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剛剛下過雪的地上又冷又硬,祁書的膝下一會就有些僵疼了。然而讓他更疼的是,自小敬仰的殿下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變得如此難以捉摸了…… 212.第二一二章 戲伶 薄雪覆在顏色明快的瓦當上, 翹檐上的鴟吻睜著亙古不變的大眼,靜靜地俯視著地上熙攘的人群。清凈無人的高閣處, 有一人放下手里的單筒暸望鏡,微微皺起眉頭喃道:“老三和那個青衣內侍在一起到底說什么呢?還專門找這么一個無人的地?” 站在一邊打盹的太監曹二格猛地警醒, 搓了搓惺松睡眼,小心陪了笑臉道:“王爺,這都一天一夜了, 您要不躺下來歇會,讓奴才幫您看著?” 穿了一身不打眼皂色長夾衣的正是秦王應旭,沒有打理的面頰上生了些胡茬,襯得形容比往日憔悴,他沒好氣地啐了一口道:“指望你,一進這間屋子眼皮兒就開始打架, 能指望你什么?” 曹二格“嘿嘿”一笑不敢答話,心想眼皮兒能不打架嗎? 自從接到那位傅姑娘進京的信兒, 王爺就寢食難安患得患失。白王妃嫁入王府這么多年,肚皮一點消息也無,卻正值秦王要迎娶新人的時候,偏這時候又傳來她有身孕的消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千盼萬盼的孩兒來得忒不是時候了。兩下不巧,王爺大概生怕意中人飛走了,這才喬裝打扮悄無聲息地回了京。 得知崔家人要借小湯山的莊子宴請宮選女子, 王爺二話不說就帶著幾個貼身侍衛先一步到了莊子上, 連面都沒露就躲在了這處高閣上。拿著一只藩國進貢的暸望鏡看下面的動靜。為怕莊上的下人察覺泄露風聲, 一天一夜下來,只有一些干硬的點心充饑。要是讓曹二格來說,這是何苦呢,在自己家里都像在做賊! 扣扣—— 寂靜的地方忽然響起了幾聲叩門聲,曹二格一驚之下差點讓自己的口水嗆死。誰這時候來敲門,王爺這次可是無詔回京,要是被有心人察覺,那可是大不敬之罪。應旭細細聽了兩遍,松了口氣打了個手勢道:“去開門,應該是我安排的人過來回話了!”曹二格這才回過神來,屁顛屁顛地高一腳低一腳地跑下木梯。 門外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輕女子,穿了一聲暗紅夾襖,這是莊子上普通侍女的妝扮。除了眉目稍稍出挑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屬于丟在仆伇里不起眼的一種。那女子見曹二格上上下下地打量個不停,也不著惱,婷婷站在那里不說不動。 直到里間傳來一聲重咳,曹二格才慌過神忙不迭地將人引領進去。那女子進門后,一個雀步就竄到臨窗的矮幾面前,抓了桌上的茶點就開始狂吃起來。曹二格從未見過此等不懂規矩的侍女,嚇得手腳都不知放在哪里,貼著墻壁不敢動彈。 半刻鐘后,才見那女子動作慢下來,也不管身上亂掉的餅渣,開口道:“可餓死我了,這莊子我人生地不熟,又不敢露了行藏,連飯都不敢吃連水不敢喝,從卯時生生憋到現在!” 曹二格立時驚得眉毛都要跳了起來,這女子一開口竟是一腔男兒音色。這時候再細細打量,就見這人比尋常女子骨架寬,咽喉處還有小小的喉結,這分明是一個男扮女裝的人! 秦王難得解釋了一句,“這是京中雙慶班的張得好張老板,唱念做打無一不是好手。昔年我無意間幫了他一點小忙,所以今天特地請他來,用他當家的本領幫我探聽一件事!” 曹二格面上就有些訕訕的,他一天到晚都隨侍在王爺身邊,竟然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真是他作為王府總管的重大失職。 那位張老板大概是唱小旦青衣的,聞言翹了蘭花指柔柔笑了一聲道:“王爺說甚客氣話,雙慶班的人都是王爺救的命。今天不過是這么一點小事,他日就是要得好我粉身碎骨,也是使得的!” 曹二格聽著這話里你儂我儂地有些打情罵俏的不對付,抬眼望了一眼主子,就見他也是一臉惡寒。 秦王強忍了不耐道:“莫油嘴滑舌的,快點說說看,問梅軒里今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這里只能勉強辯清她們的身影,卻聽不到她們說些什么!那位傅姑娘好像被誰惹到了,很有些不虞的模樣……” 張得好“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緩緩搖頭道:“今日王爺倒是給我找了一樁好差事,我活了二十多年,竟是從未見過這般有趣兒的小姑娘!” 張得好清了清嗓子,從傅百善做不出詩交了白卷開始講起,然后蔡夫人是如何品評眾閨秀,如何出言大加訓斥。那位傅姑娘開始倒是好脾氣,只分辯說自己不喜歡做詩文,故此從來沒有學過,所以就做不出來。 蔡夫人大概有些倚老賣老得理不饒人,又似是覺得傅姑娘出自邊鄉小鎮,就當眾責罵其“胸無點墨”,究竟是如何進了宮選的?其父母難道就這般放縱這樣的女兒不管?俗語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那位傅姑娘最后大概是不能忍受別人辱及父母,就當堂背誦了文皇后的長篇巨制《內訓》作為反駁。 曹二格的眼睛越睜越大,這才知道秦王為什么放著府里這么多人不用,而大費周章地請一個伶人前去,原來這位張得好竟然習得一手好口技。這人站在那里,一個人將蔡夫人的尖酸和惱羞成怒,將傅姑娘最早的的隱忍不發和緊接其后的不屑一顧學得惟妙惟肖。 特別是張得好故意端正顏面,學傅姑娘背誦完內訓后,低頭溫和問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點墨否?那種平靜當中帶了一點促狹揶揄的神情,讓秦王聽得眉毛一陣直跳,半響才呵呵搖頭低笑道:“這丫頭……” 秦王的語氣當中有一種難以察覺地寵溺,張得好眼角一動依舊含笑而立,曹二格干脆掖手裝作什么也沒聽到。這些年當奴才最要緊的一條,就是貴人們藏在心底的隱秘即便看見了聽見了也要當瞎子聾子。 但是很顯然秦王沒有瞞下去的意思,他大步走過去坐在一張硬木圈椅上冷哼道:“我看在外祖和舅舅的面上,才給彰德崔家幾分好臉面,就由得他們在我的地盤上作威作福。那什么蔡夫人不過是一個獨居多年的老寡婦,就敢對我的人指手畫腳,應該好生給她一個教訓才是!” 我的人,這都哪兒跟哪兒? 曹二格暗嘆一口氣,心想主子爺多么英明神武的一個人,怎么一遇到傅姑娘的事就變得急躁起來。先不說偷偷回京一事,就這般將私事大喇喇地在一個戲子面前說,可失了王爺舊日里的穩重。咦,不對呀,王爺再糊涂,也不是這樣不知輕重的人呀? 冬日的日頭透過木槅扇斜斜照在張得好線條和緩的側顏上,明明是個男子卻平生幾絲嫵媚之意。光影浮動中,低垂的眉睫掩映下一時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三教九流之中,戲子為最末等。那年他們雙慶班初到京城,頭一天開牌上演《鶯鶯傳》,就遇到了一個位高權重之人的垂誕。那人已經垂垂老矣,卻性好漁色,尤其喜歡剛剛成年的小戲子。 初來乍到雙慶班哪里曉得這些,那位大人物放話了,要么獻出張得好,要么雙慶班全體人等一律下大牢。彼時張得好剛剛跟師妹定下親事,想著掙幾年銀子就到鄉下生活,置幾畝地生兩個孩兒,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這一切在一夜之間成了泡影。 雙慶班的班主跪著苦苦哀求,張得好妝扮好后坐上轎子去那位大人物的宅子里,整整侍奉了三天?;貋砗髤s發現別人看他的眼神里時時隱含譏誚,未幾心愛的師妹也與他義絕,另擇他人嫁了。萬念俱灰的張得好跑到汨羅江跳水尋死,卻被恰在此處狩獵的秦王所救…… 再后來,茍活下來的張得好就象換了人,嘻笑怒罵來者不拒,半年的時間就踢開雙慶班的老班主,自個當了自個的老板。等張得好在京中成了一派名角的時候,才在偶然間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 曹二格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就見張得好噗通一聲跪在大馬金刀的主子爺面前,低頭道:“七年前王爺救了小人的賤命,得好從那時起便認了主子,日后主人但有差遣盡管吩咐,小的必定效犬馬之勞!” 秦王哈哈一笑,雙手扶起張得好道:“古時孟嘗君廣羅人才,對有一技之長一藝之精的義士都能代之以禮,號稱麾下有清客三千,就憑這個從虎狼之秦脫身,且在矛盾林立的齊國成功的生存下來。今日你不妨效仿古人之風,看看我有幾分容人雅量?” 曹二格這才明白王爺大費周章,竟是想要招攬這位伶人大用。 秦王站在墻角向下張望了幾眼之后,向張得好招手道:“我對你坦誠相待也希望你待我赤忱,希望你在我面前能夠傾囊相授。我知道既然你會口技,那么對于唇語想來也能揣摩幾分。過來看看,那邊樹下的兩人在說些什么?” 張得好心知這才是今日來的最終目的,深吸一口氣接過瞭望鏡,透過雕了事事如意紋的窗欞向外望去。屏息看了半天才躬身謹慎答道:“離得太遠,小的只看出那位貴人在訓斥奴才。那個奴才倒是不怎么開口分辨,不過他們的話語當中提了兩次南苑圍場!” 秦王雙眼一縮,臉上如獲至寶一般閃過興奮之色,對著窗外的如畫景致喃喃輕語道:“南苑圍場……” 213.第二一三章 爭辯 申時過后, 天際又開始飄起細雪。各家各府的馬車在莊子前排成了一長溜,穿著各式衣裳的仆役象夏天塘池里的家養白鵝一樣, 將頭頸都伸得長長的,不錯眼地找尋著自家主子。 今日能來紅櫨山莊做客的舉子們相顧間斯文談笑, 找著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和借口,想在莊門口多流連一二。因為他們多少都知道崔家大公子的meimei在半山腰的問梅軒做東, 招待的那些女賓都是即將入宮選的女子。 趨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當閨秀們出來時, 抬頭所見就是一雙雙灼熱的眼神。年輕女郎們頓時忙不迭地把手帕暖罩之類的東西迎在前面,冀圖自己的花容月貌不要讓那些不知名的男子輕易看了去! 正在里面送客的崔文櫻聽到外頭的喧鬧, 聽到底下仆婦的稟報,一時氣得小臉緋紅, 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疏漏。但她畢竟不是山莊的正經主人, 不好出言斥責那些舉子的孟浪和無禮,連忙派身邊的小丫頭進去找長兄。 崔文璟今日在宴上迎來送往有些薄醉, 剛剛結識了幾位青年才俊,聽到這事一時頭大如斗。舉子們是不好得罪的,那就只能是底下的奴仆沒有安排周全。但這里畢竟是秦王的地界, 那些奴仆即便做事不盡心,他們崔家作為外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崔文璟狠灌了幾口涼茶,在貼身小廝的侍候下踉蹌站起來, 準備好言相勸讓那些過于春風得意的舉子們稍稍收斂些。緊趕到外面時就見男賓們畢竟還是要臉面的, 已經走了多半。剛下過雪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黑色的車轍印, 兩個meimei正站在一起, 和三位閨秀作別。 山莊里到處是繁花盛景,莊子外頭就沒有什么可看的了。小湯山的山勢平緩,大概因為靠近溫泉,地面松柏蒼翠連綿,間或夾雜幾棵光禿禿的雜樹,就像素錦上面打了幾個補丁,看起來稍稍有些礙眼。 面對崔氏姐妹倆不怎么友善的眼光,站在末位的傅百善也很無奈。 本來受邀請過來吃了玩了,還把人家的老師氣病了,這樣多半是不受待見的,所以不管占不占理還是早點走人為妙。偏偏張錦娘和靳佩蘭拉住她不準走,說輸人不能輸陣。究其根底其錯在對方,作甚一副氣虛的樣子? 傅百善看著她們一臉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卻是想起了跟著夫婿遠嫁貴州的閨中姐妹魏琪,也是這般好打抱不平的性子。想來,這幾年雖然碰到過徐玉芝那樣不可理喻的瘋女人,更多的卻是如魏琪,張錦娘,靳佩蘭這樣古道熱腸的姑娘! 崔文櫻先時對傅百善還有三分好感,卻在她出言頂撞蔡夫人時變得絲毫不剩。將心中那句勸誡忍了又忍才出口道:“傅jiejie,女子還是貞靜為好,萬一把我的老師真的氣出個好歹來,于你的名聲不好聽……” 身材嬌小的張錦娘站在新結識的兩位伙伴旁邊,也不知道有了底氣還是怎的,聞言毫無淑女風范地翻了個白眼道:“崔小姐,大伙都知道你是京中第一姝,自家姑父的親姐又是宮里得寵的娘娘,這回板上釘釘的是宮選的頭一名。只是這世上做不來詩文的好女子多了去了,蔡夫人也不能憑這點就胡亂罵人家吧!” 崔文櫻記得這個揚州學政之女一向笑臉迎人,今日怎么變得熗辣椒一樣言辭鋒利。正要出言反駁,卻又覺得有些詞窮。 靳佩蘭冷眼看著她翕動了幾次的嘴唇,卻始終拿不出象樣的詞語出來反駁,遂曼聲道:“張meimei不必過于動氣,傅jiejie也莫著惱。想當初我仰慕蔡夫人的才華,甫一到京就前去拜訪,心想做不成她的弟子,蒙她指點幾句也是好的。結果她拿到我的詩文,才看兩眼就批判說文理不通字跡拙劣如幼兒?!?/br> 靳佩蘭說到這里冷笑了兩聲:“我父是寶應十七年的二甲頭名,其詩文書法足以讓人稱許。只因他脾性急躁又不善言辭才在宦海沉浮,四十多歲了還屈居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縣丞之位。我跟在他身邊苦練了近十年的字,卻被批得如地上泥垢一般不堪?!?/br> 靳佩蘭伸出一雙纖手將對襟貂毛領緊了一下,仿佛解氣一般道:“我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門,送我出來的婆子大概不忍心,站在門檻后悄悄地提點于我說,是我所備的禮物過于簡薄,所以蔡夫人才沒有耐性看完我的詩文!” 崔文櫻臉上乍紅乍白,終于失了平日的文秀大怒道:“你胡說!”心里卻模糊記起,每年的春秋二季姑母都要派人往老師家送些財物,有一回自己還在姑母房中無意看到過厚厚的禮簿。 靳佩蘭挑眉一笑道:“蔡夫人名聲如同云間明月,我便如螢火之輝,又如何同她相比?只怕說出來也無人相信,所以今日我特意挑了從前那本詩作里的一首寫下來。結果,就得到了‘綴玉聯珠卓爾不群,令人擊節贊嘆’的評語?!?/br> 傅百善簡直要撫額感嘆,誰說才女就不小氣的,這位記氣就一記大半年呢,今日始來報呢! 靳佩蘭比時無比神輕氣爽,捂嘴笑道:“崔小姐也莫強辯,那本被蔡夫人批得一文不值的習作還在我家里放著呢!哦,上面當然還留有蔡夫人朱筆批注的墨寶呢!枉我一心尊祟她,原來——也只是個嫌貧愛富沽名釣譽的俗人罷了!” 這話里的意思太過不堪和犀利,估計蔡夫人在場的話不是被氣暈,而是直接被氣得吐血了。更關鍵的是,崔家三兄妹僵立當場,竟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哈……,這小丫頭好利的一張嘴!”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渾厚的大笑。 場中諸人轉過頭去,就見另一邊的山道上不知何時站了幾個氣度不凡的人。崔家大公子崔文璟畢竟年長一些,心頭就忽然咯噔了一下,心想小湯山附近只有一處莊子,這幾人卻是從何處而來? 這幾人正是皇帝和他的兩個兒子晉王和齊王,他們只想觀賞美景不欲驚動旁人,所以從山莊的偏門而入,經半山腰直登峰頂,下來也是走的小路。紅櫨山莊地廣人稀,要不是靳佩蘭拗性發作阻擋在山門,只怕沒有幾人發現他們一行。 皇帝打量了靳佩蘭幾眼后笑道:“你倒是好膽氣,竟敢說名滿天下的蔡夫人是沽名釣譽之輩!” 靳佩蘭再沒眼色,一聽這人一副上位者的口氣,也知曉這是個大人物。忙恭敬答道:“蔡夫人當年的風范,小女也是時常仰慕。如今想是年歲大了就常妄下斷語,小女也只是心中不忿才出言反駁幾句。還有這位傅jiejie,行事磊磊坦蕩皎皎如雪,也被蔡夫人亂說一氣……” 崔文櫻雖不認得這幾人,卻也容不得靳佩蘭當面詆毀她最尊敬的老師,忙插言道:“靳小姐請慎言,蔡夫人也只是淺淺說了一句。長者出于關愛之情,就是出言訓斥我們也是應當的。而且傅小姐也當面承認她不會做詩文,你何必又揪住這點不放呢?” 張錦娘見崔文櫻如此避重就輕,不由瞪大了一雙眼睛,唯恐天下不亂地嚷道:“蔡夫人只是淺淺說了一句嗎?她分明是疾言厲色地斥責傅jiejie胸無點墨,斥責她父母胡亂放縱于她,斥責她是如何混入宮選的?要是讓蔡夫人坐實這褚般種種,那傅jiejie明日還要不要做人了?” 崔文瑄見這兩個女孩字字咄咄,長姐卻瑟瑟不敢多語,幸災樂禍的同時又覺大掃顏面。加之又有外人在此,姐妹心終于難得發現一次,便高聲反詰道:“蔡夫人說的哪里有錯?這位傅姑娘連閨閣女子最起碼修身養性的詩文都不會,那她還會做什么?日后如何在后宅教訓妾室奴仆,如何在堂前輔佑夫君?” 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的傅百善便不由有些嘡目,怎么說去說來老繞著自己打轉,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 這時就見那位中年男人雙手一負,淡淡掃視了一眼崔氏姐妹道:“你們如此爭執不下,看來是極需要一位仲裁之人了。好,今日反正無事,我們且一起聽聽其中的道理。照先才這位姑娘所說,想來是極擅詩文的了,就不知你除了詩文之外還會些什么?” 崔文瑄興奮得滿面紅光,含羞帶怯地望了一眼老者身后氣度不凡的青年男子一眼,才恭謹福了一禮道:“小女還會撫琴、制香、女紅、插花、茶藝,但凡女兒家應該會的事務,家母都會督促我去學。如今雖說不上大成,但是也算小有心得!” 皇帝就回過頭來,對著傅百善道:“先前你的同伴贊你行事磊磊坦蕩,你會的東西可否說出幾樣?” 傅百善委實不愿讓陌生人看戲,莫名陷入此等無聊的紛爭之中,便俯身一福面有慚色道:“小女不才,這位崔二姑娘所會的技藝我雖有所涉獵,但是都不精。像撫琴我只會一兩首曲子,女紅也只會給手帕鑲一道花邊,對于廚藝我更不擅長,約略只會品嘗而不會做?!?/br> 聽到她自承技差一籌,旁邊的崔文瑄臉上就流露出些微蔑視。 傅百善卻話頭一轉認真道:“我的志向與別的女孩不一樣,說出來未免不合時宜??晌腋肝夷甘翘煜伦詈玫母改?,對我不愿強求,只愿我去做我愿意做的事情,生為他們的女兒是我平生之幸事。蔡夫人斥責我也就罷了,但是我父我母容不得他人半點詆毀!” 皇帝眉頭微動閃過一絲笑意正想說話時,就見這一直鎮定自若的姑娘眼里忽地流露出一種少有的戒備。順著她的目光猛然望出去,就見山林掩映處一股難以描述的腥臭味順著風勢傳來,粗壯的松柏被輕巧至極地排開,一只巨大無比的人熊直愣愣地站在高處! 214.第二一四章 熊羆 山風襲來, 那股混合了獸類尿臊味的惡臭和腥膻實在難以言說, 那兇獸模樣又丑又惡,活脫脫是《山海經》等野史里才有的梼杌。在山莊空地前說話的幾人, 幾乎立時就僵在原地。尤其崔氏兄妹來自文風藻麗的秀美江南, 哪里見過這等駭人的東西,驚得牙齒都開始打顫。 正在這緊要關頭, 不知從哪里冒出七八個人, 皆是青布夾襖面目沉肅的年青精壯。為首之人更是筋強骨健身軀凜然, 輕斥了一聲“護駕”,青壯們便組成一隊厚厚的人墻,齊齊將那幾位氣度不凡的人保護起來。 崔文瑄心頭狂跳,看來自己果然沒有料錯,這位已屆知命之年的長者正是當今的皇帝陛下,那他后面的大概就是位分尊貴的皇子了。就是不知排行第幾,看他形貌溫文爾雅氣度清雋, 應該就是晉王無疑了。聽聞他府中正妃還未過門就已亡故,不知今次他有無意愿重新甄選一位晉王妃? 此次到京中宮選, 祖母方夫人特地囑咐不能行事張揚,到宮中走個過場就是了??墒蔷瓦@段日子的所聞所見,彰德雖是自己不能割舍的家鄉, 可是京城也未嘗不是一個極好的晉身之地??粗懊婺莻€斯文矜貴的身影,崔文瑄雙目異彩連連, 心底已經悄悄改了主意。 皇帝見身份已經暴露便不再刻意隱瞞, 而是氣度悠然地著看向周圍的年輕男女, 盡量不動聲色地溫言道:“想是山中空寂,這熊瞎子一覺起來到處尋摸吃食呢!它距離我們甚遠,大家莫慌莫亂慢慢地往后退,只要進了莊子把大門一關,這東西就拿我們沒法子了!” 張錦娘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天下至尊之人,見他言語風趣態度和善,渾然忘記了還有一頭巨獸在遠處眈視,小聲地問道:“您真是皇上嗎?我娘說皇帝都是很老很老的人,所以大家才叫他萬歲爺?!?/br> 站她身側的崔文瑄伸手拽了一下張錦娘,低眉斂目地勸道:“休要無禮,在貴人面前要有規矩,貴人沒有問話前不得隨意插言!” 張錦娘就朝她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癟癟嘴后沒有說話。崔文櫻與崔文璟互望了一眼,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擔心。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崔文瑄此時一副含羞帶怯顏面泛春的模樣,一雙俏目還有意無意地瞟向晉王,其意圖簡直昭然。 當今這位帝王手段莫測高深,對彰德崔家一向若即若離不溫不火。十幾年前因文德太子薨逝,崔家已經折了一個風華正茂的嫡枝女孩在里頭,正是三兄妹的親姑姑崔玉華。難道事情又要再次重演嗎?若沒有萬全的把握,崔氏現在的當家主母方夫人絕不會輕易應允自家女孩再入皇室。 崔文櫻卻是想起自己的心事,心口不免揪做一團亂麻。崔文璟更是心中惕然,假作無意上前一步將幼妹隔在身側。只是崔文瑄心頭此時正象火上滾油一樣熱燙得緊,恨不得離晉王殿下再近些,就不免小聲抱怨起長兄的無禮。 傅百善心頭卻是大急,不知身邊這些人現在還有閑工夫在這里攀談,扯些有的沒的,也不知道前面這些侍衛擋不擋得住那只活物?她在幼時曾聽父親說起過,這個東西一般棲息在深山的老林子,因姿態五官似人性猛力強可以掠取牛馬而食,所以叫做“人熊”。 當年傅滿倉走南闖北,為了收取上好的毛皮特地跟著老獵手到了極寒之地,就曾親身遇到到過體形健碩肩背隆起的人熊。冬季時,其被毛的毛尖顏色偏淺甚至近乎銀白,這讓它們的身上看上去披了一層銀灰,是絕好的皮貨。不過這東西的嗅覺極佳,是獵犬的好幾倍。視力也很好,在捕魚時能夠看清水中的魚類,尋常的野獸都不是其對手。 人熊唯一的弱點就是其蠢無比,有言道:“逢強智取,遇弱活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