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離久遠寺最近的是這處叫栃木的礦山, 開采多年幾乎已經荒廢了。只是前幾年在山頭的東側又發現新的小型礦源,所以這處地方又重新熱鬧起來。出示了懷良親王的銅牌之后,破爛的木門被吱呀吱呀地拉開,昏暗的礦洞里到處都是蓬頭垢面的礦工。 裴青照舊一副黑布罩面的打扮,半佝僂著身子,拿著鐵釬隨意鑿著壁面上浮現點狀雪花紋的礦石, 還不時拿在手里翻看一二。 有污濁的水從礦洞頂上滲下來, 匯到地上便形成了一條一條更加污濁的黑色水痕。這里的條件顯然比那些大礦更加簡陋,礦工們衣衫襤褸舉止呆滯,在寒涼的地底也穿了簡單的兜襠褲,面上漆黑只勉強看得到臉上的兩只眼白。 傅百善跟在裴青身后, 舉著手里的礦燈想要仔細分辨那些人臉, 卻越看越是心里發涼。一眼望去, 男人們統統剃光了前額成半月形, 清一色的禿鬃月帶頭, 這些人面目扁平神情木訥, 看形容大都是倭國奴隸或戰敗的俘虜。悄悄扯了一下裴青的袖子,兩人相視一眼后慢慢地退出了坑洞。 傅百善臉上難掩失望之色,用力搓了下衣袖上沾到了污水后便有些灰心,“石見山那般大的礦山都沒有看到幾個中土人,看來我爹決不可能被關在栃木這么一個小地方了?!?/br> 石見山是日本國目前發現的最大一座銀礦,出產的銀礦石和提煉出來的純銀在日本國內可以任意流通, 甚至在與周邊小國的貨物結算時充當貨幣。赤嶼島除了貨物走私外, 每年從石見山兜攬份額頗重的白銀, 再與中土的黃金不等價交換,攫取其間巨大的差價。這樣做的后果就是中土黃金迅速流失,朝庭帳面上白銀的空前豐盈,極大的擾亂了中土的正常經濟,這才是懷良親王手中最大的一張王牌。 石見山守衛森嚴,勞工成百上千,傅百善最早懷疑那里是關押傅滿倉一眾人之所,不想尋機細細搜索整整三日后都一無所獲。裴青聽見女郎有些喪氣的聲音,只得悄悄握了一下她袖底的手以作安慰。 遠處,一個倭人礦工背著的竹簍突然斷開了,竹簍里幾根粗壯的木樁砰地一聲砸在地上,在光禿禿的地面上激起飛塵??垂艿氖勘弥け薮舐暤暮橇R,礦工一邊嘶啞著聲音哈腰道歉,一邊將散落一地的木樁重新撿拾進背簍里。 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礦工在這些領主的眼里等同于牲畜,直到老死才會被挪出來,根本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臉面尊嚴。礦工直起身子時,有意無意地往這邊望了一眼,才在士兵的呵斥下蹣跚進了礦洞。傅百善走了幾步后,忽然“咦”了一聲,猛地轉頭看向那個礦工的消失處。 不遠的高處站著帶路的通譯,正和礦山的看守站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聊著什么,并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形。裴青心頭一緊,微側著頭低聲問道:“發現什么了?” 傅百善皺著眉頭有些不明所以,緩緩道:“剛才那個倭人的身形和說話的聲音,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很眼熟!” 裴青知道傅百善自小六識異于常人,一雙眼睛尤其厲害,看過的人很久之后都能認出來。只是剛才摔到的那個倭人一身臟污,除了頷下的胡茬是花白的,連臉面都看不清楚,與士兵的對話也是地道的倭語,又何談眼熟呢?大概是這姑娘夜有所思日有所夢,把幻境當成真的了! 用鐵釬用力鑿下一塊鐵石,裴青垂頭微語,“莫耽誤工夫,早點出去,當心讓那個通譯看出破綻?!?/br> 傅百善回頭望了一眼,只好跟著往外走,可越往外走腳步越是遲疑。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廣州城的碼頭上,有個人也是用這種高亢當中帶有幾絲嘶啞的聲音站在甲板上笑著喊:“大小姐叫我一聲伯伯,等這趟航船回來,我給你帶一個比桌子還要大的貝殼!” 那時候自己幾歲,是八歲還是九歲?懵懂著比桌子還要大的貝殼是什么樣,就甜膩膩地喊了一聲伯伯。 幾個月后,那人果真托爹爹捎回來一只巨大的貝殼,有識貨的人說那就是傳說中的硨磲。整體略呈三角形,殼頂彎曲殼緣呈波形屈曲。表面灰色,上有數條像被車輪輾壓過的深溝道。殼質厚重殼緣如齒,兩殼大小相當,內殼潔白光潤白皙如玉。 硨磲與金銀、琉璃、瑪瑙、珊瑚、珍珠、琥珀合稱為佛家七寶,佩戴后可以驅邪避災。當時得了這件罕見的寶貝,娘親特地拿去銀樓叫工匠串了一串珠子,一直讓自己帶到十歲生才取下來。 傅百善緊走了兩步,一把扯住裴青的衣袖急急低語,“七符哥,我想起那人是誰了,那是我爹雇的一條海船上的船頭,平常大家都叫他鄔老大。我絕對不會認錯,要不是他一副……倭人的打扮,我應該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的!” 傅百善的語速又急又快,裴青仔細聽了之后神色忽地一動。他自是相信珍哥的眼力,加上珍哥如此肯定,先前那個倭人十有八九應當就是傅老爹雇傭的船頭。但是那人為什么會這樣一副打扮,為什么見了熟人私下里連聲漢話都不敢說? 他本是心思極快之人,忽地想到要是自己是懷良親王,對于中土的來使會怎么處理呢?殺也不敢殺,放又不敢放,最好的處置方式就是關押在礦場當中。這些中土人語言不通,形貌不同,一走出去就會引起各大領主的注意,混亂當中死傷都不敢保證。 那么,想悄無聲息的把這么多人關起來,有什么比泯滅于眾人之間更好的隱藏手段呢?讓這些中土人改說倭語,改穿倭人的衣服,剃光前額的頭發打扮成倭人的樣子,讓這些人羞于在人前露面,就可以兵不血刃地達到隱蔽的目的。 裴青想通了此點后便倒吸了一口了涼氣。 這處叫栃木的銅礦山是懷良親王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小產業,那毋須多說這種擅于揣摩人心的陰毒手段勢必是這位親王的手筆。如果是這樣,那么此處的看守定不會像表面這樣看起來松散。珍哥必沒有想到這一點,腳尖躍躍欲試地已經想往那處礦洞走了。 裴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聲斥道:“莫聲張,先出去跟寬叔商量一下,你這樣單槍匹馬地亂闖,驚動了上頭,一股腦把你爹他們又轉個地方,到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 傅百善曾經設想過無數次遇到老爹時,會是一副什么樣的場景?也許是在一片蒼茫的大海之上,爹爹滿臉胡茬子大笑著張開雙臂。也許是在一處鳥語花香的山谷里,爹爹和一群仙人模樣的老者正在暢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爹爹也許就近在咫尺,卻不能得見。 那個被士兵呵斥的倭人一入礦洞,便撒開腿腳狂奔起來。 穿過一段陰暗潮濕且崎嶇的坑道,最里面豁然是一處巨大的露天冶煉場。淺黃色和灰褐色交錯的場地凹凸不平,是因為混合了大量洗礦后殘留的泥漿,廢棄的礦砂經太陽暴曬,加上黏土的膠結和擠壓,便形成了一種模樣和顏色極其奇怪的硬殼。 場地中央佇立著巨大的焙燒爐,這是用來給碎礦石脫硫所用的。爐內鋪一層半干不濕的木樁,再鋪一層含銅礦料,如此鋪個三四層,用干柴草引燃后就讓爐子燒著,一燒可能就是十天半月,礦石受熱便排出廢氣。如果礦料太貧,還需要反復脫硫才能得到純度較高的赤銅,所以空氣當中時時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焙燒爐巨大的橢圓形缸底下,是丈長的支撐石,一字排開的煉銅坩堝里滾動著灼熱的銅水,十幾個漢子赤著肩膊全神貫注地盯著。這是煉銅最最關鍵的一步,一個不小心銅水作廢不說,一旁照看的人也會受灼傷。 場地附近叢生著蠅子草和銅草花,這些草生植物嗜銅喜銅,工匠們尋找銅礦只要看到這些花草,其附近必有大礦。 胡茬叢生的倭人一腳踩癟一叢生得正好的銅草花,又小心翼翼地穿過焙燒爐和煉銅坩堝,走至角落里拍了一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附耳道:“中土過來人了,你絕想不到是誰?”聲音嘶啞興奮,卻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中土話。 昏暗角落里的男人眼睛一亮,旋即滅了下去,神情顯得有些沮喪,長嘆道:“能有什么人來?無外乎是那些倒賣銅礦的有朝廷背景的商人,他們一個個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哪里會多管一下別人的死活。更何況我們拼了性命跑到他們面前,朝廷里的那些酒囊飯袋即便看到我們在此,又敢跟兇狠似狼的倭人撕破臉嗎?” 報信的人興奮得滿臉通紅,壓著聲氣一字一頓道:“是珍哥,珍哥……,是你家大姑娘找過來了!” 角落里的男人轟地站起身來,面目滄桑滿頭亂發,正是失蹤已近兩年的傅滿倉。 181.第一八一章 營救 正是春末夏初的夜黑風高夜, 有不知名的鳥雀拖著長尾在枝頭咕咕地叫喚。林中時時散發著松木甘冽的清香,還有一些身形短小的獸類在灌木當中悉悉索索地穿梭不已。 三條人影飛快地奔襲在草叢樹林當中,寬叔仗著幾十年歷練下來的本事,領頭跑在最前面。他邊注意著腳下邊在心里犯嘀咕,珍哥也就罷了,這個燈籠鋪子里的老馬到底是什么來頭, 腳上功夫竟然絲毫不弱于他。從赤嶼島到這里大家一路同行, 竟沒有發現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 三人都是性子穩沉不多話之人,靜靜伏在草叢里看著腳下的礦山。大概是夜已深了,不大的礦場里只有零星幾點燈光,場地中央燃著小小的兩堆篝火, 有拿了長~槍的士兵在左右巡邏。出人意料的是, 這里的守護看起來并不如何嚴密。 寬叔抻著脖子仔細打量了一遍, 回過頭來悄聲道:“不對呀, 珍哥, 光你爹他們一行至少有三四十人, 你看那處才幾個搭建得淺淺的窩棚,能住幾個人?要是你沒認錯人,那就是你爹他們沒在此處歇腳!” 傅百善再次認真回想了一遍肯定道:“鄔老大的聲音極其特別,我絕對沒有聽錯。當時他背了一個竹簍正準備進坑洞,在門口不小心跌了一跤,竹簍里的木頭全都滾了出來??词匾娏四闷鹌け蘧鸵? 鄔老大臉面烏漆嘛黑, 又一口一句倭語, 要不然我當時就認出人來了!“ 寬叔這才眼前一亮,興奮反問道:“這人要進坑洞里頭,干嘛還費力背著木頭進去……” 傅百善和裴青都是極聰明之人,相視一眼后都從對方眼里看出恍然大悟。礦洞所產的礦石被礦工采下來后,首先要碎石和洗礦,接下來才開始用火冶煉。鄔老大既然往坑洞里運送木料,那么洞里面肯定有另外的煉礦地點。那么,傅滿倉一眾人就極有可能歇息在那邊。 寬叔不禁有些摩拳擦掌,嘿嘿一笑道:“莫急,找地方找人是我的拿手本事,跟在我后面別出聲?!?/br> 話一說完,就像一只大猴子一樣攀住一棵崖松,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一叢灌木后面。傅百善和裴青連忙跟上,就見寬叔身形極為靈活地在暗夜里穿梭,猱身前行了大概百余丈后趴在一塊突兀的高地上不動了。兩人立即尾隨過去一看,立時就愣住了。 面前高地的植被有些稀少,越往前就只剩下些黑色的細石子。再往前就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半凹形深坑。此時天色陰暗,也不知道那個黑魆魆的坑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光景。 寬叔躡手躡腳地蹲在坑沿上,摸了一把地上的泥土湊近鼻尖聞了一下,小聲道:“這土里有硫磺味,我猜這下面便是這座礦山的冶煉之地,只可惜此時天色太暗,看不清底下到底有沒有人?” 三人圍在一起竊語商量無果,性急的寬叔干脆抓了幾顆腳下的石子丟進了坑底。在寂靜的夜里,石子陸續滾落的聲音便格外刺耳。三人屏息靜氣一會兒后,就忽見坑洞底閃現了幾點暗紅色的火光,接著耳邊響起了幾聲悠長的鳥雀叫聲。 傅百善杏眼一亮,緊緊抓住裴青的胳膊,語無倫次地歡喜道:“是我爹,從前他最喜歡這么學鳥叫。小五小六每回都被他騙,每回都鬧著要到樹上去找小鳥……” 三人都面露喜色,不敢耽誤時間立刻將繩索固定在古樹上。裴青把繩子纏在腰上叮囑道:“現在已經是寅時了,我先下去看看,你們在上面看著。過半個時辰不管我上不上來,你們就收拾繩索走人,千萬不能讓巡邏的士兵看見?!?/br> 傅百善哪里還按捺得住,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極其執拗地道:“我一定要一起下去?!?/br> 寬叔一雙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在一旁左看看右瞧瞧。他即便是瞎子也看出來這一對男女之間有些什么貓膩,索性建議道:“下面黑布隆冬的,你們一起下去也好,正好有個照應。只是有個什么不對,就要立刻上來,這里畢竟不是中土的地盤,要是惹得那些倭人蠻性大發,咱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br> 裴青自從那天在祖母山上一訴衷腸把話說開后,無論做什么都被傅百善吃得死死的。聞言只得無奈答應,又小心囑咐半天,由傅百善殿后,兩人順著粗大的繩索慢慢地往下攀爬。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處坑頂竟是一處懸空的所在,就像一只被倒扣著的鐵鍋,越往下空間竟然越空曠。好在老天爺幫忙,一直被烏云遮擋的月亮呼喇一下露出了真容,兩人又漸漸習慣了在暗處視物,就見光線忽明忽暗的坑底里影影瞳瞳地矗立著幾個高大的東西。 離坑底還有幾丈高的時候,傅百善用腳勾住粗繩,嘬嘴學了幾聲鳥叫。下面立刻回了幾聲同樣的叫聲,一個有些顫抖的聲音低低響起,“珍哥,是你嗎?” 說話間,坑底燃起了一道明亮的火折子,傅百善裴青兩人就見面前站了一群衣衫襤褸眉眼疲憊的男人。打頭站著的那人身形高大顴骨高聳,一張遍布灰塵的臉上盡是淚水,卻只剩一副皮包骨的空架子,正是傅百善的親爹傅滿倉。 眾人怕驚動外面的守衛,急急擁著傅百善與裴青進了最里面的一處坑洞??佣蠢锍睗耜幇?,胡亂堆著破舊的鋪蓋,角落里還有幾副碗筷。鄔老大揩了眼角的淚水,連忙收拾了一處干凈的地方出來讓傅家父女坐下來說話。 原來當初傅滿倉見識過倭人在兩浙一帶的胡作非為之后,心中生了憤懣,只恨不能親自上陣殺敵。恰好有友人捎信,閑談當中無意提起說倭國那邊的天皇性情文雅喜文厭戰,對連年征繳痛恨不已。 傅滿倉一時突發奇想,認為要是借著自己海商和官面上的雙重身份,要是得到倭國天皇的一份承諾,回航后再拿到朝廷有識之士的手中,兩國締結互不侵犯的盟約,豈不是可以為中土百姓討得幾年休養生息的工夫! 傅滿倉垂著頭,連連苦笑不已,“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天下間的事情要是這般容易就解決了,怕也輪不到我來出頭,國之政事哪里同做生意一般容易!我自高自大不但害了自己,還將這一船的人都害了。到了伊那島之后,我備了重禮和那位友人求見懷良親王,哪想這人根本不是傳說當中的謙謙君子,是個實打實的主戰派,我剛剛把來意說出來就被關起來了?!?/br> 傅滿倉那般剛強的漢子,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嗚嗚地哭了出來,“先時我還心存僥幸,以為懷良親王不敢把我們怎么樣。哪里想到過了半個月,就有士兵押著我們到了這個地方,虎狼一般強迫我們換了衣裳剔了頭發,每天要做八~九個時辰的苦工,一天只給兩個摻了雜糧的飯團。來時整整四十二個人,連病帶餓,短短一年半就去了十來個……” 傅滿倉幾乎漚得凹陷下去的一雙眼睛,那里面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自信飛揚,眼里只剩濃重的哀毀和無盡的傷心自責。傅百善看著父親如今的模樣,心里一時痛如刀絞。撫著他瘦骨嶙峋傷痕累累的一雙大手,心里把懷良親王這個始作俑者恨得幾乎出血。 裴青揭開面上的帕子,沉聲提醒道:“珍哥,眼下不是哭的時候,我們趕緊拿個章程出來,傅大叔他們這個樣子只怕支撐不了多久了!” 傅滿倉此時才看清是他,就以為兩人早已定下親事,此次定是為了幫珍哥才主動前來,心里對這個未來的女婿就又高看了幾眼,眼里就帶出了幾分了然的笑意。裴青巴不得如此,自不會為此事辯白,伏在地上草草畫出礦坑的草圖,隨后問道:“有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把人順利帶出去?” 鄔老大蹲在一邊搖頭嘆氣道:“礦山守衛倒是不多,只有十來個人,只是個個手里都有□□長刀,我們這么一大幫子,身上沒有官憑路引身份文牒,即便將守衛全部殺了也走不出十里地。年前有幾個年青水手實在受不了打罵欺凌,斗著膽子趁砍伐木材的機會偷跑了出去,結果被巡邏的倭人武士抓住全部砍了腦袋,頭顱齊齊整整地掛在山口好些天。自那之后,就再也……” 鄔老大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洞里也響起了一片啜泣聲。 傅滿倉紅了眼睛勉強按捺住心中悲意道:“坑道有百多丈,又臟又難走,坑洞里離地面有十多丈,是個天然的牢房。平日里我們在此洗礦煉礦,最后將成品赤銅運送出去,那些守衛輕易不會進來查看。只是每天早上辰時,要到坑洞口拿當天的飯食?!?/br> 裴青腦中飛快地計算這其間的時間差,最后道:“只有從上面走才是最節省時間的法子,再采取些其他的手段,興許能將時間還拖延一些。只要一天的時間我們就能趕到海邊,我們將福泰號開過來停泊在外頭接應……” 眾人聞言大喜,只有傅滿倉抬頭望了一眼外面的繩索,有些遲疑,“從坑頂出去也是個辦法,只是咱們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這一年又吃不飽穿不暖,到底虧了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全上去?” 傅百善連忙截住他的話頭,“爹,我們一行人千辛萬苦才找到你們,說什么也要把你們全部帶回去。大不了我把那個什么懷良親王弄來當人質,看他們放不放人!” 女郎的話斬釘截鐵,傅滿倉倒叫女兒激起了心中勇氣,轉過頭看著洞里一眾人,輕聲道:“好,這些都是我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就是背我也將他們全部背出去!” 懷良親王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將中土來的這些人全部圈進在不見天日的坑洞底,剔了頭發換了衣裳,學說倭國話,連飯都不給吃飽,就是想慢慢地摧毀人的意志。 裴青看了洞中攢動的人頭,見人人臉上都流露出喜意和朝氣,大家眼底都重新燃起希望,心里一塊巨石這才放下。他暗嘆一口氣,拿起樹枝在地上細細勾畫,心想務必要將營救眾人的計劃做到至臻至美才行。 182.第一八二章 去留 幽靜的林間小道上鋪了碎石,興許是周邊樹木高大又多年背蔭, 小道邊上衍生了指厚的青苔, 顏色綠得近乎發烏, 一眼望去便生涼謐之感。 伊予國北條家族的現任家主北條義男殷勤地將貴客引進家廟, 陪著給各位先人上香參拜之后,才吩咐仆婦奉上茶水。覷眼望了一下那個身影高大的男人之后, 他堆滿笑容道:"大人旅途勞頓, 在此處好好休息一番,明天我再帶大人到四處走走, 這里很多地方都是您的父親昔日經常流連之地,興許能讓大人好好緬懷一下哀思?!?/br> 徐直端坐在桌幾后, 水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面容。良久,才輕輕一欠身道:“有勞了!” 北條義男感覺受到了怠慢,可是面對著北條家族這位名正言順的直系血脈,他終究是直不起腰桿的。自十年前北條有道突然中毒身亡之后,北條家族的嫡系后繼無人,立時就陷入了內亂之中。最后, 還是懷良親王出手干預,親自指定了他來當新任家主。 說起來,北條義男原本的姓氏跟北條一點干系也沒有, 他是北條有道母族那邊的一個遠方外侄,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執掌這么大一個家族, 經手這么多的財富。他以為這個美夢會一直做下去, 直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到來, 打破了他的自以為是。 這個男人生得是這樣的偉岸,眼里是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果斷,這種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自信從容,北條義男只在懷良親王的身上看到過。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就好像一碗熱騰騰的鰻魚飯,剛剛端到眼前就被人端走了,心里又憤恨又驚懼,偏偏還無可奈何。 徐直看著這個個頭矮小的男人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幻,面對面的時候笑容滿面,背過去自以為無人看見時就一臉的隱晦切齒。先時他還有興味逗一逗這個跳梁小丑,后面便覺得索然無味和無盡的倦意。往年的世事無常盡湮滅在舊日時光里,自己和這個北條義男實在說不清到底誰才是鵲巢鴆占的人? 推開臥房的紙制槅門,內室里卻沒曾閔秀。 疊席上端莊坐著兩個打扮嬌艷的年輕女子,都穿著華麗的暈裥錦振袖外褂,面上用脂粉涂得雪白,眉毛描畫得細長漆黑,一點朱唇勾畫得像血一般醒目。左邊的女郎深深鞠躬,cao著生硬的中土話道:“小女叫英子,這是我meimei良子,我們的父親北條義男吩咐我們過來服侍大人!” 徐直臉上如同被狠狠搧了一記,一時間只覺得荒謬無比。 和懷良親王的女兒阿鯉一樣,這些所謂的名門閨秀就象被豢養的珍貴寵物,被父兄為某種目的隨手就贈予他人。不管對方是老是少,身體是否有無疾患,性情是否暴戾無常,輩份是否匹配,竟全然不在這些人的考慮之中,偏偏這些女子一臉的溫馴,一臉的理所當然。 徐直本就是個桀驁不馴無法無天的人,來日本國這些天心頭有股莫名的火氣再也按捺不住,伸腿“砰”地一聲踢翻了門邊的矮幾,就見那兩姊妹駭得像受了驚嚇的鵪鶉一樣,緊緊摟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悲。索性轉身出了房門,大步往草木深深的山上奔去。 海邊的春夜變化多端,先時還是湛藍夜色明月當空,不知什么時候就變得山風秫秫雷云滾滾。如練的雨水從亭子的翹檐上滴落下來,徐直肅穆看著眼前這塊陌生的土地,他血緣上的父親、祖父都是在這里出生長大,他卻對這里如此陌生,竟然沒有半點歸屬感。 直如陌路的親人,泛善可陳的飲食,還有差異巨大的認知習俗,讓他再一次無比悲涼的肯定——這里不是他的家鄉! 不知過了多久,山下迤邐來了一列隊伍,打頭的是穿著蓑衣笠帽的精壯武士。幾個佩長刀的兵士簇擁著一頂精致的軟轎,有奴仆撐起油紙傘掀開轎簾,徐直眼睛猛地一跳,里面竟然是輕袍綬帶面帶微笑的懷良親王。 奴仆們手腳頗快,在簡陋的亭子里放了硬木嵌粉彩三陽開泰七扇矮屏風,置下描金彩繪的落地燈架,端上還燃燒得正旺的白泥涼爐。片刻之后,原先還冷冷清清的地方便變得舒適宜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