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徐直此時卻清醒過來了,半睜著眼面色蒼白若紙,緩緩搖頭道:“莫費工夫了,這刀傷在了我的心脈,兼之刀口上還有毒!” 寬叔一楞,果見那傷口紅中帶烏,烏中帶紫,流出的血不但緩慢而且烏色居多。心下便不由一沉,他是積年的老江湖,立時認出這刀面上抹了不只一種毒,有人是真想要徐直的命!看這光景,眼下即便是大羅金仙在世,只怕也是無能為力了。 徐直半抓了曾閔秀的手,無力笑道:“說好要陪你白頭到老的,沒想到我又要食言了,這大概就是我該得的報應……” 曾閔秀痛得無以復加,淚水大顆大顆地掉落。 徐直示意傅百善近前,雙目懇求道:“珍哥,我傷了你的家人對不住你。此番我幫你救了你爹和這么多人的份上,幫我護佑閔秀,讓她余生免疾苦免傷悲。我頭上發簪里有幅圖,圖上所標之地是我歷年的積蓄所在。一半予你做謝禮和給你兄弟的補償,一半留給閔秀,讓她回中土好好過日子去吧……” 見傅百善慎重點頭,徐直臉上便露出如釋重擔的表情。然后雙眼直直盯著遠處的老馬,好半天才露出了然的神色,“想必你也不是真的老馬吧?剛才聽到你喚珍哥的聲音,我才明白了我一直奇怪的地方,你……是裴青吧!” 裴青知道剛才心急之下露了行藏,索性大大方方地揭臉上的黑巾露出一張重墨刀裁的臉,低頭道:“你殺了方知節,把你挫骨揚灰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墒悄闵杏幸唤z良心未曾泯滅,不但拒絕了懷良親王心懷叵測的相邀,還二話不說地救了珍哥的父親。如此你我之間私人的仇怨兩消,你莫牽掛了!” 徐直呵呵一笑,扯動后背上的傷口,他卻只是微皺了一下眉頭,臉上已經漸失了血色,話語聲也漸變得入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我就索性厚著臉皮再求你一件事。青州常知縣的后宅里有個女孩,是杜夫人外甥女徐玉芝的貼身大丫頭,那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妹子。能否幫我把她贖買出來送到閔秀身邊,讓她們姑嫂二人日后好有個照應!” 裴青望著這雙滿含期冀的眼睛,卻說不出來謊話騙他,只得揀了自己知道的事情簡略告知。聽到徐玉芝闖下滔天大禍,惹了秦王的嫌棄,為求自保李代桃僵將貼身大丫頭紫蘇燒死在柴房里,自個卻趁亂逃走了。徐直眼睛緩緩發紅,卻沒有再出聲。 曾閔秀知道徐直一向看重這個親meimei,在路上看到一個好看的好玩的就要買下來,說要帶回去給妹子?,F在這人已經這樣了,還要在他面前跟他說,他的妹子早就讓人燒死了,這不是上趕著催促徐直往閻王殿走嗎? 她腦中一片混亂,面色慘白地大聲反駁道:“他們都在胡說,你這么精明能干,你妹子肯定也是不弱的。說不定燒死的就是那個什么徐玉芝,你妹子膽子小,自己早早逃脫了也說不定……” 徐直卻是一片清明,當年母親帶著自己北上逃荒,幾乎要餓死的境地,幸虧遇到了徐玉芝的母親伸了一把援手,給了幾件衣服和吃食才活下性命。母親后來遇到養父生下了紫蘇,心中對徐夫人的救命之恩始終念念不忘。再后來,徐夫人疾病去世,母親就干脆帶了紫蘇到徐家做了奶娘。 紫蘇一根筋的性子隨了母親,待人從來就是一心一意的,這樣的孩子怎么會拋下主子潛逃?徐直心中又悔又恨,當初自己干了這個營生,就想給妹子尋個穩當的地界待著,即便身上有無數的金銀也沒想過把妹子贖買出來,沒想到這卻讓她不明不白地殞了命! 一口烏血從徐直的嘴邊溢出來,他雙眼散漫地望著傅百善,手上卻緊緊地抓了裴青的胳膊,嘴里喃喃道:“殺了……徐玉芝,殺了她!”到后來,徐直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自以為的嘶喊聽在別人的耳中,不過是些微細語了。 徐直怔怔地望向天空,想著自己有些荒誕的一輩子。他還有那么多的雄心壯志沒有去實現,還有那么多的深情沒有交付,他一輩子都在追求無法得到的東西,與無數人觥籌交錯虛與委蛇,到頭來那些珍而藏之的東西卻早已腐朽,早已變得虛無離他而去。 真累??!徐直在腦中最后一聲感嘆時,耳中依稀聽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心里不禁悵然想到,自私自利的自己終究還是辜負了一個人…… 188.第一八八章 泄憤 “ 咚”地一聲, 水手們把好不容易抓到的人重重地掀在甲板上。 盧四海趴在甲板上, 肩胛骨處的傷口因為海水的浸泡變得蒼白, 大概因為疼痛眼皮不時抽搐著,發須亂七八糟地耷拉在臉頰上, 看起來虛弱且可憐。但就是這么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兩刻鐘前一刀就戳中了徐直的要害。 盧四海今日抖著膽子做下了天大的事端, 本想仗著一身好水性趁亂溜走。只要踩水半日,那里有座無名小島自有人前來接應他。等他拿了厚厚的賞金, 再接了家人一起輾轉返回中土,改換名姓置下家宅田產鋪面, 不過幾年他也會過上昔日曾經艷羨的好日子。 一擊得手之后, 盧四海心里是極為慌亂的, 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在前面招手,心里的那桿秤就自然而然地傾斜了。就在他暢想著好日子的時候,后背卻好似被大力猛地一錘,然后他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錐心的疼痛,整個身子像是漏了氣的皮囊,再也無力氣向前方游了。 水手們用漁網將他兜住的時候,盧四海甚至有些慶幸,要是以他目前的狀況, 只怕還沒有到那座約定的小島,就會因為身上的血腥味引來深海里吃人的鯊魚。他受傷后開始時因為試圖逃脫, 嗆了太多的海水, 肚腹一時大得像簸箕, 半側著身子像條瀕死的魚吭哧吭哧地吐著水泡。在底倉歸整貨物的徐驕此時才得了信,上來一腳就狠狠地踩在他的臉上。 徐驕赤紅了眼睛,幾個水手都攔不住他暴怒的身形,“盧四海,你是良心讓狗給吃了,五爺哪點對不住你?你不過是島上下賤的力夫,是五爺給了你恩惠,提拔讓你在他面前當差,你就是這么報答他的。昨個五爺還跟我說,等回去了就讓大家伙好好休息幾天,還要給大家伙發雙餉,還說要給你和我另外包個大紅包,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 裴青伸手攔著徐驕胡亂舞動的胳膊,蹲在地上問道:“是誰派你來刺殺徐直的?你跑這么快,前面大概有接應你的人吧?你等了這么久才下手,是不是看到船要到赤嶼島,不好跟你的主子交代了吧?” 盧四海緊閉了嘴巴一個字不吭。 裴青伸出兩根手指緊緊鉗制住盧四海的下頷,切齒怒道:“你一個小小的船上水手,有膽子干下這事,所為不過是錢財二字。只是現下你要搞明白,有銀子也要有那個命去花。以你現在的傷勢,我根本不用做什么,你就活不過三個時辰!” 盧四海本是個壯實的漢子,下巴被裴青揪住之后,竟然半點動彈不得。嗚嗚扭動了一會,才囁嚅吐了幾個字,“是,是我跟徐直有私怨,他總是看不起我,總是指使我去做這做那,我心里不舒服就想報復他……” 裴青俯下頭眼角微微發紅,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有私怨,就能弄到百金難求的毒物抹在匕首上?徐直是做了多大的孽,是燒了你的祖宅還是殺了你的老爹,你如此處心積慮只為私怨,說出來是糊弄小孩子呢,真是一派胡言!” 盧四海以頭搶地連連喊冤,卻是再不肯多說什么了。 徐直意外身死,原本的許多計劃就要擱置。裴青心中生怒一時氣得臉色鐵青,欲要施加手段出來逼問,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有些不好動手腳。抬頭望了傅百善一眼,就見她也悄悄搖了搖頭以示不贊同。也是,燈籠鋪子里老實巴交的老馬怎么忽然搖身一變成功夫利落的高手,這段事就不好抹煞過去,此時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曾閔秀無限愛憐地放下徐直的尸身,站起身子撫平裙子上的褶皺,走到一邊撿起那支襲擊男人后被丟棄在一邊的匕首,在盧四海的手指上輕輕比劃了幾下。方柔聲道:“我知道這刀子上抹了毒,卻不知道抹了什么毒。我要是不小心切一根下來,不知道這毒在你身上幾時才會發?” 俗話說惹誰都不能惹瘋女人,盧四海的眼睫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正在尋思該不該把實話說出來,耳邊就聽見一絲凌厲的風聲,睜眼一看就見那匕首尖就正正扎在他的手指縫的中間。女人捂嘴笑了起來,眉眼里滿是冶艷風情,紅唇一張一合,“哎呀,怎么扎偏了,放心下回不會了!”纖長細膩的手抓住匕首,眼看又要狠狠地往下戳。 盧四海一驚,他自然知道那匕首上的毒物是何等厲害。他從那人的手中接過這物時,一時好奇就弄了條才出生幾個月的小狗實驗。沒想到一刀下去,那狗雙腳彈跳幾息之間就死了,連流出來的血都是烏紅的。 他看著那寒光爍爍的刀尖終于感到害怕,方才殺人時的膽子半點不剩。懦弱地縮了下身子,低聲下氣地顫聲道:“我也不想的,是……,是二當家抓了我親弟弟當質,說福泰號返航時聽不到五爺的死訊,就把我弟弟的死訊親自捎給我!” 曾閔秀眼眶里黑瞳猛地睜大,將手中匕首狠狠地扎進盧四海的大腿,厲聲呵斥道:“你弟弟的性命在我眼里一錢不值,憑什么要讓我男人給他讓道。放心吧,你既然這么擔心他,等我把人找到,定會親自送他上路來陪你,讓你們兄弟倆在陰曹地府里生生世世地相親相愛?!?/br> 盧四海駭得肝膽俱裂,哆哆嗦嗦地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一臉的不可置信,“我……我已經說出了背后指使之人,你怎么……怎么還……” 天色已然陰暗,陡起的海風吹得女人的衣裙獵獵作響。 曾閔秀直起身子,舉著尚在滴血的匕首,面如陰間的女羅剎,忽地莞爾低低一笑,“老祖宗都說過,這世上唯有女人和小人難養嗎?你說了又怎樣,不說又怎樣,我又沒答應不殺你。我等了整整五年,這個男人才把我放在心坎上,結果讓你一刀就給弄死了。呵呵,你說我要怎樣才能報答你的這份大禮?” 盧四海左右張望,只看見甲板上的人都是一臉的漠然,只得倒撐著手掌不住后退。曾閔秀大步上前又是反手一擊,男人的胳膊立時就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支棱著。緊接著又是一擊,他的后背就劃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痕。 盧四海哀嚎連連,他從來沒想到徐直身邊這個看起來嬌弱無害的女人,狠厲起來會這般歹毒。那每一記襲擊都沒有傷在要害,但是每一記都讓人痛在心扉。這樣下去,他沒被毒死卻先被痛死了。 男人終于大聲慘叫起來,大腿和甲板摩擦的地方劃出長長的一道污痕。曾閔秀緊緊攆在他的后邊,仗著一股子狠勁一刀接一刀地亂戳。很快,那人就變成了一個模糊的血葫蘆,連聲息都漸漸沒了。 甲板上血跡斑斑直如修羅場,徐驕、傅滿倉,寬叔和一眾水手舵手都沒有吱聲,看著這個雙目赤紅難抑悲傷的女人泄憤。 傅百善伸手抓住了裴青的衣角,低聲黯然道:“徐直雖算不上是個好人,對曾閔秀倒是不錯,也難怪她一時失常。只是二當家鄧南暗中使計殺了徐直,此時回赤嶼島只怕是個下下策!” 這段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打破了裴青原本的計劃,他沉思了一會道:“若是島上的人知曉徐直已死,這些人包括你爹他們都不好從此處安然脫身。眼下只有將福泰號暫時??吭诖颂?,我立時傳信回衛所,讓那邊派兵士過來接應?!?/br> 的確,本來大家順利返回赤嶼島,有徐直壓陣,傅滿倉一行人與島上沒有沖突,借個道回中土是簡單至極的一件事??涩F在徐直死了,裴青的身份也引起了有心人的懷疑,船上的人多且嘴雜,一切就充滿了變數。要是有人將傅滿倉一行人的底細稍稍透露給大當家毛東烈,這人為討好倭國的懷良親王,保不準還會做出什么不可預知的事情。 站在一邊的寬叔耳朵向來尖利,抄著手站在后頭接嘴道:“珍哥,忘了我的老本行嗎?這送信尋人的活計是我最擅長的,這位小哥要是不嫌棄我老胳膊老腿,這件差事就派給我得了!” 裴青自然知道傅百善身邊都是能人,遂點頭道:“等會我寫封信,煩勞捎給鰲山衛的李大人!” 幾個人站在一邊竊竊商量,徐驕楞楞地看著那個伏在地上的女人。曾閔秀沒有大哭,甚至淚水都沒有幾滴,可是在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心頭上的傷。所以她拿匕首去找盧四海泄憤時,才沒有人上前阻攔。 徐直的死,對于女人來說,不謂是天塌了…… 傅百善上前拿過曾閔秀手里的匕首,女人怔怔然地望著地上的一團血rou,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她猛地回頭攥緊了傅百善的胳膊,眼里是從未有過的執著和瘋狂,“珍哥,幫幫我,留下來幫我!” 189.第一八玖章 戲子 赤嶼島這一年里風調雨順,六月夏至末這一天是二當家鄧南的生辰, 雖然只是個小壽, 但是毛東珠決意為丈夫大肆cao辦。島上的神婆說他們一家子今年犯太歲, 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去身邊的晦氣。 男人們向來不注重這些小節, 鄧南拉了葉麻子找了個清凈地喝酒。 酒過三巡之后, 鄧南漲紅了臉按捺不住心中得意道:“這都有小半年的工夫了吧,倭國那邊還沒有消息遞過來,指不定徐直就命喪異鄉了。這人既毒又狠,頭回不過是些微末小事,他在我們面前就把人活剮了,不除了他我委實難安!” 葉麻子已經大概曉得了鄧南的行事,端了酒碗悶了一口道:“徐直再厲害,也讓二哥耍得團團轉。你這套連環計使得的確高明,這邊露信給徐直告訴他懷良親王是他殺父之人, 那邊又告知懷良親王,徐直要來報殺父之仇,這兩人本就心有芥蒂,讓你這么一拱火,想不掐起來都不可能?!?/br> 葉麻子說到這里,掩著一張胡茬亂蓬的糙臉似真似假地打了個冷噤,笑道:“二哥如此好心計, 日后兄弟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寬宥一二, 你這套水磨工夫要是使在我身上, 兄弟我可吃不消!” 鄧南哈哈大笑, 他與葉麻子認識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自不會把他當外人。 此回計謀可說是鄧南此生得意之作,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的順水推舟推波助瀾,最難得的是此間拿捏和人心的把控。想到千里之外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便如自己手中cao縱的提線傀儡一般,又是一陣得意。他一向自詡智計過人,此番縝密計劃卻如錦衣夜行一樣不能宣諸于口,葉麻子的一番變相奉承恰恰搔到其癢處。 更何況,他還備了最后一道殺手锏,管叫徐直有去無回…… 天色漸漸暗了,島上張燈結彩處處笙歌。毛東珠自個愛聽戲,就特地重金請了個新興的蘇戲班子。瑞霞班在這兩年里一直游走在兩浙的權貴之家,一對頭牌玉春玉嬌便有些嬌矜拿大,若不是毛東珠昔年跟瑞霞班的許班主有些許恩情,紅得發紫的兩位名角怎么會到這么個犄角旮旯來! 鼓點鏗鏘響起,笛簫琵琶隨之合鳴,今晚上女席點的是一出《風箏誤》。玉春果然是名角,唱腔細膩婉轉悠揚,把個詹家二小姐的哀怨嗔癡演得淋漓盡致,島上一干女眷聽得是唏噓不已滿是傷懷。 男賓席那邊卻是另外一副光景,點的是一出《玉簪記》。這出戲是鄧南的心頭好,說的是閨秀陳嬌蓮隨母逃難,流落入城外女貞觀皈依法門為尼,法名妙常。書生潘必正因其姑母法成是女貞觀主,應試落第不愿回鄉,也寄寓觀內。潘必正見陳妙常,驚其艷麗而生情。 大當家毛東烈不喜這些熱鬧場合,照例勉力大家伙幾句,早早就退席了。眾星捧月一般的鄧南人逢喜事就不免多飲了幾杯,醉眼朦朧間總覺得臺上那個扮演陳妙常的小戲子時時在向自己拋媚眼,尤其她的小模樣依稀跟那個女人有三分相像,心頭一時便有些火熱。 手下是鄧南得用的心腹,對于保媒拉纖的勾當自然是熟門熟路??戳艘谎坂嚹系纳袂?,便心領神會地去后臺尋許班主了。 許班主自是見慣這些男人的手段,推說玉嬌今年才十六,還是剛出道的雛兒,對諸多游說只做不依。這個心腹手下說得口干舌燥,許下的包銀從一百兩漲到三百兩,許班主都沒有松口。最后還是那個叫玉嬌的戲子自己懂事,羞答答地出來應了邀票。 玉嬌大概才出道不久,還不怎么懂出外見客的禮數,換了衣裳后連妝都沒有卸,掩著袖子遮了半張臉扭扭捏捏地上了戲臺后面的一頂青布小轎。 心腹手下就暗自癟嘴,本就是出來賣的裝什么大家閨秀,又怕二當家好這一口等急了發脾性,只得好言好語將人引至一處不起眼的小宅子。由不得他不小心,二當家一向斯文自詡愛護名聲,更何況他屋子里那位當家太太可不是好胡弄的人。 玉嬌裊裊婷婷進了屋子后,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就見屋里一水的榆木家俱,桌椅條案齊齊整整的,架子床上的鋪陳也是極精細的綢緞,想來這里便是二當家平日里偷摸置下的藏嬌之所。 凈房后面的動靜漸沒了,鄧南只穿著一身細白布褂從里面走出來。抬眼就看見一個年輕女郎怯怯地站在桌前,額前貼片子腦后綰網紗發髻,雙頰垂下三綹長發,滿頭的華麗水鉆并細巧絹花。 這女郎連妝容行頭都沒來得及卸下,卻穿了一身月白地折枝菊花素裙。鄧南先是一楞接著卻覺得有些新奇,于是就滿意一笑,“難得這樣一副打扮,倒也別有趣致。聽說你今年才十六,可會倒茶斟酒?莫怕,我也不是壞人,只是想你過來陪著說說話?!?/br> 玉嬌這才緩緩地吐了口氣,仿佛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執了桌上的茶壺倒水,手慌腳亂之下那茶水幾乎有一半撒在了鄧南的身上。 鄧南便有些不悅,對著這么一個戰戰兢兢含淚欲滴的小姑娘卻不好多說什么,只得起身在衣柜里重新取了件衣裳。在這背身的幾息間,他就沒看見玉嬌在茶壺里輕巧地撒了一點東西。 鄧南換好衣服,見那姑娘依舊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不由心生滿足地一笑,抬起那姑娘的下頷細細打量,在燈下越看越覺得這小模樣和那可惡的婦人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小戲子一臉的瑟縮不安,沒有半分那人的氣定神閑。 喝過一盞玉嬌姑娘殷勤奉上的陪罪茶之后,鄧南上前一把摟住那象小兔子一樣乖覺的女子,壓著嗓子調笑道:“好孩子,只要你聽話懂事,等明早起來二爺給你單獨放一份包銀,兩三年不上臺開唱都沒得干系!” 將小戲子狠狠甩在架子床上,鄧南只覺心底油生一陣快意。無論怎樣張狂的婦人,只要狠狠地收拾兩頓后,還不乖得跟小綿羊似的。只要徐直死了,那個轉身就翻臉不認人的婦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地依附過來。燈影晃蕩下,眼前小戲子那張濃墨重彩的臉,和曾閔秀那張隱含譏誚的臉,漸漸地重合在一起。 鄧南伸手扯開小戲子身上的綃紗素裙,就見一雙雪白光滑的大腿蜷縮在里面。他無比亢奮地要撫摸那份細膩柔滑時,忽覺肚腹一涼,一把鎏金錯銀的華麗匕首正正插在上面。 鄧南駭得一陣發軟,幾疑是在噩夢當中。 那匕首這般眼熟,他怎會不認得?這是他用了幾種毒物親手刨制,親手交到盧四海的手中,可是這物件兜兜轉轉怎么到這里來了。他想高聲呼救,卻突然發覺嗓子眼里卻發不出一點響,眉眼開始酸澀,手腳也開始發軟。電光火石之間他募地醒悟——那杯茶水有問題! 香氣和暖的屋子里,鄧南就見那個名叫玉嬌的小戲子慢慢俯下身來,嘴角噙了一絲若無若無的似曾相識的譏誚,“二當家,一路走好!徐直……在前面等你呢!” 鄧南的眼眶一陣陣緊縮痙攣,茶水里不知下的什么藥,他的頭腦無比清醒,身子卻絲毫不聽使喚,連肚腹上都感覺不到痛楚。 “你是,你是曾閔秀……” 假作戲子玉嬌的曾閔秀聞言低頭咯咯一笑,撫了撫假髻上的粉色重瓣絹花,吐氣如蘭道:“二當家,你的眼晴被屎糊住了,這么久才認得我!”話語說完,她作無比憐惜的模樣將緞面被小心地給鄧南蓋好,這才裊裊婷婷地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因為這些事情要隱密且上不了臺面,鄧南置下的這個香巢沒有幾人知曉。此時那位心腹喝得酩酊大醉正獨自酣睡在門房里,曾閔秀想到這人先前看著自己的猥瑣眼神,怒從心中起拿起桌上的短刀就揮向這人的脖頸。 揮刀的手被人緊緊攔住了,傅百善扯下臉上的黑巾厲聲道:“曾娘子,冤有頭債有主,不相干的人你要他的性命作甚?” 曾閔秀看著眼前女郎一臉的英氣勃勃,想到她有千嬌萬寵的父母,有一心呵護的未婚夫婿,而自己好容易從爛泥坑里爬出來,老天爺又一巴掌把自己拍回原形,這又何其不公? 不知為什么曾閔秀心里便閃過一絲難以言述的惡意,“憑什么他是不相干的人?把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送到四十多歲的老男人手里,他是不相干的人嗎?你看他行事如此熟練如此習以為常,不知幫著鄧和尚糟蹋了多少女人,這爛泥一樣的人你還護著?” 傅百善緊抿了嘴唇,不知這女人因何暴怒無常,又一時想到今日來的若不是她們,而是真正柔弱可欺的唱戲女玉嬌,今晚只怕不過又是一出有苦說不出的啞巴官司。同是被權勢相逼,當初自己面對著秦王的步步緊逼,不也是一退再退。所不同的是秦王自恃身份不敢象鄧南一樣做得過于露骨,而自己也比那位玉嬌姑娘硬氣一些,才沒將事情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想到這里,傅百善便有些默然。 曾閔秀何等察言觀色的人,立時看出她的猶疑。一個轉身搶前一步就將伏案酣睡的人狠狠一刀砍斷脖頸。溫熱的鮮血從腔子里激射出來,霎時將曾閔秀一張描畫得精細的臉噴濺得滿堂殘紅。 190.第一九零章 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