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宋知春一到平安胡同就總領起了宅子里的瑣碎事情,像每天三餐吃什么滋補的東西, 吃完之后要圍著園子轉幾圈,入夜后還要按時按量用一道點心。還有即便入夏了也不能貪涼用冰,因為大人即便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這個刺激。 傅百善盡管不能這樣不能那樣, 心里卻是快活的。每天在宋知春的指揮下, 帶著丫頭們開始裁制嬰孩貼身穿的內衣。整匹的細綾棉布被縫制成一件小小的衣衫, 漿冼曝曬, 又拿手仔細搓揉。嬰孩的皮膚極為細嫩,最容易被衣服上的褶皺傷到。 下衙回來的裴青用兩個指尖拎著一件巴掌大的小衣仔細打量半天后,才駭笑道:“生下來的孩子有這么小嗎?” 傅百善笑得不行,“我也不懂這些,只是我娘說孩子象吹氣一般,一天一個模樣。有的頭壯腳壯,只一個月就要花費十來身衣物。我們的孩兒應該生在八月,正是瓜果上市的好時節,氣候不冷又不熱?!?/br> 說到未出生的孩子,兩人都是兩眼放光興致盎然的模樣。裴青見那些小衣裳做工精致,所有布紐都縫在外面,顯見是用了心思的。他自幼失去親人庇佑,比起尋常人對自家人更加看重。于是,這樣一個嚴肅端正的一個人,就坐在炕塌上一件一件地翻看,不時還提一點自己的看法和建議。 夫妻二人說得熱鬧就不覺天色已晚,忽聽窗外重重一咳,卻是宋知春見女兒屋子里燈還亮著,就站在院子里揚聲道:“有什么話明天不能說,非要揀今天一氣兒說完?當心走了困傷了神,費多少湯藥都彌補不回來!” 裴青連忙住嘴簡單梳洗了急急躺在床上,靠里坐著的傅百善急道:“燈,燈……”原來兩人手慌腳亂之下忘記把案幾上的三彩花鳥紋的燈盞吹熄。 裴青又爬起來單腳跳著把燭臺吹熄了,等小兩口齊齊倒在架子床上時,忽地面對面噗嗤一笑。裴青心想,這雞飛狗跳的簡直像請了位活祖宗回來。嘴上雖嘀咕,心里卻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幸福,那是受人管束受人愛護的一種篤定和踏實。 宋知春回到東廂房時,傅滿倉正坐在一張方凳上燙腳??匆娝M來就笑道:“就你多事,小兩口晚上說個話都要多管。好在女婿性子好不跟你計較,如若不然我可是沒臉面在這里久??!” 宋知春幫丈夫拿了一條擦腳布過來,低低抱怨,“裴青算是在我們跟前長大的,當年救了被畢秀才綁架的珍哥之后,我就覺得這孩子絕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就做主將老宋家的槍法傳授與他,就是不想欠他的人情。誰曾想,兜兜轉轉還是將咱家珍哥拐走了!” 傅滿倉哈哈大笑,“裴青吃了咱家三年的飯食,就要管咱女兒一輩子的米糧,這筆買賣很劃算的。再者,他娶珍哥之前跟我全部兜了底,雖然還有林林總總的不是,可都是無傷大雅的毛病。也是難得的知根知底,把珍哥交予這樣的人我很放心!”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嗔怪道:“我也沒多說什么,看你護犢子的樣子。對了,明天還要去莊子上看護你那些小苗嗎?照我說,小苗出得齊整自然就有個好收成,你天天去盯著有什么用,不若在家里好生歇歇幾日,看你這一向都勞累得很!” 傅滿倉滿臉的不贊同,“做事要有始有終,我是有些勞累但心里頭敞亮。去年好容易得了幾筐果物,我是一點都不敢糟蹋。離開青州時那些老農找我要,我還舍不得給呢。都是鄉里鄉親的,最后實在卻不過情面才一家分了一點。帶到京里的這些跟金疙瘩一般,我不在一邊看著實在不放心?!?/br> 他端了一盞茶水心滿意足地抿了一口,小聲笑道:“好在那小苗一生起來之后就好收拾了,藤蔓一長扦插之后又是好大一塊地。等珍哥的孩子落地后,這果物就成熟了。到時候分給左鄰右舍嘗嘗,又甜又糯又經餓,你們就知道我沒說大話了!” 宋知春見他神色愜意,整日里進進出出地忙碌,面上再沒有剛從海上回來時的憤恨和倉皇。她之所以利落地答應珍哥的要求住到平安胡同來,除了想好好地照顧孩子之外,另外就是想借助孩子們的熱鬧勁驅散丈夫心頭余存的愧疚。 雖然傅滿倉嘴上沒提,但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自然知道他時常惦記在倭國枉死的船員。即便幫到京城來住了,還時不時地劃撥些銀兩讓人帶回廣州交給那些船員的家屬。銀子雖然不多但多少是個心意,鄉下人家求個溫飽是沒有問題的。 傅滿倉沒有想到妻子的那些小心思,靠在枕頭上勸道:“我們住在這邊就是給孩子們一個定心丸,別的就不要多加干涉。女婿自然不會多說什么,可是也別讓珍哥為難。他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從倭國回來時,兩個人相互扶持相互協助,這是比什么都要緊的患難夫妻?!?/br> 宋知春忽然想到一事,壓低了聲氣問道:“這倆孩子大概真是天定的緣分,都是被高門舍棄的孩子。珍哥因為涉及皇家昔年的舊事也就罷了,怎么裴青回來這么久,最近又在京里露了這么大的臉,怎么就沒人認出他是哪家的孩子? ” 傅滿倉抹了干凈的下巴嘿嘿一笑道:“怎么沒認,裴青回來就跟我提了這件事。那位栽了大跟頭的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就認出了他,不過這孩子斬釘截鐵地矢口否認。他立誓跟以往斷得干干凈凈,就是不想再沾染這些麻煩。之所以悄悄在我面前提及此事,就是怕那些人不要臉找上門來,打擾到珍哥和家里的清凈?!?/br> 這件事倒是出乎宋知春的意料,她想了一會道:“我省得,明兒一早我就吩咐門上,千萬別放不相干的人進來擾到珍哥。她現在還未過三月,胎里還沒有坐穩,的確不能受到驚擾。不過話說回來,當年那些人都當裴青死了,連費工夫找尋都不肯。如今見人出息了就想來摘桃子,也得看我宋家的雙鳳刀答不答應!” 傅滿倉好久未見她這大發雌威的樣子了,感嘆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像淮安侯府那樣的勛貴之家。當年許思恩構陷你老爹和兩位兄長,那樣大的罪責最后也只是卻削職為民貶為庶人。兜兜轉轉二十年了,這報應卻是應在他的獨子身上,也算老天有眼!” 宋知春便咬牙道:“當年我就該一刀將他殺了,省得再出來禍害人。要不是裴青機敏,恐怕就要栽在這些魑魅手里。珍哥跟著他到了這塊地界,也不知是福是禍,我這心里老覺著不踏實!” 外面已經敲了二更鼓了,傅滿倉打了一個哈欠,“是禍誰都躲不過,左右一家人好好地呆在一處,就比什么都強。我們幫孩子們查洞補漏把舵掌好,由著他們去乘風破浪,至不濟在京里住不下去了就幫他們尋條后路。這天下這么大,青州廣州都可落腳,實在不行咱們一家就到海外去,那邊的地價便是建造十個莊子也是極便宜的!” 時日將近端午,不知從何處襲來的幾縷清風卷走了園子里最后幾分的燥氣。宋知春被這涼風一吹轉頭就看著丈夫片刻間就進入夢鄉,扯起了震天價的鼾聲,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難怪家里大大小小的都極喜歡這人,又豪爽又大方,事事能為人著想卻又不居功,簡直是財神菩薩轉世。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白日里金碧輝煌殿堂疊聳的皇宮此時退卻了光華,就如一只巨大怪獸匍匐著。一個小太監避過巡邏的禁軍,熟門熟路地鉆入一條小小的夾道,左轉右轉地進了一處灰撲撲的建筑,又極為機巧地進了慎刑司大牢的小門。 臟污的地面上,一個頭發皆白的老者趴在稻草堆一動未動,也看不出死活。小太監機警地左右看了一眼輕喊:“徐公公,小的過來回命了!” 老者抬起頭來,一張老臉陰暗晦澀,正是牽涉進春闈舞弊案的惜薪司大總管徐琨。他眼里閃著幾絲精光,聞言以一種與年齡及不相符的迅捷爬了過來低低問道:“那位貴人回話沒有,她看了我的信函說沒說什么?有沒有說什么時候救我出去?” 小太監眼神閃爍連頭不敢抬,囁嚅道:“小的沒親眼見到那位貴人,只得到一句話,那人說她會盡力而為!” 徐琨喉嚨里就呵呵笑了起來,一個趔趄坐在地上喃喃道:“二十年前,我還是乾清宮的一個灑掃太監,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幫這位貴人做了一件能捅破天的大事。如今我落難了,她要是只管站干岸看熱鬧,我就把這件事抖露出來重新捅破天!” 小太監年紀雖小,卻知道這宮里頭有些事長了眼睛不能看,長了耳朵不能聽,長了嘴巴不能說出口。他為了還上昔年的一點恩惠,又眼饞十兩銀子的賞銀,幫著徐太監跑了這趟腿,如今看來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286.第二八六章 惡意 正陽門外的里市大街, 京中最大的一座綢緞莊擷芳樓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傅百善扶著大丫頭楊桃的手小心地從馬車上下來,她已經有孕三個月了,但是因為生得高挑,肚腹除了時常感到沉甸一點外,表面上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常。她又是個坐不住的人,便隔三差五地在名下各處鋪子和田莊上來回轉悠。 宋知春見女兒一如既往的康健, 且已經過了最要緊的頭三個月終于放下一顆心來。再加上知道這三個月這不準那不準的, 把這孩子委實憋壞了,這才允許傅百善以巡視田產的名義出來到處走走。 二樓臨窗的雅間跟前站著的一位年青女子便輕輕“咦”了一聲,另一個身穿黛青綢繡對襟長褙子的女子就轉過頭來,溫婉笑道:“櫻姐兒,可是看到什么喜歡的布料了嗎?我有些時日沒有出宮, 這擷芳樓不愧是京中的老字號, 店里的花色倒是越發齊全了?!?/br> 說話的正是好容易出宮散心的德儀公主,這些日子她在景仁宮里待得憋悶, 今次特地求了劉惠妃才出來一趟。因往日和劉閣老府上的崔文櫻走得勤密,自然而然作陪這件事就當仁不讓地落到了崔文櫻的頭上。 問話之后卻沒得到回應,德儀公主眼底便浮起不易察覺的不悅。 她本是天之驕女, 但因為生母早早亡故位分又低,在宮里頭伏低做小低人一等就算了,出來后還有人膽敢藐視于自己嗎?德儀公主近年因為種種變故和不如意, 性情變得有些陰晴不定敏感多疑, 簡單的一件事就會讓她有無數猜想, 覺得那些人表面奉承阿諛, 背地里是否在暗暗嘲諷自己? 但是她十八歲嫁入江南大戶吳家做長媳,吳駙馬去世之后又守寡數年,早已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能。強行按下心中不悅走上前去微笑打趣道:“可是咱們文櫻姑娘的情郎來了,這般目不轉睛地看著?” 聽到暗諷,崔文櫻這才發覺自己的疏忽,連忙躬身行禮道:“小女剛剛是看到了一位舊識,就是皇帝御口親封的那位傅鄉君,所以一時失神還望公主恕罪!” 德儀公主眼眸猛地一縮,抿緊嘴唇慢慢道:“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傅鄉君嗎,我聽說已久可卻總是緣鏗一見。這女子的口舌便給,一頓詭辯把你的老師氣得臥床不起。蔡夫人是連我都尊重的學問大家,卻讓這么一個黃毛丫頭羞辱了,也算是一件天下奇聞!” 德儀公主下頷緊繃雙眼緊盯著遠處,卻沒看到意想當中的人,描畫得精細的妝容便有了一絲扭曲。她好似覺得有些諷刺至極,連連冷笑,“……又兼身手了得,一個照面便將晉王殿下救了。這樣有勇有謀的奇女子,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天天得見的。今日我倒要好好看看這位傅鄉君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引得這么多的男人為她著迷!” 這話里不知為什么隱隱含了一絲尖銳的味道,崔文櫻不禁悄悄打了一個寒噤。有心想為那位傅鄉君辯白幾句,顧及己身卻怎么也張不開口。她跟這位公主交淺言深,雖然在一起相處不多,卻總覺得這位皇家貴女對傅氏百善有一種莫名的敵意。 兩人在雅間里各懷心思的思量,就沒有注意到屋子里幫忙挑選布料的女伙計不知何時少了一個。 剛在帳房里坐定的傅百善聽了擷芳樓里女伙計的傳話后,徐徐放下手里的五彩花卉茶盞,心里感到一陣莫名其妙,“這德儀公主是個什么來路,怎么會對我抱有這么大的敵意?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吧?” 女伙計大概三十來歲,自十來歲起就在擷芳樓里做事,對于京中這些豪門女客的來路大致是清楚的,就簡略地訴說了一下德儀公主的身世。結果傅百善聽得越發糊涂,“十八歲嫁到江南吳家做長媳,未及三年就當了寡婦,剛剛回京不足一年,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女伙計是擷芳樓的老人,自然知道壽寧侯府現任的侯夫人李氏對傅家人的看重。更加明白眼前這位是擷芳樓的新東家,眼下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是萬萬不能有半點閃失的,她也委實猜不透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能因何事生嫌隙。 這人素來穩妥,仔細想了一下就出言建議道:“那位公主似乎有些惡意,說完話后特特下樓在大堂徘徊。她大概不想顯露身份,身邊只跟了劉閣老府上的那位崔姓表姑娘。余下的兩個侍衛站在門外將別的客人都趕開了,只怕真是想鄉君下樓時為難你。好在咱們樓子還有一處后門,鄉君盡可以悄悄離開?!?/br> 大丫頭楊桃想來膽小,又沒有經歷過這等陣仗,聞言驚慌道:“是呀,咱們好瓷別跟爛瓦碰。您這會子可不是一個人千萬要小心,悄悄從后門走吧。這些皇家的富貴人沒幾個好的,當心他們使壞心眼子,出點什么事就不值當了!“ 傅百善瞧著這丫頭一張圓臉好笑道:“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躲了今日,難不成日后就不上街不過活了嗎?那位德儀公主的譜子再大,大得過王法律令嗎?我還真不相信她能拿我怎么著!“ 話雖如此,傅百善卻沒有急著下樓跟人面對面地對上,而是靠在軟塌上將擷芳樓帳仔細翻看了一遍。見這一個月的流水比上個月要厚上兩成,就滿意點頭笑道:“這回新進的妝花紗賣得真是不錯,等月末算出盈利來我就做主給大家多發半個月的工錢?!?/br> 見東家不怕事女伙計也鎮定下來,笑道:“還是鄉君的眼光好,往年咱們樓子里賣的妝花紗沒這么多的款式,質地也比這個粗些。像這批從廣州進的妝花紗里,有一款織彩五毒紋,上面織了寓意富貴的串枝牡丹,又間飾蛇、蝎子、蜈蚣、蟾蜍、蜥蜴,看起來金彩交融雍容華貴。將將遇著端午,京中權貴人家的女眷都搶瘋了!“ 傅百善略略點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橘黃、艾綠、乳白、綰紅色的紗料,微微一笑道:“廣州本就多能工巧匠,其所制的壯錦本就是歷代王朝的供奉。只是因為地處蠻荒多瘴貨物不好大量上市,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罷了?!?/br> 想到這批布料的來頭,傅百善噗嗤笑道,“此次也是機緣巧合,年前我從廣州返回的路途時,看見一位閩地口音的夷人商販正準備將這批妝花紗運往海外售賣,就做主全部盤了下來。沒想到錯打錯著,逢上今年的端午,竟成了人人追捧的新款式?!?/br> 女伙計見她眼中帶笑說話俏皮,心里的擔憂稍稍放下,笑道:“就這份獨到的眼光和魄力,只怕京中好多大商家都不敢吃下。畢竟大家都覺得閩地夷人的東西上不了臺面,從來沒有在京中正經售賣過。難為他們就將這些五毒之物織得如此憨態可掬,整匹紗的做工又細致又精巧?!?/br> 傅百善就點頭道:“我已經派人南下將那位夷人所在村落的布匹全部包下,那些婦人雖說大字不識,但是對世人司空見慣的花草魚獸卻有獨到認知。你是沒見過,那位夷人的妻女身上所穿的織物,若是拿到擷芳樓里讓人稍稍改進一番,勢必會成為風靡京城的新樣式?!?/br> 女伙計眼睛放光,立刻意識到了其中的商機。若是閩地夷人所產的布匹能由擷芳樓獨家壟斷,這簡直是一條穩賺不賠的新財路。她在心里暗暗感嘆,果然是大海商之女,這般小小年紀竟然像是積年的老商人一樣,眼光手段無一不缺。 看來,擷芳樓只怕還要繼續紅火個二十年了。 傅百善看完賬簿用了茶點,甚至還靠著軟墊小憩了一下,這才站起身撣了撣裙子上的褶子,施然往樓下走。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德儀公主和崔文櫻還在樓下盤桓,正坐在一張紅木束腰螭紋方桌旁,淺笑盈盈地攀談著什么。 此時已近傍晚,屋外的日頭暖融融地照進來,給擷芳樓里雅致的布置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輝。 聽到動靜的德儀公主略略一抬頭,就見一個穿了妃紅地繡了玫瑰花閃緞褙子的女子從樓上徐徐走了下來。個頭比大多數人都要高挑,妝容配飾雖然簡單卻樣樣精致,一雙近墨似的濃密長眉斜斜入鬢,一對水光凜凜的杏仁大眼顧盼間頗有威儀。正當好年華的女子舉手投足間盡顯英姿颯爽之余,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淡定從容。 這便是傳說當中高壯無比力大如牛形容粗鄙的傅氏嗎? 在這一瞬間,德儀公主心中忽地感到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的荒謬,且生了一種莫名的自慚形穢。明明自己才是帝國最尊貴的公主,那人不過是個六品武德將軍之女,可是為什么一時之間竟然不敢直視,為什么忽生了掉頭就走的沖動? 崔文櫻悄悄瞧了一眼自個身上米色繡了幾支墨色蓮葉的衣裙,雖然針線做工是極好的,看起來也清新婉約意境悠遠,但是與這位傅百善一比,就失卻了一絲頂尖門閥肆意張揚的驕矜。說起來,自己才是彰德百年世家之女,聽說這位原本不過是蠻荒之地的商戶之女,今日一見怎么好像掉了個? 287.第二八七章 黛青 德儀公主和崔文櫻心中狐疑腹誹之時, 傅百善已經走至兩人面前,雙手交疊淺淺行了個同輩間的蹲禮, 溫婉笑道:“遠遠看著像是崔小姐, 我還有些不敢認, 沒想到一別數月竟然真的是你。恕我眼神不濟, 沒有盡到禮數!” 崔文櫻有些羨慕地望著眼前女子臉上明媚的笑容, 心想再沒有看到過比傅百善更適合穿紅色的人了。 兩者面對面地站著, 崔文櫻才能看清對方臉頰細膩紅潤眉角飛揚, 似乎成親之后她過得更加率性恣意的了。也是,年青有為的正四品兵馬司指揮使, 京中權貴爭相結交前途一片看好,有這樣的夫婿怎能不心情舒暢行事張揚?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重咳,崔文櫻猛地醒過神肅顏恭敬站在一邊道:“這位是景仁宮劉惠妃膝下的德儀公主,你平日大概是無緣得見,快快過來拜見殿下吧!”這話里的意思就是要傅百善膝行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禮了。這本來就是德儀公主的本意, 想要在此處小小地折辱傅氏一回。 傅百善就慢騰騰地望了過來,臉上懵懵懂懂地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拿不定主意, 抑或是沒有鬧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崔文櫻大急,心想看著精明不過的女子這會子什么犯糊涂呢?身旁的這位貴人可不是看起來這般好性兒,要是惹急了她只怕沒甚好果子吃。遂好心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耐心勸道:“傅……鄉君, 這位是宮中的德儀公主, 你若是置若罔聞在殿下跟前失儀, 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br> 傅百善臉上就浮起一抺困惑,以更低的聲氣悄聲道:“前次我蒙皇上賜婚,到宮中磕頭謝恩時,沒聽說景仁宮惠妃娘娘膝下還有這么大的一位公主呀?崔小姐,你一向長在高門大院的繡樓閨閣,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心險惡。唉,有些人為了錢財還說自己是觀士音菩薩轉世呢!” 崔文櫻一呆,再沒想到會聽到這種答復。 傅百善的聲音雖小,卻恰恰傳進德儀公主的耳朵里。她一時氣得臉色鐵青,覺得自己先時是瞎了眼,怎么會以為此女氣度出眾?看這副一臉唯唯諾諾的小家子氣,竟然敢疑懷她這位公主是假冒的,真是豈有此理! 話雖如此說,德儀公主卻不好自降身價,在這鄉下女子面前言辭鑿鑿地辯稱“我就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決非假冒”之類的話語。偏偏因今日出來得急,身邊一個有品階的內侍都沒帶,牙尖嘴利的貼身宮人葉眉一早起來就鬧肚子,要不然肯定會上前給這個目無尊上口無遮攔的臭丫頭幾個大嘴巴子。 崔文櫻則是尷尬至極,幾乎不敢回頭看身側之人面如鍋底的臉色,結結巴巴地道:“這真是德儀公主,你前次進宮沒有見到,是因為……” 是因為什么?是因為那時德儀公主剛剛擺脫江南吳家寡婦的身份,剛剛恢復了自由身,剛剛準備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還沒來得及站在景仁宮里阻止心宜之人另娶他人。但是這份殷殷切切的期盼,在這個可以得上是莽撞的蠢婦面前如何說得出口! 皇帝賜婚是天大的榮耀,按例受賞者是要進宮向各位娘娘謝恩,各位娘娘就會賜下金銀財帛以示皇家的恩寵。所以德儀公主和崔文櫻壓根就沒想到傅百善是信口胡謅,她那日進宮謝恩只大禮謝了坤寧宮的張皇后。別說是公主之流,就是劉惠妃對面站著她都不認得。 一旁安靜侍立的大丫頭楊桃先時高高地提著一顆心,此時卻幾乎笑出聲來。 鄉君實在是太能干了,幾句話就將上前拜見公主的問題演變成真假公主的問題,還堵得那位崔家姑娘張不了口。也是,這位公主一看就是來者不善,二話不說就要鄉君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真是何其霸道張狂!眼下鄉君有身孕,一個不慎影響了胎兒怎么辦?與其這樣,不若先發制人將這位公主的企圖明晃晃地晾在墻角。 傅百善似乎沒察覺屋里窘迫難堪的氣氛,甚至還友好地跟德儀公主點頭示意,這才握了一下崔文櫻的手以極親近的口氣含笑道:“你身邊可帶有隨從,獨自一人在外千萬要小心。不要碰見一個人就掏心掏肺,要知道你可是彰德崔家的嫡長女!” 這話分明是話里有話,意思是你這尊貴的彰德崔氏女,可別上趕著去貼人家的冷臉,傅百善卻不想這話正正戳中在場二人的心思。 德儀公主雖貴為公主,也喚景仁宮劉惠妃一聲母妃,但是正經玉牒之上她只過是一位低微才人之女。那位才人在她出生不久就死了,她才有機會被劉惠妃抱養。就連“德儀”這個封號也是即將出嫁時,父皇為了安撫江南吳家才正式下旨剌封的。 崔文櫻卻是觸動另一樁心事,她的確是彰德崔家的嫡長女,可是她八歲時就進京依附姑母至今。這么多年下來,父親只寫了幾封信,往往言辭寡淡地叮囑她要尊重長輩要聽姑姑的話,此外再無一句多余,而母親更是連一句假做貼心的敷衍話也沒有。 相比之下,母親對于meimei崔文瑄則是另外一種態度。兄長崔文璟中了二甲第三十四名后無意官場,就收拾行裝準備回去。崔文瑄因為某些小心思想留在京城,兄長見勸不動,一封加急書信回去,母親立刻派了貼身的老嬤嬤前來勸說。而自己在京城滯留近十年,竟無一人問自己愿不愿意家去! 各懷心事的兩女被傅百善有心無意的話語帶歪了,德儀公主心頭盡管憋屈無比,可是也不能自降身份與人大聲爭辯。崔文櫻則感懷自己的身世,也沒有閑心幫襯別人了。 五月的天色黑得晚,申時過后了街上的行人還是很多。透過半懸的竹簾往外看,街面上行人往來如織,有農婦晃晃悠悠地擔著才采摘的青蔬在街邊叫賣,斜對面還有賣各色糕點的點心鋪子。傅百善聞著一股焦香頓時食指大動,再沒耐性陪著二女在此打花腔。草草福了一禮后就自去了,也懶得管別人的臉上是否五彩紛呈。 門前的招牌幌子在風中輕晃,這便是京中的老字號越盛齋,除了各式京中有名的點心之外,掌柜的一手“褡褳火燒”的獨門手藝更是絕技。別家的火燒都是烤制,吃起來干硬無比。只有越盛齋的火燒用油煎制,皮薄餡大外焦里嫩,色澤金黃焦香四溢,因制作成形后酷似人們腰帶上裝財物用的褡褳故而得名。 傅百善也是被裴青無意間帶了一回,就喜歡上了這股子鮮香的味道,每回上街都會拐到這邊吃上一口。楊桃見狀連忙找了一張干凈的桌子,讓跑堂的送上一竹簍將將煎好的火燒,又要了一碗熬制得濃稠的小米粥。 傅百善坐下來后喝了一口,只覺連肚腑里都是熨帖。正吃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桌子前站了一個高大的人影,笑盈盈地問道:“小娘子吃得恁香,可否勻給小人兩張火燒?” 傅百善撲哧一笑,瞇著一雙杏仁大眼滿心歡喜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還打算吃完后給你帶一點回去呢。沒想到你就突然冒了出來,怎么鼻子變得這么靈,幾時變成屬狗的了?” 裴青大概出來得急身上的官服都未換,卻是一撩袍角失笑道:“今日無事下衙下得早,想起你往日喜歡吃這個,就特特繞過來想給你捎帶幾個回去。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打扮得周周正正的新媳婦正埋著頭吃得歡。沒辦法,我只得厚著臉皮過來蹭一頓了!” 這話引得傅百善哈哈大笑,背著人悄悄做了一個手勢。楊桃低頭一笑,早已知機地讓跑堂的重新送上麻豆腐、芥末墩、炸灌腸、麻醬、螺絲轉并幾個豬rou茴香餡的火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