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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123節

第123節

    秦王回到府邸時,正房里除了幾個奴仆空落落的沒有旁余的人, 連曹二格這個王府大總管看了都忍不住一陣心酸。忙端著笑臉陪著小意道:“要不奴才去把錢側妃請過來服侍, 天寒夜冷,身邊有個說話的人也是好的!”

    秦王卻是想起先前在萬福樓前, 隔著竹簾看到傅百善與裴青夫妻二人同吃一碗小餛飩的情形,那份相濡以沫的溫馨讓觀者欣羨。此時心頭遺憾,如果這時候將錢側妃之流弄來sao首弄姿,無異于給自己胸口添堵。

    曹二格見主子不耐煩地揮手, 知道他心緒不佳不敢擅做主張, 只得將洗漱用具一一安排好,這才小心地掩了門卻退出去。

    秦王躺在床榻上,望著丁草色繡五彩云燕紋的帳頂,不知為什么感到一陣疲累。無數光怪陸離的夢境之后,朦朧間看到面前有一個穿了淺絳色牡丹紋褙子的女人,正抱著一個嬰孩在廳前緩緩走動。

    女人神情專注, 時斷時續輕哼著搖監曲,整個情景顯得靜謚且安穩。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蘆葦這邊是家鄉, 蘆葦那邊是汪洋。珠簾晃動處, 女人緩緩抬起頭嫣然一笑暖如陽, 修眉杏目正是傅家的百善。

    秦王一個激靈突然醒了過來, 心頭砰砰地亂跳。只見外頭天色早已大亮, 好一陣子才恍然剛才竟是夢中所思, 可那夢境委實太過真實。他清晰地記得那姑娘回眸時清麗的一顰一笑,甚至記得她側頭時耳墜晃動時發出的叮鈴,記得她裙角衣襟上繁復的暗紋。

    從桌幾上倒了一盞半溫不熱的茶水,秦王慢條斯理地抿著,眼底漸漸浮現不甘。暗暗長嘆一聲,終究不能自欺欺人將此事徹底放下。憑什么那么好的女子成為別人的妻?有人說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這話說得果然有幾分道理。

    門外傳來細細的剝碌聲,曹二格小聲地稟道:“主子起了沒有,榆錢胡同劉府那邊過來人了,劉知遠劉修撰一早過來送惠妃娘娘壽辰的禮單!”

    秦王一皺眉,這才想到下個月初十就是母妃的壽誕,難為劉家人比自這個當兒子的都記得清楚,便撫額笑道:“讓他在花廳候著,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花廳里,劉知遠望著中堂神柜上擺放的一座山水理石插屏,想起心頭的憂心事,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最后決心。待一身蘭青色常服的秦王出來時,他恭恭敬敬地將禮單雙手奉上,“為惠妃娘娘壽誕,祖父和祖母特特備了幾樣東西,讓我拿來請王爺先參詳一二,看看還有什么遺漏之處?!?/br>
    秦王接過大紅撒金的禮帖,見上面滿滿當當地都是貴重之物,便笑道:“母妃原說過此事,也不算整生,一家老少坐在一處歡喜地吃個飯就是。母妃在宮中孤寂,家里人常常遞牌子進宮陪她說個話就好!”

    劉知遠忙道:“我母親倒時常進宮請安的,只是祖母年歲大了越發倦怠不愛動彈,入秋之后添了消渴之癥更是不喜出門。此回娘娘千秋,除了禮單上面記載之物,我文櫻表姐歷經三月親手繡了一幅丈寬的百壽圖。王爺拿去呈在壽前,娘娘肯定會歡喜的?!?/br>
    秦王翻動禮單的手就停頓了一下,好半晌才將禮單合攏放在一邊展顏道:“你我至親如何這般外道,口口聲聲喚我做王爺,難道喚我一聲表兄就這般為難?現如今因為你年歲小,皇上放你在翰林院跟幾位老師傅讀書,等把資歷熬夠了,管是外放還是任京官,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

    劉知遠一張俊秀面龐頓時脹得通紅,站起身子重重一揖道:固所愿而,不敢請耳!”

    秦王看著這位本朝最年輕的探花郎,見其面容俊秀舉止斯文,若是再等兩年其風采怕無人能齊肩。心中不由一動笑道:“表弟蟾宮折桂后,家里的門檻只怕被媒人破了吧。我在京中雖然不是很久,但畢竟比你大些,你若是有心宜之人不妨說來,我可以為你參詳一二?!?/br>
    劉知遠猛地一抬頭,見面前之人不但風儀出眾且態度和藹,心頭徬徨忽地有向人傾訴的沖動。良久才羞赧道:“實不敢在表哥面前欺瞞,我心頭自幼就愛慕一女子。她出身高門氣度芳華,我原想等我高中進士就可以開口提親,卻沒想到她……她一直只把我當做弟弟來看!”

    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臉的失意,秦王心中忽地靈光一閃含笑道:“莫不是你那位被譽為京中第一姝的文櫻表姐?”

    劉知遠沒想到一個照面就讓人窺破心中隱秘,頓時鬧了個大紅臉。旋即想到這也沒什么丟人的,就鼓足勇氣揚起臉道:“文櫻表姐從小就住在我家,跟我就跟手足至親一般。我愛慕她品性高潔和不世才華,不止一次想若是有這等女子為妻室,我就是死也甘心!”

    才華可能真有幾分,品性高潔只怕未必!

    秦王心中冷笑連連,面上卻一派溫文越發和煦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寤寐,這種事有什么羞恥的?只是這件事你向別人訴求過嗎?彰德崔氏一向眼高亍頂,他們族中的女兒可不好求呢?”

    劉知遠聽得一向景仰只可遠觀的人如此詼諧打趣,心頭也鎮定下來,“我淺淺探問過兩回,文櫻表姐的親事只怕要我大舅舅和大舅母做主。我娘好像也沒考慮過將她留在我家,我怕壞了表姐的清謄,就不敢多說多問!”

    秦王細細盯了幾眼,緩緩道:“姑表親姑表親,再好不過的一門姻緣。只是事關女兒家的名聲,你如此小心謹慎是有必要的。這樣等我母妃的生辰過后,我請她老人家為你當一回大媒,等兩家人坐在一起笑呵呵地把這件事定下。給足了彰德崔家臉面,他家應該不會再推辭的!“

    他抬眼望了一眼滿含期待的少年人,徐徐笑道:“更何況我這位表弟眉分八彩正當風華,配他一個崔家女兒還是綽綽有余的!”

    仆從送了千恩萬謝的劉知遠出去,秦王~府總管太監曹二格不解道:“王爺向來不是多事的人,更何況這劉府的小公子千嬌萬寵地長大,一向目下無塵。您攪了這攤子事在身上,只怕劉家人和崔家人沒誰會感謝您!”

    先前兩邊都有人過來試探,就是想將崔文櫻列為秦王正妃的人選。眼下讓主子這么一攪合。竟將崔文櫻和劉知遠放在一處,這一招真是狠辣。他縮了脖子暗暗咋舌,誰叫崔家的那對姑侄心太大手太長了。

    秦王頓時笑了出來,回頭踢了他一腳道:“你個奴才秧子,倒叫你看出我的謀算了?不過這崔氏女絕對不能進府里,先不說她的心性,單只論她后面的崔蓮房就不是長久屈居人下的。我若是娶她進府讓她生子做大,只怕燉哥活不過明年,十數年之后這應氏皇朝就要變成崔氏了!“

    曹二格一怔,“彰德崔家晦光韜略這么多年,不會有這么大的想頭吧!”

    秦王站起身,將茶盞里已經陰涼的茶水徐徐倒入青花魚缸里,缸里幾尾紅頭紫羅袍上下浮沉,斑白的嘴唇翕動著,不斷地吐露著一串串珍珠大小的氣泡。他眼里流露幾許抑郁,“若真是晦光韜略,二十年前他們就不會將崔玉華嫁給已經薨逝的先文德太子了……”

    涉及皇家之事,曹二格立時噤若寒蟬不敢多語。

    三天之后,前往彰德的人回來密報,說細細查看之下崔文櫻的身世確有疑處。寶和七年,崔家長媳侯氏對外宣告身懷有孕,因為胎像不穩不過三月就到家里的田莊上將養了。半年之后回府時,身邊就多了一個女嬰。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往來莊子身邊只帶了自己的奶娘和兩個貼身的大丫頭。

    秦王徐徐一笑,“這個女嬰想來就是崔文櫻了,只是不知道那時我的那位好舅母在做什么?”

    密使的頭顱低得幾乎挨著地面了,囁嚅了一會才道:“崔……崔蓮房以陪伴長嫂的名義也隨侍在側,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回家之后她卻獨自滯留。對外的說法是十分喜愛莊子上的景色,徽正元年初夏才返回彰德,并且一直幫著侯氏帶那個女嬰。其間,崔蓮房身邊所有的侍婢除了一個叫紅羅的,全部都不知所蹤?!?/br>
    秦王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半晌之后哈哈大笑,揮手示意密使退下。

    他微微抖動著手里的紙張冷哼道:“這崔蓮房真是有意思,這就是彰德崔家教養出來的好女孩,為達目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本來我就有些奇怪,彰德崔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族,怎么把嫡親的女兒放在別家一養就養了數年,還鮮少過問?“

    他迅速地理清了思路,“這崔文櫻只怕是崔蓮房嫁與我舅舅之前,與他人有了茍且之事后所生的私生女,為掩藏情形就假托在自己長兄長嫂名下!可憐我舅舅對她向來言聽計從,一家上上下下把這么個腌臜女人當做寶,由得她在劉家喬張做致?!?/br>
    秦王越是分析越覺得有理,“崔蓮房在劉家站穩腳跟之后,就把崔文櫻接到京城同住。我只少少地見過幾回,都看得出這對姑侄的情誼堪堪比同親母女。為了給這個丫頭謀劃一個好前程,她還想將這個私生女匹配給我做王妃,真真是妄想天開?,F如今只有將這女子許給劉知遠,才能戳穿崔蓮房背后隱藏的臟事!“

    曹二格一驚,戰戰兢兢地道:“照這般說頭,這崔文櫻和劉知遠竟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弟,您這般做好像……”

    秦王低頭看著蘭青常服上的一點深深的折印,冷聲道:“是不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弟,只有崔蓮房自個心里才明白。我站在旁邊看熱鬧就是,反正我沒有一點損失。若我的猜想是真的,這女人給我舅舅戴了這么久的綠帽子,讓我的正妃殞于非命,我不過是下回她的面子讓她當眾出個大丑而已?!?/br>
    301.第三零一章 處斬

    十月時,裴青調任京衛指揮使司正四品指揮僉事, 他上任的第一件差事恰巧就是任春闈舞弊案一干人犯的押送官。

    大理寺的地牢陰冷潮濕, 不知哪里有滴水嘀嗒嘀嗒地響個不停,讓人聽了平白生出煩躁之意。裴青對于此處早已經是駕輕就熟了, 先往下走兩坡四十七節臺階,向左拐連續開五道鐵閘,那里一排十二間囚室里關著的就是今日要處斬的死囚。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稱三法司,共同審理才可以決定一個人是否該殺。這些人都是沒有異議的事前商議好死期的罪犯, 是經過朝審三次核準后的死犯。每年的八月先由三法司和九卿以及其他相關人員, 將刑部已經被判為斬監侯和絞監候的案子進行再次審核,再經皇帝朱筆最后御批之后進行勾決。

    原戶部尚書溫尚杰雙目緊閉,平靜地坐在一堆干稻草上。聽見動靜后他睜開眼睛,看著裴青手里提著的食盒微微一笑,“我算著日子也該到了,這里面裝的什么, 有沒有浙江的陳皮酒?若是臨時之前能夠大快朵頤,也不枉來人世間走上一遭!”

    裴青將食盒里的菜品拿出來,果然有一壺色澤金黃的陳皮酒,還有龍井蝦仁、蜜汁火方、南rou春筍幾樣時鮮的小菜??粗矍暗哪腥藥缀跞杠S地把酒壺抱在懷里, 他想了一下終于開口道:“這是尊夫人親手給你燒的, 今天早上輾轉托人送予我手上。還帶了幾句話, 說讓你安心上路, 她會把家里照看好的!”

    淚水忽地從溫尚杰的眼角滑落, 這段日子他顯然過得并不輕松, 臉頰上已經瘦得脫了形狀。大口吃了幾塊rou后,他終于甩了筷子喟嘆一聲,“終究是我連累了他們,內子跟著我一天好日子沒過,卻還要為我這個罪人承受一切,只怕我死后都無言見溫家的列祖列宗。都怪我一門心思想出人頭地,卻忘記了原本想讓一家人過好日子的初衷?!?/br>
    大案爆發后,裴青和溫尚杰已經打了不下二十次交道。深知此人看似書生意氣膽小如鼠,嘴巴卻是像海底的蚌貝一般緊得不能再緊。除了在溫家菜園里挖出的那些金珠之物的鐵證,這人再未多吐露一個字。最要緊的是,皇帝已經默許此事到此終結了。于是,朝堂上下誰肚子里都明白,溫尚杰是某些人某些事最后的遮羞布。

    裴青將盤子往對面推了一下道:“溫夫人說了,等把你的身后事處置清楚了,她就要帶著一家老小到邊關服苦役,這輩子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京城。就讓我問你一句話,是葬在京郊還是跟著他們一路?”

    溫尚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這是在商量自己的身后事,死后的尸身如何安置?他心中忽地升騰起一股無所適從的荒謬感,一個活生生的人誰能如此坦蕩地說起這些,都是自個造的孽。細想這一輩子,竟然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香醇的酒水難以下咽,精美的菜式也失去了原本的濃香。

    溫尚杰喉嚨底嗚咽了幾聲,緩緩搖頭道:“隨意吧,我是個罪大惡極的罪人,葬在哪里都無所謂。裴老弟,當初是我對你不住,你剛進京就險些壞了你的前程,可我也是受人所托情非得已。至于此次事件演變到了如此地步,我說不說最后都是個死字,難道皇帝還能為了我把他兒子殺了不成?”

    裴青心中一跳,這是溫尚杰迄今為止說得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話。正想再盤問一二時,溫尚杰卻什么都不肯說了,抱著酒壺一屁股歪坐在墻角,揚著頭看著頭頂那些陳年的蛛網和污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邊有人過來稟告已經到了辰時,裴青就緩緩點頭站起身子負手而立。幾個牢門被同時打開,長相兇惡的差役抄著水火棍將犯人從牢里趕了出來,挨個戴上三械和壺手。屬官一個一個地唱名,然后將一塊寫有犯人姓名及罪行的木牌插在犯人背后,這就是俗稱的亡命牌。

    春夏是萬物滋育生長的季節,秋冬是肅殺蟄藏的季節,所以每年的秋決定在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時三刻。

    太和門外金水橋前已經搭好丈高的臺子,今日的主監斬官是吏部尚書劉肅。他一貫地嚴謹自律,對著名冊一個接一個地勾絕,似乎忘記了地上跪著的人犯當中,有一個還是他曾經倚為臂膀的親傳弟子。

    知曉其中末尾的官吏相互遞了個了然于胸的眼神,皇帝派劉肅來監斬溫尚杰,其中未必沒有深意。裴青不由齒冷,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何種心思,竟然讓劉肅和溫尚杰這對師徒在這樣一副尷尬至極的場面相見?

    看熱鬧的人將行刑地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有幾個穿了一身孝衣的與周圍格格不入,應該就是這些死囚的家屬,準備大刑之后前來收尸的。裴青眼尖地看見了先前請托的溫夫人,哭得已經站不住腳跟了。重枷在身的溫尚杰頭發亂蓬看不清面目,想來也是極不好受的。

    炮仗響了三遍,劉肅右手向下猛地一揮,劊子手的利刃便斫向死犯的脖頸。不過片刻工夫,十二顆人頭便干凈利落地滾在一邊。家屬們呼天搶地地哭成一片,只有溫夫人鎮定自若的上前將丈夫的頭顱撿起,從一個舊皮包里拿出大針長線,跪在尸身旁將頭顱細細縫上,一雙纖細手指沾滿了污濁的血絲。

    裴青站在臺下,看見劉尚書離去時不著痕跡地掃視了一眼地上的溫夫人。

    尸身和頭顱一具具地減少,一片狼藉的血色泥地里,只有一顆沒有人認領的花白頭顱。有衙差細細核對之后過來稟報,是惜薪司的總管太監徐琨。他一個孤老頭子沒人來收尸也是自然的,所以就搬上了牛車準備送到西郊去。

    裴青想起這人往日助紂為虐做的惡事,一時感慨莫名。他也沒什么忌諱,隨手就將地上的頭顱拿起,微微撥開頭發看了一眼那蒼老的面容,心里忽地感到一絲不對勁。這人看起來跟往日的徐琨形容上怎么有一點不同呢,難道是這幾個月的監牢生涯,讓這位養尊處優的總管太監改變了模樣?

    他無意識地用手撥弄著那個頭顱的下頜,忽然感到有一點刺手。拿起來對著陽光細看,就見那人看似光滑的下巴上竟然有細小的胡渣。一個從小就是宮中內侍出身的老太監,臨死前竟然長出了胡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靜候的衙差打個寒噤,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疹子。不知道這位指揮僉事怎么對一個血糊糊的人頭看得如此仔細,臉上還浮起一絲難以描述的神情。正在狐疑之際,就見這位裴大人快步走到尸身面前,一把扯下了那人的褲子。

    衙差正要探頭去查看,就見裴大人把頭顱往尸身上一放,淡淡道:“左右今日我無事,就親自送這位徐公公一路。當年他在登州多少還關照過我呢,我去幫他找一副薄棺,讓他去得體面一些!”

    衙差連忙沒口子地贊嘆裴大人的仁義,看著這位大人親自趕著牛車遠去了。

    直到晚上無人時,摸黑回家的裴青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程先生說了,末了才道:“委實想不到竟然有人甘冒如此風險,在三法司的眼皮底下偷換了徐琨。若非我臨時起意撿起那顆頭顱,無意間發現了其中的破綻,這件事就如水過無痕。如果我將此事捅出來,不曉得皇帝又要摘幾顆人腦袋?”

    程煥也讓此事驚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道:“能將此事辦得如此妥帖的,只怕也是個能力卓絕之人。徐琨只是內廷二十四司衙門的一個總管太監,誰會費這么大的心力去救這么一個將死之人?除非徐琨身上有秘密,讓那個背后之人不得不出手!”

    裴青也是如此分析,修長的手指戳著案幾的理石臺面,“徐琨大半輩子都生活在內廷,即便知道什么秘密也是內廷的秘密?;实鄄辉趺丛诤跖?,他的后宮簡單一向平靜,這么多年也沒見有什么大的波瀾,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程煥眼眸猛地一縮,面上閃過一絲驚懼,“不,內廷起過非常大的波瀾。二十年前,文德太子患疾薨逝,那時節朝堂內外可是死了不少人。連我昔日的東主浙江左承宣布政使章敬亭,也是在大祭拜的時候被人舉告才鋃鐺下獄,轉眼間煊赫氏族就家破人亡各自分飛?!?/br>
    裴青暗暗抽氣,他自然知道昔年的那段公案,甚至屢次觸摸到了一些邊角,這其中還有自己媳婦兒傅百善的身世之謎。難道徐琨所掌控的秘密跟二十年前的事有干系?皇帝的幾位嬪妃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那么這個秘密跟文德太子的薨逝又有何干系呢?

    程煥細細想了一下道:“加派人手查探徐琨的真正下落,大理寺戒備森嚴進出的人員都有記錄,細細追查下去肯定有收獲。只有找到他本人才是真正的突破口,才能揪出幫他調換的人,興許還能找出二十年前的蛛絲馬跡!”

    裴青也是如此著想,他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道:“今日我看了十幾人掉腦袋,渾身怕是沾了些血氣,就在外院洗個澡換身衣服,不去內院嚇孩子和珍哥了?!?/br>
    程煥哈哈大笑道:“當年我們在青州左衛查方百戶被殺一案,也是徹夜分析那些案卷情報,如今又來秉燭夜談重溫當年的情形,倒也算是一樁美談!”

    兩人正在談笑,外面就有仆從稟報,“鄉君曉得大人回來了,叫大人不要在外院將就趕緊回去歇著。還有小姐今天會笑了,鄉君說你再不回去就錯過了!”

    這話一落,裴青哪里還坐得住,跟程煥草草作了一個揖,就像風一樣卷走了,只剩下老先生孤身一個人哭笑不得地站在原處,嗟嘆了兩聲后只得獨自將那些案卷又翻看了一遍。夜深露重,很久之后老先生才突然明白他們今日的猜測,竟然已徑無限于接近事實的真相。

    302.第三零二章 春荒

    徽正十八年初春,東南一帶遇見罕見洪澇, 放眼望出去村村鎮鎮俱是一片荒蕪。正值春季, 佃農們栽下的秧苗才顯現一點綠意,就被大水沖得不見蹤影。各州各府的官員向朝堂請求賑濟的折子, 立時便像雪片一樣堆積在御案之上。

    除了平日在太和門的例行常朝,乾清宮內的燭火整夜整夜的亮著,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等大臣的御前奏聞密集地等著皇帝的裁奪,平穩運行三十年的帝國終于遇到了一回不能把握的罕見天災。

    上朝時, 不管是幾品的官階都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劉肅去年末終于從謹身殿大學士升任為內閣首輔, 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模樣看著竟比往年還要少興幾分。他的袖子里揣著一份才收到的奏折,相信皇上看了之后會龍顏大悅的。

    磬音渺渺響鞭沒處,臉上帶了三分疲憊之意的皇帝落座后輕嘆道:“洪澇過后,東南各地處處都是荒澤綿延泥濘一片,村鎮冷冷寂寂全無人煙如同鬼蜮一般。每州每鎮都上了折子伸手要錢要糧, 民眾嗷嗷待哺,春荒的時日久了必定會造成大亂。朕坐了這個位置三十年,從來沒有遇著這么大的災患,各位卿家有何良策不如暢所欲言?!?/br>
    朝堂立時便像民間的洗澡堂子一樣熱鬧起來, 有人說先把抗擊北元的兵力收回一部分發還鄉里, 一來緩解巨大的軍費開支, 二來可以充實安定東南的民心。這話立刻讓兵部的幾員老將大怒, 摩拳擦掌地就要上來教訓那個信口雌黃的人, 堂前頓時顯得有些亂哄哄的。

    劉肅老神俱在地等眾人說了個七七八八之后, 才上前一步恭敬道:“這是青州府知縣快馬加鞭呈上來的折子,說去年春月時當地的佃農花大力氣種植了一種叫做番薯的新作物。這東西性賤易于種植,春季時栽下后秋季就可以收獲無數。就是因為有了這個番薯,青州登州鰲山等地雖然同受洪澇,卻是人人衣食無憂!”

    皇帝聞言大喜,忙將青州知縣的折子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忽然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名,就抬頭問道:“這個傅滿倉是誰,這個名字好像在那里見過,不過這名字起得實在是好。滿倉滿倉,家家戶戶的糧倉只要滿了,朕還愁什么?”

    一旁站著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阮吉祥就微微掀開眼皮細聲回道:“這傅滿倉應該是傅鄉君的父親,十幾年前他任廣州九品巡檢一職時,一年就為朝廷收繳上來幾百萬兩稅銀,那時候您也是如此夸獎這位傅大人的!”

    皇帝不由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朕那時還在說這簡直是一員福將,走到哪里都能幫朕扒拉銀子。這回他不扒拉銀子怎么改種地了,怎么一種還真捯飭了一點名堂出來?這個番薯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坐有人嘗過沒有,真能當糧食充饑?”

    劉肅忙上前答道:“這個傅滿倉善于農事,前年在青州時搗鼓這個番薯就獲得成功,周圍十里八鄉的老農都引種了這個東西。他到京城之后,專門買了田莊侍弄,秋天時滿坑滿谷都是豐碩的果實。他除了饋贈親朋之外,多余的就拿出來售賣,老臣有幸品嘗一二,的確可當菜品又可當主食?!?/br>
    說完他一擊掌,殿外的宮人就端了幾個托盤出來,青花瓷碗里盛著各式各樣的吃食。劉肅撫須笑道:“還請皇上原宥老臣的越俎代庖,這是臣從家里帶來的番薯,依照傅滿倉的說法做了些吃的,請陛下和各位同僚嘗嘗看,咱們再往下說一二!”

    阮吉祥過來笑著揀了一碗番薯粥,一碟油炸蔗糖番薯球,用銀針細細勘驗一遍之后才遞到皇帝面前。

    皇帝淺淺嘗了幾口之后,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到后來越吃越快,竟然將番薯粥和蔗糖番薯球一氣吃了干干凈凈。半晌之后他拿了明黃絹帕擦拭嘴角后道:“這個東西如果真的經餓,興許真的可以改變百姓的飯碗。著傅滿倉將此物的種植要領寫成條陳,再問他可否將此物的種子交付出來?”

    劉肅心里得意非凡,他作為內閣首輔,第一眼看到青州知縣寫的這個奏折時,就敏銳地察覺到其間的益處。一種新生的農作物,不挑選良田犄角旮旯都能大面積種植,摻和在米面里能抗饑荒,這簡直是老天爺降下的口糧??!于是他笑呵呵地道:“傅滿倉不過是賦閑家的小吏,陛下能用他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典,又何須……”

    他的語未說完,皇帝已經連連搖頭略有不悅道:“能者有功,何況是于社稷百姓相關的大事。聯自然不惜官爵,著人宣傅滿倉立刻進宮覲見!”

    劉肅面色一紅就有些訕訕退下,合著自己兩面不是人呢!

    滿眼懵圈的傅滿倉直到接了正四品上騎都尉的小金印時,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種番薯竟能種個爵位出來,這簡直是叫人想都不敢想之事。當然這個正四品的武散階只有爵號和食祿并無封邑,但是也叫人心情激蕩不已。對了,那位天下至尊之人說此物香甜甘糯,從此之后就另命名為甘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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