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這幅尺長請帖制作極為精美,所用紙張竟是世人難得一見的描金五色蠟箋,他少年時在赤嶼島整整三年的艱苦訓練中,天文地理經史典籍無一不涉獵, 自然懂得如何鑒別紙張書畫的優劣。 這種描金五色蠟箋制時在桑皮紙面上用膠粉施以細金銀粉或金銀箔,使之在彩色粉蠟箋上呈金銀粉或金銀箔的光彩, 紙張四角又用泥金描繪山水、云龍、花鳥、折枝等圖案, 因其制作工藝復雜繁瑣,所以成品在尋常市面上流通極少。 此紙表面光滑透明, 具有防水防蟲蛀的功效,書寫繪畫后墨色易凝聚在紙的表面,使書法黑亮如漆。文人墨客得一幀便如獲至寶, 輕易不肯示于人前,此時卻被用作了尋常得見的請貼, 真真是另種意境的豪奢做派。 請貼內是一筆極有意境的飛白:賢弟臺鑒, 久違懿范又經匝月,只嘆俗塵猬集不得閑居,然秋雨梧桐繾綣此心, 奚不能寤寐系之也!日來稍獲空閑, 欲邀三兩知己陋室夜話,暢敘幽情以慰離索, 未知足下能否惠然一顧否?若蒙棹雪而來, 兄則掃榻以待! 徐直用尾指摩挲著請貼最未的朱砂紅印, 眼里神情莫名難辯。 主家所居是山間一草廬,新雪初至蒼翠的林蔭小道上,是三兩披蓑衣踏木屐的踽踽身影,正是徐直一行。抬眼望去,遠遠地便瞧見草廬下一位帶冠的中年男子,身穿三重靛紫長帶紋的四白直衣,下著云立涌紋的冬袴,左右衣襟上配有胸扣和菊綴結,足上是二趾錦襪??匆娰e客到了,他微微頷首為禮。 盧四海一驚,扯著身邊徐驕的袖子小聲道:“這人不是那個什么四國使臣熊野水生嗎?怎么忽然搖身一變成了懷良親王?” 徐驕沒好氣地扯回袖子,“你問我,我去問誰?興許這些王公貴族就喜歡這樣換個身份微服出游?” 草廬里陳設簡單四壁通風,放了暖爐也感受不到什么暖意。懷良親王卻如坐高堂般閑適,親手斟了一杯熱茶,遞過來道:“這是你們中土云夷上的大紅袍,我很喜歡,特意煮了讓你嘗嘗!” 徐直啜了一口芳香甘醇的茶水,抬頭便開門見山,“你繞這么大的一個圈子,必定不會只請我喝杯茶吧?” 懷良親王是一個極儒雅的人,雖然已過而立之年,笑起來眼角也有了細微的紋路,但是其風儀望之令人難以忘懷。面對著徐直的質問,他絲毫不以為忤,執著一把繪了云海的折扇悠悠道:“你知道你是我表弟嗎?你的父親與我的母親是嫡親的兄妹!” 看著徐直默不做聲,懷良親王微微一笑,“看來你已然知曉了,那你是否知道你的父親是我親手所殺呢?” 徐直耳際一陣轟響,在來途當中他曾遐想過,若是遇到自己的殺父仇人該如何,卻決計沒想到這人一照面就直截了當地捅明此事。雖然生父與自己直如陌生人一般,但真要是如實,那兩人之間的確有深仇。 懷良親王眼中笑意更深,搖著手中折扇緩緩道:“我的舅父就是你的父親北條有道,從小就是一個有大志向的人,年輕時就走遍了這四山五水。因為仰慕中土文化,他化名徐有道在中土內陸游歷,在那里他結識了很多優秀的人,其間就有你的母親。他曾經寫信回來,說遇到了這世上最可愛的女人!” 懷良親王的語調緩慢,好似想字斟句酌地更恰當地用漢字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雖然腔調有一絲怪異,但是聽起來并不令人感到厭惡。 “北條家族是四國伊予的一個二流世族,我的母親因貌美溫柔聲名遠播,被天皇所聞納為女御,隔年就生下了我。宮中權勢傾扎,我母親空有美貌卻無心計,遇事只會抑郁哀泣。父親有了新人自然早把她忘諸腦后,直到我十二歲時,母親終于一病不起,是舅父星夜從中土趕回來陪在我的身邊?!?/br> 想是回憶起昔日的難堪過往,懷良親王眼中瑩瑩有淚光閃,“舅父陪著我度過最難捱的時日,教我習射擊劍,又散盡北條家族百年的家財為我招募親信,殫精竭慮更象是我的親父。中土到日本國這條海上貿易線是他親手開辟,為的就是有大量的金錢能夠源源不斷地涌入我的府庫?!?/br> 徐直抓緊了杯盞,那時的自己恐怕剛剛呀呀學語,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跟隨母親為下一頓的溫飽生計發愁。 懷良親王垂下細長的眼瞼,“我的得意忘形引來了中宮所出的奈良親王的嫉恨,他靠著父皇的寵愛一舉搶奪了海上貿易線的主控權,赤嶼島的老船主見風使舵,不顧信義轉頭就投進了奈良的懷抱!這還不算,那年九月十三的觀月節奈良步步緊逼,假借父皇的名義賜下一盤糯米餅!” 徐直聽得手腳僵直,知道必有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發生。 果然,懷良親王長嘆一聲低垂了頭道:“我知道奈良必定不懷好意,又不敢明言拒絕生怕觸怒父皇,正猶疑間舅父起身將那盤糯米餅端至面前,三五下就吃得干干凈凈。未過三刻,舅父脖頸粗大雙目凸出,糯米餅中果然含有毒物!” 室內靜謐,只聽得見男人略微傷感的聲音回蕩,“舅父見多識廣,說這就是鼎鼎有名的傀儡香,中之者心肺盡皆畏縮,手腳日漸沉重頭腦卻清醒依舊,如同無人cao縱之人偶絲毫不能動彈,他寧愿死也不愿落到那般可憐下場。我聽了之后,就取下腰間短匕親手結果了他的性命!” 草廬外的飛雪如鵝毛般絮絮而下,盧四海和徐驕同幾個親信束手站在廊下,又不敢跺腳取暖直凍得雙頰通紅。而對面那些隨侍的日本武士,渾身上下只著一襲夾衣,雖然個頭都不如何魅梧,卻個個目露警惕虎視眾人。 懷良親王以扇摭目,似要掩飾自己的失態,良久才又開口道:“父皇知曉此事后為恁誡奈良任意忘為,將伊那港還給了我。我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重金購得的傀儡香帶到赤嶼島,交給了那里用得上之人。后來的事你大概也知曉了,上任老船主不久就不治身亡,我也算把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給清除了!” 徐直頭腦一陣暈眩,他也算經歷過大風大浪意志堅定的人。慢慢回想起那些日子里老船主的日益消瘦,一晚接一晚地咯血,果然是像自己原先猜想地那般是中了巨毒。哆嗦著指尖摸過面前的茶盞,卻見里面已經空空如許。 懷良親王手里輕輕敲擊著扇尖,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聽說你父親走后,那位老船主待你若子,這可怎么辦好?兩位至親都死于我手,可想要報仇?” 徐直忽然心里凜然。 從進屋起到現在談話的節奏竟被這人一手掌握,而自己的心神也隨了他的言語上下起伏。小心斂了心神,把玩著杯盞上凹凸的細膩紋路道:“你如此費盡口舌,不外乎想告訴我兩點:一是老船主該死,二是我的生父是甘愿替你而死!” 懷良親王詫異地望過來一眼,臉上始浮現真心實意的笑容,誠懇道:“留下來吧,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鄉,四國北條家族惟余你一條純正的血脈。我將伊予的銀見山給你,那里有豈今為止發現的最大一座銀礦,你將有用之不竭的金錢,享用不盡的榮華!” 封疆裂土是每個男人的終極目標,徐直不禁怦然心動。 懷良親王顯然很愉快,雙目湛然有神,“我要你做我永不背叛的大后方,我才放心將我的后背袒露與你。我的幾個兄弟鼠目寸光,只會盯著腳下的一塊地,孰不知在隔海相望的地方還有廣袤的處女地等待我們去開發。你的父親曾對我說,南人都生性懦弱貪鄙好財,若是有一支刀尖斧利的奇兵,中士……就是我們餐盤中的魚rou!” 似乎對自己無比自信,懷良親王做了一個緩慢攥緊拳頭的手勢,毫不遮蔽的野心乍然外露。徐直忽地覺得那被攥緊的是自己肚腹內的一顆心,意圖封疆裂土的歡喜之情就僵在了臉上。 懷良親王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興致勃勃地站起身子,指著遠處的祖母山道:“天照大神勢必會佑我,舅父歿后十年又將你送至我身邊。放心留下吧,將富泰號上的硫磺、兵器、箭笥全部卸下,再派個信得過的人回赤嶼島作為你的代表,我會讓這艘船裝上等量的銀礦,跟隨我的人統統都會得到豐厚的獎賞!” 看著對方眼中的狂熱和期許,徐直腦中混亂象個孩子一樣無措,囁嚅了一下道:“讓我再想想……” 許是想不到會被拒絕,懷良親王微微皺眉后有些悵然若失,襕裾下的白色單衣忽地現出幾道順滑如刀痕的褶子。良久他低頭不解道:“中土的官府在通緝你,赤嶼島的人想借我的手鏟除你,你究竟還有什么舍不下呢?” 一時間,徐直心頭如亂麻,只得強笑道:“容我再想想!” 懷良親王深深地望他一眼,從案幾的匣中取出一塊雕刻精美的銅牌道:“這件東西你收好,可以方便你到處行走。四處去看看吧,你的家鄉伊予國一年四季都很美,作為人子你應該去參拜一下北條歷代家主的牌位。我想,他們應該很期待你的到來!” 176.第一七六章 阿鯉 在祖母山下有一處占地頗大的宅院, 這里住著懷良親王的一位妾侍。酒宴開場后,他便讓妾侍帶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出來拜見遠方的貴客,男孩們斯文俊秀,女孩則漂亮活潑。 徐直慌忙尋找表禮,好在徐驕機靈, 在隨身攜帶的包袱里翻出幾件雕工精致的和田白玉把件。名字叫阿鯉的女孩排行最小,好奇地舉著手里的葫蘆玉件問道:“你們那里真的很大嗎?聽說東邊城池日頭落下時, 西邊城池的日頭還沒有升起來?” 阿鯉的漢語不好, 只能勉強聽得清她在說什么。 徐直見她言語幼稚可愛,不禁好笑道:“也沒有這么大, 只不過騎馬是要跑好些天就是了!”女孩似乎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滑稽的問題,不好意思地舉著紅色小花地的寬大袖子遮住了下頷。 等女人和孩子們下去后,懷良親王徐徐飲著酒水, 似乎沉浸在漫無邊際地遐想當中,良久才開口道:“你父親大人要是還在的話, 肯定希望你留在家鄉迎娶名門閨秀, 為北條家族開枝散葉繁衍后嗣。我在你這個歲數時,膝下已經有五個孩子了?!?/br> 徐直想到曾閔秀腹中那個還未成形就流產的孩子,飲光一杯酒后嘆了一口氣道:“許是緣份未到吧!” 屋角細巧的白瓷荷葉蠟燭燈盞飄忽一閃, 懷良親王不屑地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福泰號上有個一直伴在徐直身邊的女人, 容顏不過爾爾,況且青春不在至多只能算個滕妾, 根本就沒有正室的格局和眼界。 與在這世上最近的血親一晚暢談之后, 徐直反而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心煩意亂, 偏偏這種感覺還不能對人訴說。難以排解之后,他索性跑到福泰號上住了兩宿,陪著船老大喝酒胡侃,甚至還有閑情看著老馬制了幾盞花色精美的燈籠出來。 再回驛館時,徐直就帶了老馬過來,特意吩咐徐驕給人重新弄幾件干凈見人的衣裳,整天一身烏漆嘛黑,就是有再好的手藝又有哪個女娘看得上?老馬佝僂著身子千恩萬謝,喜滋滋地抱著新衣服下去了,讓徐直看了哈哈大笑。 老馬的手藝是信得過的,就是那幾把火器也讓他搗鼓出了名堂,經他改進后可以在半刻鐘內連續發射兩回。在戰場上機會稍縱即逝,這一點小小的提高有時候就是決勝的關鍵。接下來就是解決火器易炸膛的危險,日本國盛產礦石,如果找到一種新型的延展性能極佳的材料,這個問題興許就能迎刃而解了。 所以眼下徐直對這個老是佝著身子,行事甚至有一絲懦弱畏縮的燈籠鋪里出來的老師傅,是半點不敢怠慢。說是當做寶貝都不為過,衣食住行一一過問,連派幾個護衛在他身邊都要細細安排。于是在他心無旁騖的情況下,自然就忽略了徐驕一臉的欲言又止。 掌燈時分,感覺有些勞累的徐直邊脫外裳邊吩咐徐驕,“你好好叫上幾個人,再找個當地熟悉路徑的本地人,咱們借參拜神佛的名義四處轉轉,最好將先前探聽好的那幾處礦場細細查探一番,一來看有沒有珍哥老爹的行蹤,二來幫老馬找些趁手的鐵石原料……” 木門被打開,燭火閃爍處是一位盛裝的少女,雙手加額恭敬跪拜在疊席上。 少女烏黑濃密的頭發蜿蜒鋪在地上,姿態謙柔恭順。身著層層疊疊的十二單,最外層是茜草紅繡了仙鶴、靈芝草的織錦絞纈,其左前袖、左肩、到領后便是一整副圖畫。里層大概就是被稱為圭的十二層單衣,圭輕薄透明,多層疊加也看得到表里緋紅的顏色。 少女行了大禮后抬起頭來,滿臉的嬌憨之色,正是懷良親王的小女兒阿鯉。她有些羞赧地開口道出自己的來由,“父親讓我過來服侍大人的起居,我在此處已經等您一整天了!” 徐直一時間如五雷轟頂,他委實做夢也想不到懷良親王會整這么一出。 這世間怎么會有人想起把親生女兒許配給自己的表弟?此時他才后知后覺地想到徐驕那欲言又止的神態到底是想說些什么了。又想到曾閔秀向來敏感多思,看到這一幕指不定還怎么想?還有面前這個一臉赤忱的少女,要怎么跟他解釋中土和日本國風土習俗的不同? 徐直腦中飛快地轉,立刻整理好外裳正色道:“既然來了,這兩天就在這里好好玩兩天,等會我叫……我的太太就是你的嬸嬸過來陪你。她一向喜歡小姑娘,她身邊還有表弟表妹,你們年歲差不多在一起一定有話說的!” 話將將草草交代完,徐直拔腳就退,眼角里就瞧見徐驕躲在角落里捂著嘴嘿嘿地偷笑。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自己也撐不住笑了。這實在是因為兩地的差異巨大,有些事情竟是說也說不清楚。 日本國歷朝歷代為了保持血統的純潔性,天皇一族只和各大氏族的攝政和關白之間內部通婚。攝政這個皇室官職是在天皇幼年,輔助總理萬機的職務。而關白則為天皇成年后,輔助總理萬機的職務。后來,因為上皇的院政與武士的興起,攝關藤原氏的權力雖然衰落了,不過仍有一定的勢力。 后藤原氏分成五家、一條、二條、九條、近衛、鷹司五家輪流當上此職,這五家稱為五攝家。所以天皇的中宮和女御大多出自這五大家族,歷任天皇也都是藤原氏的女兒所生,這樣一來,姑表親、堂兄妹親,甚至舅甥親就成為司空見慣的事情。 徐直想起那日懷良親王問自己何時為北條家族開枝散葉,言下之意很是看不起曾閔秀的出身。難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把這個論輩分是自己侄女的孩子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送過來嗎?真是……叫人不知說些什么好? 許是察覺到了徐直的踟躕不悅,阿鯉面色有些蒼白。遲疑地開口問道:“大人不喜歡我嗎?我雖然年歲小些,可是我什么都會做,縫紉、廚藝、插花、茶道我統統都學得很好,就是中土的語言我還有些生疏,大人請給我一段時日,我會盡力去學!” 站在廊下的徐驕癟嘴小聲嘀咕道:“還皇族呢,這么大的姑娘沒羞沒臊自薦枕席,真是一群沒開化的蠻夷!” 徐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吩咐,“快點把你秀姨和珍哥、荔枝她們統統叫來!”頓了一頓干脆出言威脅道:“跟她們說要是站干岸上看熱鬧,我就立馬乘福泰號回中土,讓她們幾個老死在日本國!” 徐驕不敢多言,忙低頭領命而去。走時尚不放心,又叫了幾個仆婦和親信點了燈燭火把在大門處守著,勢必不能讓人趁機如愿。 阿鯉雖然不是很明白他們的對話,但是卻看得清徐驕眼中不加掩飾的厭惡。站起身子走到廊下,低垂著頭小聲問道:“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人,是您在中土所娶的妻子嗎?您之所以不喜歡我,也是因為她嗎?” 徐直看著她長長的睫毛上一滴淚珠欲墜非墜,有些頭疼地解釋道:“不是不喜歡你,我的喜歡跟你的喜歡不一樣,我對你就像你父親對你,只是希望你高興和歡喜,不是……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廊下的一洼水池大概接通了溫泉水,到現在這個季節竟然沒有凍上。一池碧幽幽的水里,有頎長碩大的錦鯉悠悠然地游來游去?;蚴锹犚婎^頂的動靜,以為是喂食的時間到了,被豢養的錦鯉頗具靈性地浮在水面上優雅徘徊,色彩斑斕煞是好看。 阿鯉懵懵懂懂地望過來,臉上是極度的失落,從袖中拿出那只小小的和田玉葫蘆,固執言道:“我以為這便是喜歡!” 徐直摸摸鼻頭不敢接話,此時說什么都是錯。 阿鯉歪了歪頭,“我的名字跟這個鯉魚有關,中土有位詩人說,玉萍掩映壺中月,錦鯉浮沉鏡里天,芍藥牡丹歸去后,花開十丈藕如船。我很喜歡書上的景致,以為終于可以跟您到生養的地方去看看,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門外有腳步傳來,徐直抬首望過去,正是曾閔秀傅百善一行,他們個個一臉地端莊正色,細看之下卻又隱含揶揄,不由面上有些羞臊?;仡^一想,又不是我要讓這女孩過來的,何苦要拿我來取笑,要我來生受這些苦楚和排揎? 待阿鯉姑娘一步一回頭地離開驛站,曾閔秀實在按捺不住心口的酸意,開口道:“不若我幫你追回來吧!可憐見的,在中土拈花惹草也就罷了,怎么到了這千里之外,還有女郎巴巴地送上門來?莫不是你做了什么讓人家小姑娘牽腸掛肚的好事吧?” 徐直臉面大紅,瞅了站在旁邊不語的傅百善一眼,出言好語央求道,“珍哥,去幫我送送阿鯉,此去他父親的宅子要走幾刻鐘的時間,千萬別讓歹人盯上才好!”曾閔秀不虞此時這男人還有閑暇關心那位情深義重的阿鯉姑娘的安危,頓時打翻了一壇老醋,抬腳就狠狠地往男人的腳上踩去,徐直一時不備疼得跳腳直叫喚。 傅百善今日從起床時算起,結結實實地陪著曾閔秀看了一出大戲,此時也算是月圓人團圓的大結局。遂強忍住笑意,自去安排阿鯉回去的人手不提。 177.第一七七章 雪夜 將那位一臉惆悵失意的阿鯉姑娘送至家宅中時, 早得到消息的阿鯉母親將女兒一把摟在懷里,用一種軟軟的腔調安慰的受傷的孩子。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 那位華服婦人回轉過身來向傅百善深深鞠躬答謝。 傅百善看著那對母女相互攙扶著進了那入深宅大院,不由莞爾一笑。雛鳥受傷后有個舔舐傷口的地方, 有來自親人溫存的撫慰,相信傷痛很快就會得以忘懷。 地上積了尺高的新雪, 加上天邊似有似無的月色, 荒郊野地里有一種詭異的亮堂。傅百善忽起了些許興致,吩咐隨眾們先回驛館, 一個人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回走。鞋子外面是一層草繩粗粗編制的肥大靴子, 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路上每隔數十步便有人高的石龕矗立, 龕里燃著松脂油燈,時而在寂靜的雪夜里噼啪作響。 耳邊忽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傅百善略一側頭, 就見不遠處站了一個灰布蒙面的男人,正是扮作燈籠鋪子老馬師傅的裴青。 傅百善抿著下唇正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打個招呼,就見那人大步跨前一把將她的手抓住, 二話不說就往身后的祖母山上拖。她被拉得差點趔趄, 心中便有些著惱, 偏生手掌被那人拽得死緊不好掙脫。再加此處已然靠近驛館不敢大聲斥責,只得踉踉蹌蹌地跟在那人的后面往山上走。 九州各處多的是這種低矮小山, 樹木蒼翠經年不凋謝, 白雪皚皚下更添韻姿。天上只有淺淺的一鉤下弦月, 帶著末冬寒意的山風簌嗚簌嗚地, 象是中土古老的樂器——陶塤在吹奏,渾厚深沉樸拙抱素,卻無端讓人心生凄清。 不過幾百步石階便到了祖母山的山頂,這里沒有建神廟正殿,只建了一座木制的鳥居,有些象中土的牌坊,只是要簡陋許多。倭國人多數信奉佛教,高大的樹枝上綁了無數的許愿紅條,在風中不住地起揚漂浮。 傅百善猛地掙開胳膊,就著寺前的燈籠細看,手腕處果然被揪得通紅。對面的男人卻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靠著石龕慢悠悠地解下頭上纏著的重重布巾,最后露出一張眉如重墨鬢如刀裁的冷臉。 野地里的風在腳底不住的盤旋,傅百善漫無邊際地想,這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倒越發好看起來。膚色是一種介于古銅和蜜色之間的強悍,少年時那種雌雄難辯的身量,到現在已經變得頎長結實,這副形貌即便走在京城想必也難有人企及。她心中雖如此思量,卻絕不愿意先低頭開口服軟,只是站在一旁揉著手腕默然無語。 裴青抬眼望了她的手腕一眼,卻依舊強硬著冷下心腸逼問,“在赤嶼島你大概就認出我來了吧,卻悶著性子半聲不吭地上了福泰號。結果到了船上你避著我,在驛館也避著我,不過就是想找你說幾句話,怎么就如此難呢?” 女郎一身利落的箭袖男裝,在昏暗的燭火下只露出半張俊俏的側顏。英氣十足的眉梢,挺直的鼻梁,緊緊抿住的菱唇,無一不是自己在心底描摩過千遍的形狀。當然還有更讓人頭疼的,是女郎一往既往的沉默與倔強。 裴青沒指望她的答話,而是入鄉隨俗地在手水舍前用木杓舀水洗了手,搖了殿前的垂鈴,合掌祈禱后才轉過身淡然道:“我的性子一向寡淡少語,卻遇著你這個剋星,看似爽朗大方卻事事俱埋在心底里。日后我倆相處時,少不得我來多說我來多問,省得你一根筋犟到底,到頭來傷人傷己?!?/br> 傅百善揉手腕的手頓了一下,抬頭張嘴欲駁。卻不料裴青利眼一脧,猛地抬高聲調呵斥道:“先聽我說完!” 看到女郎好似瑟瑟了一下,裴青終于木著臉將身上的斗篷取下裹在女郎的身上,俯下身子緩緩道:“第一我心悅你,從你還不知道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就從來沒有變過。第二在青州老鳳祥銀樓里,那個女人與我無半點干系。我只是想用她誘捕徐直,卻沒想到被徐直倒擺一道,將你引去那里才致我們之間誤會重生?!?/br> 女郎垂著頭依舊悄然無語。 裴青苦笑一聲,“當然那時的我是不知曉的,很久之后直到魏琪送來那副嬰孩所用的赤金寄名鎖時,我才恍然明白徐直在其間所做的手腳,卻為時已晚。我一向自負才智,卻想不到徐直在絕境當中還能狠予我一擊!” 傅百善沒有接話,而是隨手拂向身邊的手水舍,出乎意料那一汪水竟然是溫熱的。仔細看去,就見那裝水的石槽上接了長短不一的竹筒,應該也是將遠處的熱泉牽引過來的。不由輕嘆道:“七符哥,你看這里多山少地處處貧瘠,但是卻又有熱泉,所以才引得貴人們在此建宅修院,將來只怕會很繁庶呢!” 裴青不知她把話題忽然轉到這池水上作什么,只得順著答道:“伊那本就是個活火山,最近的一次噴發大概在八十年前,你看這里的土層瘦薄,水里還有淡淡的硫磺味就知曉了!” 靜謚的雪夜下,傅百善的臉龐被雪鍍上淺淺一層月華,她抱膝依在石槽邊感受雪夜里的些微暖意,“七符哥,這段時日我到外面邊走邊看,才曉得原來居了十來年的廣州城這般小,才曉得這世界原來這般大。每天都會碰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現在回頭來看從前那些天大的煩憂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