,明知道我不喜歡晉王那個膿包,還來信勸說順服恭敬為上。我只要一想到這人心思機詐,被你救下一個謝字不說,還裝暈躺在那里不動彈讓太醫診治,就覺得這人偽善至極!”

    傅百善想起當日秦王的逼迫不由感同身受,沉吟片刻道:“你既不能退,那就只有晉王來退了。你先莫心急,肯定還是有法可想的?!?/br>
    張錦娘大喜,扭著身子上前道:“其實我總感覺晉王有點怕你,有兩回只要有你在,他都不敢往人前湊。想想也是,畢竟他在你面前曾經出過大丑。還有我想找你學幾樣招式,不要多厲害只要能將晉王嚇住就行,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要想娶我進門只怕還得生兩個膽子才行?!?/br>
    傅百善再想不到這姑娘竟打這主意,尋思一會兒就教她一記簡單卻足以自保的鎖喉功。人體喉結的下邊一點就是所謂的天突xue,用手指輕點就會使人眼淚流出連聲咳嗽。拇食中三指對準位置拿捏住頸部兩條大筋,用大筋去擠壓喉結,這就是所謂的鎖喉功。

    這記招式講究以弱搏強出其不意,只要使用得當就可以致人以死地反敗為勝。使得好了,連一個小孩都能置成人于死地!兩方力量懸殊之時,最適合出其不意立竿見影。張錦娘如獲至寶,一招一式學得極為用心,等融通貫會了才起身告辭。

    晚上等裴青回至家中,傅百善將這件事悉數告知。

    裴青邊換衣服邊笑道:“這姑娘倒是有膽色,知道晉王不是能堪負終身的人。眼下晉王和秦王都在蠢蠢欲動,實在不是急著上船的好時機。她家既然不是攀龍附鳳的人,這個病就不妨再裝個三五月。等朝局清朗了,也許就用不著這般頭疼了呢!”

    這話里頭有些格外的意思,傅百善一邊端上熱騰騰的米粥和各色小菜鹽蛋,一邊連連追問。裴青知道她看重張錦娘,索性也不隱瞞直接道:“我任了京衛司的指揮使后多有機會進宮,十次總有三次見著皇帝在手把手地教習四皇子齊王處理奏折,還有一回親眼看見齊王在奏折上批示,皇帝就在一旁看著!”

    傅百善驚了一跳,旋即憂心忡忡道:“那位終于下定決心了?只是這位齊王雖是皇后嫡子,只是一向是孩子心性身子也不好,只怕心思從來都沒有往這上面想過。還有秦王晉王都已經開府建衙多年麾下黨羽眾多,這要是調轉槍頭齊王一個回合都招架不??!”

    裴青最喜用江蘇高郵鹽蛋下粳米粥,用筷子敲破空頭,筷子頭一扎下去,金黃色的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鹽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

    他靠在大迎枕上,用了一口熬得糯糯的米粥,抿了一口咸香的蛋黃,心滿意足道:“吳起廉吳老太醫一來,齊王殿下的病弱之癥就一日比一日好得快。胎里帶出來的不足,多少年都不見好,怎么這幾個月就大好了?哼,只怕皇帝聯合這位前太醫院院正給大家唱了一出瞞天過海的大戲呢!”

    傅百善再是沉穩也只有十九歲,聞言大睜杏眸訥訥道:“齊王可是皇帝的親兒子,使了什么法子才讓大家都相信那孩子生來就稟性弱?我聽說這么多年,秦王河晉王斗得再歡都沒有朝齊王伸過手,不就是因為深信齊王活不長嗎?”

    裴青見慣了朝堂和宮里的陰私,委實不愿意拿那些糟心事來不痛快,就簡單呵呵一笑道:“我要是皇帝,要誠心護著一個人,就讓他離這亂團遠遠的。等場子里的人斗得七零八落了,再把最得意最要緊的這一個推出來,這才是最妥當的法子?!?/br>
    傅百善回想僅有的幾次陛見,那位皇帝看著生性嚴謹的一個人,對每個兒子都是不分彼此的愛重和嚴苛,往往打一巴掌就給一個甜棗。這樣一個翻臉如同翻書行事只憑喜惡的帝王,齊王會是他最看重的嗎?

    319.第三一九章 舅舅

    中秋節前夕皇帝下了一道恩旨, 允許駐守九邊重鎮的大將輪番回京探望父母妻兒。這是本朝建始之初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大臣們私下里議論, 這位皇帝越老倒是越有人情味了。不管怎么說,京城里隨著這些重臣的陸續回京顯得越發的熱鬧。

    裴大將軍下馬時, 就見女兒裴鳳英扶著老妻站在門口,隨侍的仆人也是一臉的凄楚 。他喉嚨里也有些哽咽,執著馬鞭緩緩道:“這才幾年未見,怎么都見了老像?我這趟回來就準備向皇上請辭, 到時候就好好地陪著你們在家里說說話嘮嘮嗑!”

    裴夫人便像個孩子一樣歡喜地連連點頭。

    大廳里一家人契闊之后, 裴鳳英想起自己的境況不禁淚濕衣襟, 恨聲道:“不過是一樁涉及幾個江南鹽商的春闈舞弊案,竟然鬧騰得天下皆知。我家許圃是愚蠢是有錯, 但打也打了罰也罰了怎么還被判充流放?表弟定是記恨我當初沒有伸手拉拔他,故意裝作認不到我的樣子,幾次上門苦求都不張不睬?!?/br>
    看到老父的神色依舊淡漠漠的,裴鳳英心里就不免打鼓, 卻還是硬著頭皮道:“他如今是京衛司的正四品主官, 在圣人面前都是說得上話的。就因為他不肯伸手相助才害得許圃沒了世子位, 還被杖責發配邊疆充做苦役, 徒留我們娘倆在京中受人白眼?!?/br>
    裴夫人向來沒什么主見,聞言對丈夫懇求道:“如今到了這般地步一家子分作幾處,這樣下去肯定不是個長久之計。老爺還是想個辦法將女婿弄回京中吧, 那樣一個嬌生慣養的人吃了這回教訓就盡夠了, 回來后就是當個平民百姓也比在外面吹沙子來得要好?!?/br>
    裴大將軍正在端茶的手一頓, 良久才徐徐道:“鳳英在信中說得不清不楚的,那個什么東城指揮使裴青真的是趙青?當初那么大的禍事,你姑母乘坐的馬車在山澗下摔得粉碎,車上所遺確是她平日慣用之物,盡皆所有我是親眼得見,怎么又冒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再有這么多年過去男子的形貌肯定大變,你會不會認錯人了?”

    裴鳳英心里莫名一堵,姑母為什么要冒雨連夜出京,不就是因為他們這些個所謂的親人都沒有伸出援手,心灰意冷之下才倉皇離開,沒想到這一別竟是陰陽相隔。她小心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父親,終究咬牙道:“真的沒有認錯人,七符自小便喜歡跟我一處玩耍讀書,即便形貌有些改變,但是神情舉止是改變不了的!”

    裴大將軍眼神一陣激蕩,卻是半點沒有顯露出來,半晌后才道:“許圃的事我已經知會相熟的舊友,能照顧的盡量照顧。只是他闖下這般大的禍事,眼下正在風口上多少人盯得死緊?讓他吃些苦頭長長記性也好,兩三年內你不要想他回來了?!?/br>
    他撩起眼皮看了女兒一下厲聲道:“再有不管那裴青是不是真正的趙青,你們都不許再去找他求他。當年是你背信棄義轉頭攀附高門,又有什么臉面在背后說三道四。人家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就不要肖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裴鳳英不由氣哭,想起準安侯府里整日唉聲嘆氣的公公,整日以淚洗面的婆婆,再看看根本不愿意出手相幫的父親,只覺心頭一陣徹底冰涼。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父親看著喜氣盈腮地她失望嘆道:“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裴大將軍向兵部繳了堪合后得了一個月的休沐,每日里無事時就穿了便服帶著兩個老兵滿城的轉悠,最愛去的就是離京衛司不遠的寶源樓。每每點上一壺釅茶并幾樣點心,可以挨著欄桿坐一下午。每當司里有人出入時,他必定睜大眼睛細瞧那些身著戎裝的年青人。

    這日下值之后裴青換了常服站在寶源樓下,猶豫著要不要給小閨女帶一點糖耳朵回去。小妞妞頂喜歡用這些有嚼頭的東西磨牙,偏偏她正在長牙齒,媳婦兒每回看見了都要怪責他拿這些甜物過來招惹。小妞妞想吃又吃不到,那副可憐癟嘴的模樣別提多可憐了。

    想到女兒跟珍哥肖似的那雙杏仁眼,裴青再也忍不下心了。從荷包里摸出一角碎銀子遞給店小二,讓每樣點心都少少地稱一兩,千萬不能稱多了。

    寶源樓的東西味道好分量足,京里的年青軍官們常常喜歡到此處打打牙祭。作為京衛司的主官,裴青為人低調出手卻豪爽,所以每月里倒有兩三回是他在做東。跑堂的店小二自然認得這位???,便笑嘻嘻地問道:“是不是還要包些羊酥rou和排叉,今早才出爐的頂頂好又鮮嫩!”

    要是還把這些吃食帶回去,貪嘴的小妞妞肯定飯都不吃了,且孩子的腸胃弱只怕不能受用,到時候媳婦急眼了是會殺人的。裴青便頑笑道:“算了,你家的東西太貴了,我一樣包個一兩讓女兒嘗嘗鮮盡夠了。要是全部帶回去,我媳婦下月定會讓我喝西北風的!”

    店小二自然知道這是頑笑話,嘻嘻一咧嘴并不在意,手腳利落拿了黃紙和麻繩將點心一樣一樣包好。兩人站在大堂里頭一問一答,卻不知站在樓梯口偷聽的中年男人早己心如刀割一般。

    裴大將軍原先還不信女兒裴鳳英的話,總覺得她為了搭救丈夫出來滿嘴胡謅,不見了這么多年的人怎么還會活轉過來?所以回來這幾天他也不去故意打聽,專門在京城軍官們出入的地方瞎轉悠。結果在京衛司第一眼看到裴青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妹子裴明蘭的親生子。

    那副低下頭時的淺淺笑容,抬頭看人時左邊的眉毛依舊喜歡挑高一點。這孩子的相貌的確與少時大不同,面龐棱角分明皮膚黑了許多,往日的斯文俊秀不剩半分,走起路來更是龍行虎步顧盼生威。但是只要與他相熟的人,認真打量過幾眼之后必定會認出他來。

    看著那孩子稱個點心都只敢稱個一兩,可見日子過得不是十分富裕。也是,京城的人情往來同僚上峰之間的打點,樣樣都需要銀子。他二十八歲就任了京衛司正四品指揮使,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艱辛和努力。偏偏他性情硬氣,這么多年過去都沒有一封書信往來。

    裴青正把包好的點心拿在手里,轉身就見面前站了個高大威猛的男人。那人雙目含淚怔怔地望過來,見他半天不說不動,終于低下頭啞著嗓門蒼涼問道:“我知道對你不住,可是這么多年了你連一聲舅舅都不愿意喊了嗎?“

    二樓的小雅間里,兩個老兵守著門口,十幾年未見的舅甥倆第一次坐在一起說話。

    裴大將軍戌守甘肅多年,見慣生死早就是一名鐵錚錚的硬漢,此時淚水卻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噼啪往下掉,一雙大手頃刻間就把雙眼搓得通紅。裴青看得一陣唏噓,心底的郁氣忽然消散許多,將熱茶注滿后推至男人面前輕勸道:“舅舅喝茶!”

    裴大將軍眼淚掉得更兇了,良久才開口問道:“說那些虛的沒用,你表姐做的那些事舅舅也無臉多說。當年你活了下來,那你娘呢?她還好嗎?”

    裴青手中一頓,低聲道:“我娘心頭本就抑郁難當又受了重傷,只挨了半個月就去了。那座山寺狹小沒有地方安置,我就做主將她火化了裝在瓷罐里,跟著我一路奔波。在廣州遇到了我的恩人,在那里生活了幾年。后來見那里民風淳樸風景秀美,就將她安葬在一處山腳之下?!?/br>
    裴大將軍終于忍不住像個孩子一般扯著袖子嗚嗚地哭起來,頓足哽咽道:“我就是個瞎子傻子,因為隔得遠就由著趙江源那老匹夫欺辱你娘倆,聽聞消息之后我騎死了好幾匹快馬趕回京城,卻是什么都晚了。我人蠢笨,還信了他的胡謅說是你娘性情剛硬善妒,不愿與人共侍一夫才自愿下堂求去?!?/br>
    滿面淚痕的男人哭得一臉的狼狽,赤紅著一雙眼道:“我事后越想越不對勁,你娘下堂求去也就罷了,趙江源怎么還要在族譜當中驅除你這個原配嫡子?只是你娘倆跌落山澗連具完整的尸骨都沒有,一時間覺得心灰意冷。覺著把事情鬧大爭出個輸贏又如何,我就是將趙江源生生殺了剮了你們娘倆也回轉不來了?!?/br>
    裴大將軍一口一個趙江源,一口一個老匹夫,這份同仇敵愾讓裴青卻聽得尤其親切,多年未見的生疏也少上許多。男人抹了一把臉有些難堪地問道:“七符,你舅母和鳳英表姐見利忘義為人淺薄就算了。但是你連親舅舅都信不過嗎,你小時候還騎在我脖子上玩耍過呢,怎么這么多年連一個口信都沒有?”

    裴青神色晦暗,無奈低聲道:“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姐翻臉成陌路,轉眼就另嫁他人。親父更是無情無義,為個外室連休棄原配杖殺嫡子的事都做得出來,我實在不知道該去相信誰?”

    裴大將軍心中又是酸澀又是難受,臉色呆怔半響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罪,放心吧以后有舅舅護著,起碼在仕途上會走得平坦些。京中人多嘴雜派系林立彎彎繞也多,咱們武人不興這套。你跟著我去甘肅吧,以你的聰明才智至多三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br>
    裴青心下感動,將桌子上的蜂蜜炒核桃捏碎取出核仁道:“我娘說,我這個喜歡吃甜食的習慣大概承自于你。她還說外祖父不過是一參將出身,您如今卻是正二品大將,也是自個摸爬滾打出來的成就。我在京衛司很好,若是有需求定會去找您!”

    裴大將軍見他這副看著和氣實則硬氣的模樣又想起早逝的妹子,忍不住又掉了一回眼淚。

    他眼睛無意間一脧就望見那摞疊得整齊的點心,心想這孩子明明手頭拮據得只能給家中的孩兒買一兩的糕餅,卻半點字沒有多提。這孩子跟他母親一樣心高氣傲,怕是也不會平白無故接受別人饋贈的金銀。于是暗自下定決心,悄悄地為這孩子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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