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崔蓮房扶了扶頭上的榴開百子點翠銀簪,覷見白氏聽見宮中小選這幾個字時,眉梢尾端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心里便有些不屑,心想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就是上不了臺面。若非有個正四品大理寺卿的父親,怎么能被皇帝點選為親王正妃! 她臉上的笑意卻更濃,“我這對侄子侄女說起來也算殿下的表弟表妹,性子最是佻脫頑皮。聽說殿下在西山有處景致極的溫泉莊子,又開得一山極罕見的綠梅,就想借來幾日辦一場宴會,一來款待友朋二來結識閨秀。這都是極好的事情,我這當姑姑的少不得為他們前來說項了!” 崔蓮房言語詼諧有趣,一番求人的話讓她說出來不卑不亢,難得的又讓人感到如沐春風,仿佛至友之間推心置腹一般。白氏遲疑了一下道:“我一向不管事,回頭我問問嬤嬤們,那座莊子我聽說過但是沒去過,聽說那泉水最是益氣養病,可憐我身子不堪竟從未去過!” 崔蓮房扯著帕子拭著嘴角,假裝沒有聽出這話里的怨懟。京中高門大戶里私底下傳說秦王殿下極其不待見這位正妃,一年到頭除了初一十五的正日子都進不了她幾次屋子,白氏如今不過只剩下些虛浮的體面罷了。 旁邊側身而坐的崔文櫻眼里就浮出幾許不易讓人察覺的悲憫,小心岔開話題道:“聽說娘娘的母家藏書甚巨,昔年白老大人為官清廉,俸祿的大半都用來購置孤本典籍。前些日子我在文寶齋聽掌柜的說有一本《洛陽伽藍記》,就是讓白老大人得了,常以為憾事!不知娘娘……表嫂可否從中轉宥,讓小女借閱后細細地謄寫一遍?” 白王妃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少女,面上便多了幾許笑意,“我娘家父親平生最愛這些,這本書眼下就在府中,不過因為太過珍貴不好隨意送人。表妹若是真心喜歡,不若每日來府里坐半晌,一來多個走動的地方,二來陪我這個寂寞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崔文櫻抬頭望了一眼姑母,見她略略一點頭算是首肯了,心是便浮出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這里是那人的家宅,以后……離那人應該更近了吧! 為掩飾臉上莫名的燥熱,崔文櫻將那只白玉匣子又推至白氏面前,懇切道:“表嫂好生將息自己,這蘇合香藥效極好,睡前服一粒夜里就睡得極好。人只要夜里睡足了,白日里精神頭就足,面上氣色自然就好了!” 白氏卻不過面兒正要接過匣子,旁邊卻突兀地伸過一雙手將匣子截住。一個面目尋常的嬤嬤恭恭敬敬朗聲道:“娘娘,這些外來的藥物都得讓府中太醫過眼后才能進。如今您的身子不比尋常,為了王府的千秋大計,可不能如此隨意了!” 崔文櫻一張小臉霎時雪白,一雙美眸里淚水似墜非墜。 那嬤嬤是人老成精的,看了這樣子只是悄悄一癟嘴。白氏卻嗔怪嬤嬤說話太過直白傷了崔文櫻的面子,忙拉了她的手道:“與你不相干,前些日子我身子不舒坦,開始沒有在意,后來太醫來才知道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這一向我都不敢再用藥,屋子里連日常的薰香都停了,倒是埋汰了表妹的一番好意?!?/br> 這時崔文櫻已經鎮定下來,略低了頭不好意思連連道歉。兩個人一來一往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真是一對相處得極好的姑嫂! 因王妃有孕在身不好留客,崔氏姑侄又吃了一盞茶才依依惜別。白王妃的奶娘小心地將人扶進內室,埋怨道:“何苦來哉,那崔家姑娘上趕著不要臉,你作甚還要裝作睜眼瞎給她做臉?” 白王妃意興闌珊道:“沒了這崔姑娘,還有王姑娘李姑娘。我唯愿王爺能看中一個,以后多撥些時日在內院,這樣我能夠多看一眼他也是高興的!”奶娘嘆息一聲,活得這般明白的女子怎么就不招王爺喜歡呢? 不過再想想秦王殿下的龍章鳳姿虎步熊威,就復嘆了一聲。那樣的人才,那樣的氣度,怎么不招人惦記呢?去年除夕宴上,那崔家大姑娘不就是看王爺看得眼睛都不肯多錯一下,全然不復“京中第一姝”的美譽。今天又巴巴地來這么一出戲,打量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白王妃凃了一層蔻丹的纖指拂過裝了蘇合香丸的匣子,不無自憐自苦道:“當初我把吳表妹弄進府里來,是以為王爺喜歡活潑開朗的女子。他卻以為我在拈酸吃醋,是想抬吳表妹跟錢側妃打擂臺,當著那么多的人下我的面子,讓我成了京城的笑柄,那時候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奶娘忙掩住她的口,苦苦勸道:“作甚還要想那些糟心事,都過去了。老夫人這千金購來的方子真真頂用,王爺就來這么一次您就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以后的日子終究是有了盼頭!” 白王妃終于止了面上的悲戚,破涕為笑道:“我就這么一點念想了,這回若非母親虔誠求來靈藥,指不定我還怎樣?你沒看見,府中自從傳出我有孕的消息后,后宅都消停了不少。你去庫房收拾幾匹適宜的料子并些得用的補品,送去給我母親吧!” 奶娘忙笑著躬身應下不提。 205.第二零五章 訓女 崔蓮房沉著臉緊緊拉著崔文櫻的手, 下了平頭黑漆馬車后,快步穿過雕刻了丈高福字的照壁, 直到進了內室才松開。壓低了聲音道:“你什么時候對……秦王起了遐思的?知不知道你今日丟丑差點丟到人家正妻面前去了?” 崔文櫻正摩挲著差點破皮的手腕,聞言仿若被雷劈一般,大駭道:“姑姑何出此言?我再無廉恥也知道那是我的……表哥表嫂,如何會去肖想那些?” 屋子的槅扇窗子沒有關好,被一股亂舞的秋風吹得吱呀作響。 崔蓮房盯了她幾眼,忽地展顏笑道:“我也沒有說你什么,秦王殿下雄姿英偉,是京中數得著的好男兒, 你看中他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只是我彰德崔家的女兒再不濟,也不能自甘下賤去做人家的妾室, 所以那些什么蘇合香之類的體貼心思就不要再使出來了!” 年輕姑娘被這話臊得臉都白了一大半, 哆嗦著去摸桌上的茶水。誰想手心生汗膩滑,繪制了青花番蓮八寶紋的茶盞一個沒拿穩, 砰地一聲就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崔文櫻心內委屈至極, 不由眼角泛紅垂淚欲滴, 只是去年遠遠的見過那人一面,連話都沒顧上說一句,怎么就落了個這么難聽的名聲? 可是要說心里沒有那人的身影, 卻又是自欺欺人的話了。那人常年駐守在外,一年到頭只有逢年過節是才會往返京城。而自己身為名門閨秀, 平日里輕易出不得門, 如此一來竟只能在宮中除夕大宴上遠遠地瞧上一眼。 遙想那年春花三月, 她不過是個小姑娘,正在花廳里陪表弟寫字作畫。一群剛留頭的小丫頭們耐不住,嘰嘰喳喳地在院子里蹴鞠,一個不小心就將鞠球踢到了花廳。十二歲的崔文櫻一時興起,提起百花不落地的湖藍長裙,將鞠球一腳踢了回去。 卻不想那球失了準頭,飄飄蕩蕩地正正落在一個英偉的年輕男人懷里。 男人蹙眉一笑,一個翻轉側身將鞠球又踢到了崔文櫻的面前。開得正盛的梨花樹下,淡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男子一身。有從人連忙上前幫他拂去落花,男子卻毫不在意地揚眉負手而去。 明媚的春光里,崔文櫻抱著那只五彩絲緞密砌縫成的鞠球竟癡在當場。很久之后,她才在侍女的口中知道,那就是當今的秦王殿下。今日到劉府里來,是趁回京的空暇看望他的外祖父,吏部尚書劉肅劉老大人的……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崔文櫻時常坐在花廳里習練才藝。只是從那時候,再也沒有那道英姿勃發的身影從花樹下經過。 崔蓮房有些心酸地看著這個女孩兒,一晃眼竟這么大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一頭烏黑的頭發梳了略帶了一絲俏皮的雙飛燕,更襯得女孩兒的額頭光潔,眉眼明媚如仙娥。特別是那雙眼睛漆黑瑩潤,略有一點杏仁的形狀,跟那個冤家是一模一樣。 崔蓮房的心立時便軟了,拉了女孩的柔夷道:“這世上只有姑姑惟愿你好好的,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姑姑也要想法子給你弄來。你現在大了,有什么事也不愿意跟我說了。只是你要記住秦王殿下再好,我崔家的女兒也絕不能去做妾!” 崔文櫻讓姑姑的話說得一陣糊涂,一說看中不丟人,又說不能去做妾,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崔蓮房也是從這般懵懂的年紀過來的,如何看不穿她的小兒女心思。暗嘆了一口氣,回轉身子在妝鏡前卸下頭上的發簪和花鈿,看著鏡中女人一如往昔的明艷,捂嘴低低笑道:“這世上女子本就艱難,喜愛某樣東西就要自己去爭去搶,一味自哀自憐又有何用?你不能做秦王的妾室,那就索性做秦王的正妃好了!“ 崔文櫻又驚又疑,一張秀美至極的臉龐也忽紅忽白。 崔蓮房傲然直起身子,“我彰德崔氏是綿延三百余年的簪纓世家,崔家的女兒看中誰,便是那人前世修來的莫大造化。追根到底,這應氏一族的祖宗幾十年前不過是邊關一六品參將出身,僥幸得了這大位就沐猴而冠,在我們這些世家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她憐惜地拉了女孩纖細的手腕道:“所以莫把那人看得高高的,若是有我彰德崔氏的女兒相助,他們行事才能事半功倍!” 崔文櫻的頭又漲又痛,雙眼一片青紅亂竄。 她躊躇了半天才鼓足了勇氣道:“聽說,聽說大姑姑就是嫁給了當年的文德太子,卻沒有什么好下場?如今被關在皇宮大內,平日里只能吃齋念佛,為薨逝的文德太子祈福。十來年了,更是連家人的面都不能見上一回,這跟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崔蓮房的神色一僵,不虞女孩連這種宮闈之事都知道,細細打量了她幾眼后才道:“你的……大姑姑,就是我的親jiejie,當年也是和今日的你一樣,和文德太子一見鐘情,死活要鬧著嫁給他。她一向心高氣傲卻頭腦簡單愚蠢,你的祖母不愿她涉足幾經更迭動亂的應氏皇家,就把她關了起來!” 秋香色地五彩繡球桃花紋的裙裾拂在光潔的地面上,崔蓮房眼里閃爍著一股淡淡的譏諷,“我的親姐卻一心吃了秤砣,就是寧愿死也要嫁給那位文弱的太子爺。其實只有我知道她真正的心思,她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正位中宮母儀天下。兒女債,兒女債,兒女都是債。你的祖母無法,只得勉強同意了這門親事?;貋砭蛯ξ艺f,你大姑姑此時情熱不能自已,日后會有她后悔的那一天!” 初秋的日頭仿佛一眨眼就要落土了,窗外的枯葉讓風一吹就落得滿院子都是,在地上翻滾著發出喀拉喀拉刺耳的聲音。 崔蓮房指了指額頭,面上的笑容便顯得有些詭秘,“女人就是嫁了人,也要時時帶著腦子。你大姑姑就愚蠢在這里,以為男人的寵愛可以換來一切,殊不知這世上女人最可靠的便是自己和背后的家族。我可以幫你謀劃得到秦王正妃的位置,可你也要答應我,不能背叛崔氏一族,不能丟了自己的一顆初心!” 年輕女孩讓她的話說得手足冰冷,胸腔下的一顆心砰砰直跳。 現在的秦王妃白氏還好端端地活著,若要謀得此位,大概少不了內宅里那些魑魅手段。崔文櫻咬著嘴唇一時有些舉棋不定,但是一想到那人略帶了些煞氣的目光,那人走路時的偉岸身形,心里便又有些發熱發燙,終于壓低了聲音輕輕地應了一個“是”。 彰德崔氏大房的崔文璟、崔文瑄兩兄妹十月初十小雪之后,才在家丁和年長仆婦的照應下施然到了京城。 因是至親骨rou,一家老少齊齊聚在廳堂里吃熱騰騰的鍋子。崔文瑄今年十四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得知jiejie住在主院旁邊的漣漪閣里,不由有些喝醋,扭麻糖一樣纏住崔蓮房的身子道:“二姑姑,我不要住在客院,我要和jiejie住在一起!” 崔蓮房滿臉的慈愛,“你jiejie那里的東西既多且雜,一時不好收拾。那邊的晴園又大又敞氣,和你哥哥住的松園又挨得極近,有什么事情招呼一聲就是了。再說,你這回參加宮中小選,萬一有個什么造化,這晴園恐怕也住不了多久的!” 崔文瑄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問道:“我jiejie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怎么不參加宮中小選?” 崔蓮房心中一動,果然是長嫂侯氏的親生女兒,軟刀子擱在這里呢!面上卻一點不顯,笑意盈盈地給她挾了一筷子玉筍蕨菜絲才道:“櫻姐自小長在京中,景仁宮的惠妃娘娘極喜愛她,特特給了她一個體面。等正日子到了,可以直接進入宮選!” 崔文瑄嘟著嘴道:“都怪我娘,去年我就說要到京里來陪jiejie,要不然我也可以直接進入宮選了。我早就聽說了,這回宮選的二百名女子什么出身都有,要是把我分到那些上不了臺面的鄉下女子一起,可讓我怎么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崔文瑄的話語一落,崔蓮房心里便暗叫糟糕。長嫂侯氏到底是怎樣教養女兒的,這樣的口無遮攔? 小心抬頭一看,果見坐在首席的夏老夫人已經臉不是臉嘴不是嘴了,一張溝溝壑壑的老臉拉得鞋拔子一樣長。也是,老夫人當年不過是農家莊戶女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這本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本身就是上不了臺面的鄉下女子,又何苦拿出來說嘴? 還是崔文櫻見機,拿了桌上的一道糖蒸酥酪溫婉笑道:“這是我今日特意學來孝敬老祖宗的,還請您給一個面子嘗上一口。如若不然,今晚上我可是睡不著覺的!” 想來終究是親家的姑娘,夏老夫人不好給人沒臉。強捺住心頭的火氣,接過了那碗酥酪,囫圇用了幾口就推說身子不適,貼身伺候的嬤嬤上前來扶著她的手,自回房歇著去了。 坐在另一席的崔文璟便狠狠地瞪了meimei一樣,連忙端起酒盅給劉府的老老少少敬酒,卻見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憋火。劉家這才興旺幾年,就敢這般拿大?以往崔家人到別府做客,哪戶不是奉若上賓? 主客各懷心思,這頓豐盛的接風宴便吃得沒滋沒味,最后不過是酒過三巡就草草散了。 206.第二零六章 相爭 在名為篁園的劉府書房里, 明顯已經有了兩分老相的吏部尚書劉肅端坐在書案之后, 摸著頜下胡須問道:“先生今日觀這彰德崔氏長房長孫的氣度如何?” 立于八扇紫檀嵌黃楊木屏風前的史先生微微一笑, “尚有幾分聰明和眼色,不過要是執掌家主之位,這位崔文璟就差些火候。前日他初至時,我觀他神色謙和骨子里卻倨傲不已。聽說他的父親崔翰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偌大歲數還只能在府中處置些庶務。彰德崔氏若常此下去,這一脈堪憂!“ 劉肅微皺眉頭道:“難不成這崔家的精華全都集中在女人身上去了不成, 那位當家主母方夫人手段頗為了得。這小崔氏嫁到我們家后能屈能伸,看起來還是有幾分作為的樣子。這幾年我刻意沒有出手干涉泰安的仕途, 如今他能混到禮部從四品主事的位置, 還多靠了她在其中斡旋!” 史先生與他多年主賓,自然知道他的隱憂,呵呵低笑道:“少夫人從前雖有些持才傲物目下無塵, 但對大公子倒是真心實意,終究還是為劉府著想的, 東翁大可不必為此事憂慮。這些年來, 您韜光養晦等著秦王殿下長成?,F在, 他鎮守登州衛近十年, 已經有了赫赫威名, 要不然……” 劉肅眼底卻有些晦澀,重重嘆了一聲苦笑道:“當今這位陛下一手帝王心術玩得是爐火純青, 元和七年那場事我能全須全尾的保全下來, 已經是祖上積了陰德。你看我做了這么多年的吏部尚書, 名為百官之首,離那首輔之位卻有萬丈之遙。就像鄉下磨坊里被蒙了眼布的驢,明知那好處就在前頭,卻總也夠不到!” 聽見又是這番老生重談,史先生心里只能悄然喟嘆一聲。 不能攀上那位極人臣的頂峰,這位東翁大人心里始終有個過不去的坎。汲汲營營半輩子,所盼依舊是鏡中花水中月??杉幢忝靼走@個道理又如何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坐了這個位置之后身家性命就由不得自己。夫人而知之,不爭力而爭心,不爭人而爭己,全當做火中取栗罷了! 劉府,漣漪閣。 崔文瑄有些郁郁地看著牌匾上的幾個字,耳邊響起兄長的告誡,“我們彰德崔家是世家門閥不假,可是現今這些朝堂的新貴們日后難保不會出一兩個新的門閥。你今日瞧不起他們,焉知日后是他們瞧不起我們?崔家的人在外說話做事,代表的不只是自個,還有背后的百年傳承……” 已經是深秋了,京城的風又干又冷,哪里比得上四季如春的彰德。還未出來半月,崔文瑄已經想家了,想念母親親手做的扒糕。 每回初秋時節,莊子上的農戶都要送來新鮮的蕎麥。蕎麥性溫平和,可以調濟胃口振作精神,母親這時候往往就會放下貴夫人的姿態,特意到大廚房里一展身手。把蕎麥磨成細細的面粉,隔水蒸煮而成面餅。食用時先用小刀切成菱形小塊,再用芥末、香油、蒜汁、陳醋調拌即可食用,想起來都讓人流口水。 還有廣和居的桂花蛋,是用雞蛋黃、淀粉、白糖加適量的水攪勻炒成的。此菜色金黃味香甜,炒制時不粘鍋勺,盛時不粘碟筷,吃時不粘牙,故又名“三不粘”。成菜后軟香油潤濃甜不膩,色澤美觀吃口絕嫩,哪里像京城的各式糕點干得噎喉嚨。 所以十四歲的崔文瑄實在不能理解jiejie為什么這么多年都呆在這么個糟糕的地界,連頭上的天望出去都不如彰德的碧藍!難道她不想念父母親人,不想念家鄉的山山水水嗎? 暖亭里,熱氣緩緩地從四根粗壯的紅銅壁柱里散發出來。雖是秋末,卻讓人如沐春風絲毫寒意。崔文瑄便有些微妒意,彰德崔家清名在外卻算不得豪富,每年冬至時才能燃灶取暖。更何況在院子里費銀錢修建這么個四面透風的暖亭,只為主子偶爾興起時吟詩作畫! 紫檀雕了夔鳳紋平頭畫案上,平鋪了一副墨跡未干的山水寫意,正是這園中的一池殘荷并幾只伶仃的雀鳥。構圖工整雅致清新脫俗,即便挑剔如崔文瑄者,心里也忍不住贊了一聲好。 崔文櫻因為心中煩悶,一早便來到這亭中作畫。不想筆下有如神助,幾處平日里覺得晦澀的地方竟然是一揮而就。那殘荷的孤直,樹上雀鳥的徬徨,無一不躍然紙上。她心中憂愁一掃而空,便放在案上細細鑒賞,得空了還要拿去給老師過過眼。 崔文瑄有些好奇,一問之下才知jiejie兩年前便拜在詩畫大家蔡夫人的門下,心里便有些五味雜陳。 蔡夫人以一女子之身躋身江南文壇,其自身的修為就不用贅述。聽說她年輕時生性高潔孤傲,即將成婚時夫婿意外身死,她便自挽長發守寡至今。她的詩畫雙絕,世人慨嘆千金都難買一尺畫。 許是年歲日長為排進寂寞,蔡夫人每隔兩年都要收上三兩女弟子。此言一出,蔡家的門檻都要擠破。偏偏蔡夫人生性偏執,若她看不上的人,即便雙手捧金銀在前也一樣不假辭色!若入了她的眼,蓬門出身也一樣認真教習。 崔文瑄心里又羨又妒,但是讓崔文璟昨日一頓好說之后,終于明白這里不比家中隨意。便捺下心思揚臉笑道:“白王妃已經答應把西山腳下的溫泉莊子借予我們了,jiejie不若將蔡夫人也請來,讓她點評一下這屆宮選女子的文釆,豈不是甚好?” 崔文櫻也有些心動,女子若是經過宮選之后,無不身價倍增。即便當時沒有被賜婚勛貴,此后也是求娶者甚眾。這便是彰德方夫人答應讓兩個孫女齊齊參加宮選的根本原因,又沒什么損失還能讓彰德崔氏的美名遠揚,又有何樂而不為呢? 崔文櫻心里已經肯了,但是不愿把話說滿,“蔡夫人已經上了春秋,只怕不愿意參加這種熱鬧的宴請。我且先試試,只是成與不成就不敢保證了!” 崔文瑄聞言大喜,扭著jiejie的胳膊道:“還是你最疼我,來前母親還叮囑,說你許久未與我見面,說話行事肯定要生分許多,還讓我不要在你面前淘氣。如今看來,實在是她想太多了。你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有什么話偏要掖在心里?” 崔文櫻看著她象雀鳥一樣嘰嘰喳喳,心里就涌出一股莫名的難受。 那年除夕前夜,她奔波千里返回彰德。近鄉情怯的她進了那處高大森重的老宅子時,心里惴惴不安。坐在抱廈里處置府中庶務的母親看見她,臉上沒有久別重逢傅喜悅,只是當著一眾仆婦的面撩了眼皮淡淡道:“回來了,且歇著去吧,等我忙完再去瞧你!” 但崔文櫻坐在床榻上等到月上樹梢,母親都沒有過來與她說句暖心的話。十五元宵一過,劉府的姑姑就切切地派人來接她京城,她上了馬車回頭去看,就見母親抱著幼妹親熱地說著什么,那種溫暖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崔文瑄向來有些機巧,笑嘻嘻地拉了jiejie的手道:“宮選之后,jiejie的親事約莫就能定下了,索性就回彰德待嫁吧!我歲數還小,就由我留下來陪姑姑如何?” 崔文櫻啞然失笑,“這如何使得,母親一向愛重你,只怕也舍不得你離家許久。那日我看母親寫與姑姑的家書,足有兩頁紙都在叮囑你的日常飯食起居用度。你要是留在京城,恐怕母親一日都不得安生!” 崔文瑄一張俏臉上便立時斂了笑容,扯著帕子重重地拭去唇上暈開的香膏子,冷哼道:“jiejie如何說出這樣外道的話來,這京城難不成是你的?如何你留得,我卻留不得?” 正在收拾筆墨的崔文櫻驚住了,她八歲上頭就孤身一人上京,與這幼妹相處的時日不多,委實不知是哪句話惹得她動了肝火! 崔文瑄見狀更是大怒,一樣出自彰德崔家,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妹,為什么jiejie就能讓姑姑青眼相看?她才來幾天就早早地就知悉了,看看jiejie這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比她的貴重!憑什么jiejie可以留下來養這么多年,不就是因為姑姑膝下沒有女孩兒嗎?誰又比誰格外金貴一些不成? 兩姐妹之間一時箭拔駑張,周圍的丫頭婆子不明究竟根本不敢出言相勸。 崔文瑄見狀冷笑幾聲,知道這里說不通了。要想留在京城,還不如親自去相求姑姑。憑著自己的機巧和靈敏,不信不能討得姑姑歡心!想到這里她猛地站起身,胳膊肘有意無意地拌到筆架上擱著的羊毫筆。那筆上剛剛蘸滿墨汁,啪噠一聲傾在那副山水寫意上,那畫立時就不能瞧了。 崔文櫻看著meimei怒氣沖沖地揚長而去,再看著案幾上幾乎被毀滅殆盡的書畫,心里便忽生了一陣莫名悲苦,嚶嚶地跌坐在椅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