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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119節

第119節

    正對著妝鏡梳頭的徐玉芝聽得這話以為他喝干醋, 就笑嘻嘻地依偎過來道:“今個大概有些悶熱,吃了飯后孩子在家里頭坐不住,我就讓奶娘和丫頭陪他出去玩耍一會子。門上不時不是還留了一個老門子嗎,哪里……就會讓強盜把我偷了去?”

    常柏細細打量她一副沒有骨頭的柔媚樣子, 神態舉止分明是歡場中人的慣常做派。只恨往日里被糊了眼, 以為這位好表妹一直對自己情深義重,就算另外發達了也不忘往日的情分, 寧愿沒名沒分的跟著自己。如今想來,只是自己一廂情愿罷了。

    他不經意地錯開半邊身子, 垂眸問道:“咱們匆匆出京, 這宅子還有雇傭的仆婦花費了你不少銀子吧?可憐我堂堂七尺男兒, 不過是一介無用書生,如今還要靠一個婦人來供養?!?/br>
    徐玉芝不知道男人大中午地回來抽哪門子風,便捋了頭發毫不在意地道:“我身邊還有些私房銀子,支撐個一兩年應該不是什么大事。等你在書院里把資歷熬足了,咱們再想法子托人給你找一個實權的職位。即便是在外頭當個窮縣的縣令,也好過如今這般仰人鼻息?!?/br>
    常柏素來知道她有見識,行事更是狠辣獨斷,便故意嘆息了一聲道:“你義父對你有活命大恩,在你走投無路之時特特收養了你,還把你當親生女兒一般嬌寵著??墒悄銋s偷了他的書函,反手就將他賣了個干干凈凈,落在那般境地關在慎刑司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背對著梳頭的徐玉芝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晃眼間就掩飾了過去,啐了一口嬌笑道:“壞胚子,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是你跟我說只要這場事一過去,就去想折子把我義父接出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常柏坐在一側卻清楚地看見了妝鏡里徐玉芝臉上的不自在,心頭立時如墜冰窟。若說先前聽見萬教諭的話時,心里的那點子疑懷不過是三分,此時卻變成了實打實的七分。他強抑了怒氣柔聲道:“再怎么說,這件事我辦得不地道,只怕此時的京中流言紛紛??!”

    徐玉芝的手指驀地抓緊了牛骨梳子,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手背上的青筋,好半天才勉強道:“能有什么流言?徐琨不過是一個老太監,些許恩義過去也就過去了。你此舉不但幫朝廷掃清jian人,還可趁勢與這等內宦切割清楚。要我說,咱們就權當沒這個人,管他在宮里的死活!”

    常柏心里一陣冰涼,就故意遲疑道:“這樣只怕不好吧……”

    徐玉芝站起身子拉著男人的肩膀,滿臉熱切地勸道:“有什么不好,這世道不好好地為自己謀算,那就是個活生生的傻子。你父親身上已經沒了差事,如今全家上下都指望著你出息。你再不干一點名堂出來,他日我如何跟你回鄉里拜見他們?”

    常柏望著女人淺絳色薄衫上繡制的紋路,是一點枝蔓纖細的玉芝花,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說到這里,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想問你,我母親當年將你視若親女總算不薄,父親雖然嚴苛一些當初對你也不算差,你是怎么說動徐太監將他的職位不明不白地擼掉的?就是為了顯現你彼時的手段不同往日?”

    徐玉芝覺得這話有些不對味,一時卻沒有想太多,有點煩躁地解釋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哪里是我說動義父將他的職位擼掉的。是我義父太過看重與我,聽說了我在你家受到的苦楚,不免遷怒與人罷了。此后我不是努力描補了嗎,只是時運不濟,沒幫到姨父討得新官職義父就翻船進了慎行司罷了!”

    “太過看重?怕是太過愛重吧?”常柏緩緩抬起頭里,眼里有一絲不錯認的陰鷙。

    徐玉芝冷不丁就打了一個寒噤,強顏笑道:“你胡說些什么,我義父如何會愛重于我?他雖是宮中內侍出身,卻是極為和藹慈善的一位長者,在我面前從來都是彬彬有禮。你沒看到嗎,我出嫁時他給我陪送了厚厚的嫁妝,對你也是不遺余力地提拔。若非是他,你如何能得到進國子監的名額,如何能以監生的名義順利參加春闈?”

    常柏就揚起眉角陰惻惻地道:“我就是有些不解,我何德何能竟能蒙他如此看顧,就憑我是他干女兒的夫婿?想想國子監的名額是何等貴重難求,非皇親國戚勛貴名門不可得,卻如此輕巧巧地落在我的身上?”

    槅扇外面艷陽高照,徐玉芝卻極清晰地感覺到一陣浸骨的陰寒。

    常柏捧著桌上的素白瓷空茶盞,模糊想起昔日家中連下人用的東西都比這個精致,就忽忽笑了起來,“當時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時,我是恨不得為徐太監做牛做馬以作報答。讀書人一向自重名聲,打那以后就連人家罵我阿諛內侍我也默不作聲地認了,誰叫人家對我有大恩呢?”

    他一字一頓,把“大恩”二字念得尤其清楚明白。

    徐玉芝心頭便如擂鼓一般,心想莫非這聽到了什么風聲?不可能,義父的宅子里所用之人都是多年的心腹,加上義父手段了得,沒有一個下人敢胡亂多嘴。那么,今日常柏這一通似是而非的話語又是什么意思,難道他知曉了什么內幕,應該絕無可能!

    這樣一想徐玉芝立時便篤定下來,施然站起身子倒了一盞茶雙手奉上,柔聲勸慰道:“可是在書院里碰見不如意的事了,回來就朝我發一頓無名火。反正我已經是黃臉婆了,也沒所謂。只是等會婆子丫頭們帶孩子回來時,還望夫君給我留兩分顏面!”

    往日這樣打趣自嘲,常柏必定會大笑著上前反問,“哪里是黃臉婆了,明明是千嬌百媚的小娘子!”但是今日他卻一臉的意興闌珊,仿佛提不起半點興致,只是漠漠地瞥過來一眼,連徐玉芝奉上的茶水也未接,就起身入內室去了。

    徐玉芝楞在椅子上半晌無語,又不敢進屋去重新探問。

    仔細尋思了半天,才站起到衣柜里翻揀了一件月白底繡小朵梅花瓣的褙子換上,這是昔年倆人定情時所穿的一件衣裳,常柏曾說她穿上就如月下仙子,不沾染凡世的半點塵埃。只是她生產之后身材豐腴不少,這件衣服穿起來并不如何合身。

    正午還是高高的艷陽,此時卻變得黑沉沉的,想來是要下大雨了。屋子外面也開始刮起了大風,一陣緊一陣地將院子里的樹葉吹得滿地都是。藍底纏枝紋的門簾子一揚一伏,顯得內室里一片暗沉,仿佛里面蟄伏著未知的怪獸。

    徐玉芝坐在妝臺前,側首時忽地被銅鏡里的女人嚇了一大跳。那女人也穿了一身月白底繡小朵梅花瓣的褙子,面色蒼白神情張惶,眼里還有一種用言語形容不出的怯懦,這如何是得嫁良人時躊躇滿志的自己?

    那年從青州常家逃出來后,不巧遇到心懷歹意的車夫打劫。若非碰到徐琨帶人路過,自己只怕就是屈死在山道上都沒人知曉。徐琨第一次提出那事時,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一點得意和自暴自棄,還有一點半推半就,就是沒有一點害怕之情。

    徐琨是早就去勢的,翻來覆去的就只有那幾種花樣。但讓人難以忍受的,其實是老太監折磨人的手段,徐玉芝就當自己是個死人,一夜一夜地熬了出來。果然,老太監對她一日比一日的好,漸漸對她言聽計從,很有一種將來好好過日子的勁頭。

    徐玉芝心有不甘總覺得自己值當更好的,但是卻猛然發現自己是被人剪短翅膀豢養在籠中的雀鳥,即便打開籠門也舍不得離開這等富貴豪奢的日子了。

    直到重新遇到常柏,她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她憑女人的直覺,機敏地察知表哥的婚姻并不如意。傅家大房的姑娘刻板呆滯大字不識幾籮,又無一絲女人的柔媚風情,文采風流的表哥如何會看得起這樣的鄉下村婦!

    果不其然,兩人相見之后便如干柴遇到烈火,很快就糾纏到了一起。直到傅蘭香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后,一根白綾吊死在她臨時租住的門梁上。直到她發覺自己肚子里已經有了表哥的骨rou,一切的一切就像山上滾落的泥石礫漿一般流傾瀉而下,再也不可收拾回轉……

    屋子外面漸次暗了下來,徐玉芝煩躁地將銅鏡啪地一聲扣倒,轉過身子一眼不瞬地盯著內室懸掛的那張藍底纏枝紋的門簾子。

    291.第二九一章 夭折

    院子外的大門哐當一聲被推開, 有人聲漸漸嘈雜。

    正暗懷別樣心思的徐玉芝唬了一跳后才猛地反應過來, 應該是丫頭和婆子們把兒子送回來了。她連忙站起身迎出去,就見回廊上胡亂地丟著幾把油紙傘, 幾個形容狼狽的人相互嘻笑著搽拭身上的雨水。帶著一頂滑稽至極斗笠的兒子半趴在奶娘的懷里,正揚著臉笑嘻嘻地望過來。

    看見女主人出來了, 幾個丫頭和婆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禮,七嘴八舌地稟報著今日的行程。最后還是奶娘笑著道:“哥兒一出門就不哭鬧了,怕曬著就沿著潞水河慢慢地走,一路看那些漕船和水手??吹每珊昧诉B身子都大愿意動, 要不是緊跟著刮大風下大雨, 哥兒還不舍得回來呢!”

    徐玉芝心都快化了, 忙上前一把接住道:“趕明叫你爹爹買一條大船,咱們一家三口坐在大船上, 讓咱家彩哥看個夠!”

    彩哥已過一歲生了,生得細眉大眼極招人喜愛,除了走路不太穩當外,說話說得極清楚,偶爾還認得幾個字。徐玉芝抱著兒子心頭一動, 就笑著問道:“爹爹不太舒坦在里間睡著呢, 我們一起去喚他起來吃點心好不?”

    扎著小辮的彩哥拍著小手自然無有不應。

    常柏心里憋著邪火如何能安睡,早在屋子里聽見動靜, 想了一下就掀了門簾子出來。抬頭就看見女人手里抱著一團雪一樣乖巧的兒子, 心頭悶氣不由消散了三分。伸手取了案幾上的芙蓉雞骨糖遞過去道:“頑了一晌午餓了不, 在外頭看見什么好東西了, 過午了都不舍得回來?”

    玉芝心里有鬼就總覺男人的話里有話,悄悄從眼底望了一眼,卻見男人面目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

    彩哥一向被帶得嬌慣,徐玉芝又是個大方的,奶娘出門時荷包裝得滿滿的,她又是鄉下婦人的吝嗇作派,借著給小主子買東買西,自己也悄悄沒下幾個銅板。所以彩哥出去一趟,但凡看見的吃食都淺淺的嘗了一遍,所以這會子肚子里填得飽飽的根本就不餓。

    芙蓉雞骨糖是京中越盛齋傳出來的名點,是用加了紅糖的白面搟作三層,中間豎劃幾刀,油里炸過呈金黃色時撈出瀝盡油,趁熱放入溫熱的飴糖中過蜜而成。此外還要滾上一層用熟面和白糖混合的糖粉,吃起來又香甜又酥脆。

    這碟雞骨糖是閑暇時日嚼著好玩的,但是這一向天氣炎熱,糖桿就有些軟化了。彩哥拿過來舔了一口就棄在一邊,跳著腳大聲叫嚷道:“不……好吃!”偏他人小力弱,那雞骨糖被他隨手一拋就棄在常柏的長衫下擺上。

    徐玉芝正待頑笑幾句,就見丈夫的臉色忽然黑沉下來漸變得陰晴不定。

    她卻不知常柏突地想起昔日在青州時父親被毫無緣由地罷黜,特特備了厚禮到在登州守備太監府拜謁。等了好幾天后,在富麗堂皇的廳堂里第一次見到那位徐太監時,那人也是一臉的輕忽與不屑,將禮單棄在地下拖長了聲調低哼:“什么東西——”

    常柏只覺耳鳴目眩,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和眼前這張嫩得幾乎掐得出水的小臉慢慢重合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他便直直地伸出手將那孩子用力一扯。不知是境由心生還是別的什么緣由,湊近了細細打量那孩子白胖的臉龐,竟是越看越令人生惡。

    彩哥的手被拉得生疼,還鬧不清發生了什么事,大概覺得有些不舒坦拼命開始掙扎。徐玉芝一時急了正待喝罵幾句,就見丈夫瞪著一雙幾乎要吃人的赤紅雙眼望過來,那聲喝罵就囫圇吞進了喉嚨里再不敢做聲。

    常柏見徐玉芝眼神閃爍一副心虛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燒,越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他在國子監聽人閑暇時說起過閑聞軼事,有些宮中太監得掌大權之后,就會花重金求名醫診治,無數靈丹妙藥吃下去后身體會重新泛發生機,甚至還能娶妻生子與常人無異。原聽了這種傳聞后不過一笑了之,如今細看彩哥的眉眼嘴唇,竟然無不與那老太監相同!

    常柏一時間氣得手腳發抖肝膽欲裂,隨手將剛剛站直的孩子猛地一推,站起身子就踉蹌地往外奔去。屋外烏云翻滾大雨又至,于是他就沒有聽見女人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彩哥本就身小力弱腿腳不穩,那股大力讓他趔趄后退了幾步,倒栽蔥一樣跌在一把榆木四出頭官帽椅上。那把椅子的一個尖角正正對著孩子的后腦勺,只聽咔登一聲微響,那孩子睜開眼微微叫了幾聲疼。

    徐玉芝撲過去抱起孩子時,不過片刻就見他已經悄無聲息全無半點反應了。

    等仆婦們聽見陣勢不對慌慌張張地把大夫請過來時,還沒等下方子大夫就說彩哥已經無救了。中午還活蹦亂跳的孩子,怎么說沒就沒了。就有仆婦小聲嘀咕,說男主人出門時神情似乎有些不對頭,是不是派個人到衙門里喚個仵作過來看看再說?

    正在議論紛紛之時廳堂的門打開了,徐玉芝雙目紅腫地站在那里,神情黯淡似乎強行壓抑著哀慟,細聲道:“彩哥是自個頑耍時摔倒時磕著了,出生時算命先生說過他一歲生時有大劫,沒想到真的應驗了。請各位各自散了,我們母子還想在一處好好說說話!”

    徐玉芝平時里溫和知禮,侍這幾個下人也算寬厚。更何況小少爺意外身故的真正緣由大家也沒有親眼看到,再則即便是其中有什么貓膩,這種事也是民不舉官不究,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嗟嘆散去。

    此時已近戌時,天空烏黑一片,一團團的鉛云沉重得像棉絮一樣,呼嘯的利風卷著女人單薄的衣裙上下翻飛,象是地獄里將將爬出來的厲鬼。

    憤然出門的常柏隨意找了間不知名的小酒館,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酒館偏仄陰暗,因為大雨只有幾個跑船的水手和碼頭上的力夫?;椟S的燈火下,屋子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酸臭汗味。那些人口袋里想來沒甚銀錢,只沽了一壺酒,桌上只擺了一碟鹽煮毛豆,坐在長條凳上天南地北地胡吹著。

    有人就說今年的風水不錯,江南的糧米應該能按時解繳入京。到時候多跑幾趟多掙幾個銅板,回頭就把兒子送到學堂去讀書,省得長大了當個睜眼瞎子。另一個力夫就得意洋洋地說,已經存了五百文捎回鄉下去了,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又可以割幾角rou打打牙祭了。

    沒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常柏滿心滿懷的艷羨。

    他迷蒙地望著這些平日里不屑一顧的粗人,羨慕他們一心一意地過著貧賤的日子,羨慕他們明白家中大字不識一個妻子的根底,羨慕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不是親生的。哪里象自己,枕邊人時時帶著假面具,就連一心疼愛呵護的兒子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外面巡夜的更夫已經敲二遍鑼了,店小二抄著手苦著臉過來說打烊了。常柏怒從心頭起,就這么一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也敢瞧不起他是嗎?他胡亂地翻撿著身上的荷包,將兜里的幾兩碎銀全部抖落在桌上。

    店小二見他長衫布巾知道他是讀書人,也不敢十分得罪于他,連忙哈著腰把碎銀收了。趁人不注意時又悄悄換上兩壺兌了水的劣酒,心想反正喝迷糊了那舌頭也分辯不出來,這么晚的刮風下雨夜賺一個是一個。

    常柏喝到實在不能喝了,肚子里的酒水一陣又一陣地往喉嚨口涌,身子不聽使喚頭腦卻越發的清醒。他大著舌頭找店家會了半天賬,把找補的銀子小心地收回荷包,這才厚著臉皮借了把傘,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走去。

    因為下著大雨,街面上沒有什么行人。微弱的燈光下,雨水連線一樣噼里啪啦地打在棕黃色的油紙傘面上。常柏混亂地想到,以萬教諭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嘴巴,只怕書院里的人明天就會知道那些丑事,知道他是靠賣了老婆才保住了功名,知道他視若珍寶的幼子其實是個老太監生的雜種。

    雨水漫過溝渠,形成一股股渾濁的溪流爭先恐后地往潞水河流去。常柏踉蹌地摸回了家,卻驚異地發覺院門大開著,院子里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甩甩頭才見正房點了一盞燈,一個女人的身影透過雙格紋的窗戶映照了出來。

    不知為什么常柏就感到一絲心安,他自嘲地輕吁了一口氣。拂開藍底纏枝門簾子,就見女人安坐在燈下,正在縫制一件衣裳??茨菢?,分明是自己的夏服。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彩哥露了半個頭睡得正安穩。

    常柏一屁股坐在四面開光的榆木圓凳上,咕隆喝了大半壺的茶水,喘著氣問道:“怎么不讓奶娘帶孩子睡,半夜鬧起來了還要叫人,這個天兒忽冷忽熱,當心讓孩子沾染風寒!”語氣倒是溫和有禮,仿佛白日里那個暴怒而去的人是個不存在的影子。

    徐玉芝拿針線的手就頓了一下,淡淡道:“奶娘家里有急事,我不敢耽誤她,就給了二兩銀子打發她回家了。以后……彩哥就由我自己帶,反正我一天到晚沒事,帶一個孩子還是綽綽有余的!”

    屋角的雙喜銅字燈忽然閃爍了一下,一張桌子邊上坐的夫妻倆一動不動,投在窗紙上的人影子就變得又黑又長。常柏拄額靠在桌子上,仿佛累極一般嘆息了一聲,終于把壓在肚子里許久的話問出口,“彩哥,是我的兒子嗎?”

    292.第二九二章 火焚

    院子里有兩只半人高的大肚瓦缸, 養了幾支尋常得見的小鳳眼。

    前一向天氣好照顧的人也精心,尺高的蓮葉將水面擠得密密匝匝。今夜卻因風大雨大, 淡紫色的蓮瓣在大雨的侵蝕下顯得有些瑟瑟, 一陣風吹過后幾乎就凋謝殆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蓮蓬突兀地立在那里。

    外面未關緊的槅扇啪啪地摔打在墻面上, 屋角的雙喜銅字燈的燭火便有些飄搖不定。徐玉芝將燭臺轉了一個方向,盯著指尖上的一點血珠子,驀地笑得有些凄涼, “就是因為這個緣由, 你怒氣沖沖地把彩哥掀翻在地, 連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常柏不知為什么感到一陣心虛,旋即想起明明是這個女人做了丟人現眼的事, 反倒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詞簡直是不知廉恥。遂昂起頭強硬道:“休要左顧言他,你昔日里做下的丑事早就人盡皆知。那位徐太監哪里是你的義父,分明是你的姘頭吧!”

    面對這等駭人聽聞的指責,徐玉芝連眉毛都未動一下,坐在那里斜睨他一眼挺直背脊不屑道:“不管我承不承認你都認定此事了吧,那么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呢?你敢到處去嚷嚷自己戴了綠帽子嗎?”

    她嘴角噙了一絲蔑笑,“昔年靠著我義父給你求了國子監的名額當了幾天正經的監生,今日看了我義父失勢進了慎刑司的大牢, 就準備找些由頭把我休棄掉。你不怕那些嘴巴長了刀子的人說你無義在先,如今又無情在后?”

    常柏看著衣服下擺上的一塊污漬, 那是先前彩哥將芙蓉雞骨糖丟在上頭留下的, 這么久了都還在。剛剛回來時雨水太大, 將一大片衣襟都給暈濕了,那塊污漬便不怎么打眼了。他沉默半晌復又固執問道:“彩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徐玉芝充耳不聞地站起身子走到床榻邊,慈愛地看著被褥里的兒子,輕聲道:“你看這孩子的模樣,眉毛眼睛還有笑起來的神態,哪里跟你不同呢?你怎么會以為他是別人的孩子呢?徐琨是個實打實的太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如何會生孩子?”

    也許是酒水喝多了,常柏有些渾噩上頭,就將心中疑問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從前在學里聽說,那些太監有錢有勢之后,不惜千金購得番邦藥油,可以令人重泛發身體生機,甚至還有人娶妻生子的……”

    徐玉芝的眼睛便一點一點地瞪大,旋即咯咯地笑了起來。最后越笑越大聲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清秀的臉上竟然有種無法言說的凄厲,“枉你為讀書人,道聽途說的話也能真。我縱有千般對你不住,彩哥卻是半點錯處也無的,你卻將他傷得那么狠,還頭也回地走得那么快……”

    常柏聽說彩哥傷了,才恍惚想起先前出門時的確推搡了兒子一下,心里不禁一急。畢竟是從丁點帶大的孩子,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他探過頭去想看一眼,但是此時的徐玉芝卻象護崽的母狼一樣,將床榻上的兒子護得嚴嚴實實。

    接連的羞辱化作實質,常柏心中的怒氣再也壓抑不住,他不禁暴跳氣怒道:“什么叫做道聽途說,若是沒有一點風聲人家會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嗎?古時有嫪毐為圖富貴與人勾結做偽入宮,與嬴政之母趙姬還生了兩個私生子,我看徐琨就是這么一個假太監!”

    徐玉芝被他的強詞奪理氣得愣在當場,半晌才呵呵冷笑道:“我竟不知道我這位義父大人還有如此了得手段,其實你也不過是捕風捉影罷了。你當宮里皇帝和二十四司衙門的大人是瞎子不成,容這么一個假太監在宮里好禍害那些娘娘的清名?若是你這番話傳出去,只怕你項上人頭立時就要落地!”

    常柏便有些后怕,卻依舊咬牙強嘴道:“我不想和你扯破臉,索性今日便把話說開。原本我有妻有子,雖不如意卻也過得。若非你使手段挑唆徐太監將我父親的職位罷黜,又撒嬌賣癡地招惹于我,何苦后來生這么多的事端?”

    屋子外風大雨疾,將槅扇吹得嘩嘩作響。屋子里的兩人像曠野里的豺狼一般,隔著一張桌子緊緊盯著對方,好像隨時準備上去撕咬。

    常柏胡擼了一下僵硬的臉頰,澀澀苦笑道:“傅蘭香吊死在門梁上時,身上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若非你逼得太急,我怎么會寫下休書迫她致死一尸兩命?若非將傅家人惹急了,傅念祖怎么會不顧昔年的同窗之誼,非要到州府學正處告發于我?”

    徐玉芝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手心,木木地反問道:“如此這些都怪我嗎?”

    不知是酒壯人膽還是心中郁氣聚集難泄,常柏一腳踹翻了身邊的矮凳,在內室里連轉了幾個圈。終究顧忌床榻上還睡著彩哥,壓著聲氣道:“我本是直隸府的小三元,卻被你這個始作俑者連累得沒了正經功名,連累我父我母這般歲數了還日夜為我垂淚擔心?!?/br>
    遠方有悶雷隱隱傳來,常柏卻覺得又熱又悶,汗濕的衣裳緊緊貼著后背。

    他垂頭喪氣地靠著桌子,滿臉的郁懣,“這些是我自個不檢點所致就算了,但是后來我在國子監呆得好好的,若非你動了貪念為了區區兩萬兩銀子,喬張做致地將淮安侯世子的事情強攬過來,我就是今科正經的前三甲!”

    徐玉芝手腳冰涼,她雖然曉得男人趨炎附勢心性不堪,卻再沒想到會聽到這般寡廉鮮恥之言。竟然將一生的不遂盡數推卸到了自己的身上,這樣的男人,這樣沒有擔當的男人要來何用?

    她心中下定決心再無猶疑,回轉身子緩緩道:“表哥,我從小就心儀于你,卻不想你竟如此看待于我。彩哥對于我來說如珍似寶,卻遭你如此敝棄,還說他是太監所生的孽障。罷了,我這就親手送他上黃泉路,望他來世投胎時把眼睛睜大些,好好找一對珍惜他的父母!”

    常柏還沒有明白其中的意義,就見徐玉芝將桌上的雙喜銅字燈拿起,輕輕巧巧地拋向床榻的邊沿處。繡了回字紋的天藍色帳幔上不知被撒了什么東西,遇到明火便“轟”地一聲劇烈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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