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老馬想是走累了斜倚在墻角處,聲音越發低沉暗啞,“這走馬燈看著華貴,其實只是樣子貨,沒費幾個本錢。那天你和掌柜的談事時,我就在后面扎燈籠,難得有人真心喜歡這些東西,就起意做了一盞出來做謝禮。請小哥兒收下,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傅百善心頭一怔,不知為什么對這番舉動感到些許古怪。 正在猶疑間,那燈桿已經被人遞了過來。她自來不是矯情的性子,面對人家的盛情干脆爽快地收下。老馬一身樸素黑衣,看得出來極高興,興沖沖地拿了火捻子點燃燈籠的燭芯,上面的武將馬匹立時鏗鏗地你追我趕起來。 燈火閃爍間,傅百善恍惚想起昔年也有一個人親手點燃走馬燈,也有一個人含笑看著自己歡呼雀躍。夜風吹來,陡地想起這些往事,不過徒然讓人傷懷罷了。慎重謝過熱心腸的老馬,傅百善提著燈籠剛往回走,就感到身子被猛地一扯,“噗”地一聲一支利箭射在剛才立腳的地方。 傅百善看著兀自晃動不已的箭簇,抬頭就見有幾十上百支利箭急射而來。心頭不由咯噔了一下,立時恍然有人在偷襲赤嶼島。先時還熱鬧的坊子立時變得寂寂,遠處有島上豢養的兵士急急地攀上瞭望樓,吹響了警示的號角。 左右望了一眼,傅百善心頭暗暗叫苦。這坊子實際是處平坦的地處,當年修建者本是瞧中這點,也怕是沒有想到這里后來會繁華至此,后來又衍生了無數的人家在此居住。萬一有膽大技高者翻過丈高的坊墻里外夾襲,這里簡直就是一馬平川的不設防之地。 箭矢一波接一波地襲來,想來是坊門被打開了,黑燈瞎火地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摸上島。 傅百善擔心家里人的安危,一跺腳就要往回走。結果剛一起身就被人緊緊攥住胳膊,卻是蒙頭蓋臉的老馬。心里的怪異越發濃厚,卻來不及細細分辨,只得悄聲道:“我家里離這里不遠,我要回去看看!” 暗夜里,老馬的一雙眼睛亮得猶如星辰,掃過來一眼后啞聲道:“這時節你先顧著自己吧,你家里人也不是傻子,事事都需你去照料!” 指責中夾雜著些微不欲為人查知的關心,傅百善心頭又是一跳,雙手在銅鎏金燈桿上留下深深指印。良久才淡淡道:“多謝你的提醒,只是我心里最看重的便是家人,他們安好了我才能安好,茍且活著可不是我的作派!” 前方漸漸傳來喧鬧聲,傅百善疑心是倭人進犯,心里越發著急。顧不得許多,放下走馬燈就攀著低矮的院墻向家中的方向掠去。老馬正欲伸手攔截,一道箭矢帶著火苗的箭矢突地射過來,華美的燈籠遇火“騰”地就開始燃燒?;鸸忾W亮處,舉著刀斧利叉的夜襲者面色猙獰張牙舞爪地沖了過來。 老馬縮身躲在暗處,趁那幾個打前鋒的飛快奔襲的時候,忽地直起佝僂的身子,一雙手像鐵鉗一樣扼住一個壯漢的脖子。那人叫都沒叫一聲,就猛地撲倒在地上斷氣了。借著忽明忽暗的火光,可以認清這個壯漢的發髻完整,一身短褂打扮,看起來是個漢人。 老馬松了一口氣,回頭就看見那盞親手所制的走馬燈已經被人踩爛了,破敗的鏡面依舊折射出絢麗光華,卻是再也撿拾不了了。 坊子里傳出女人和孩童的尖叫,這里居住的大都是工匠和商販,是赤嶼島防備最薄弱的地方。偷襲者顯然也明白這點,幾乎大部分的力量就聚集到此處??硽⒙?、驚呼聲、房頂茅草的燃燒聲,坊肆里一時火光沖天。老馬惶急地尋找著那道身影,周圍卻是刀光閃爍人影重重,佳人早已不知所蹤。 偷襲者顯然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長,飛快地有序分散開來,家家不落的開始掠奪財物。赤嶼島位置得天獨厚,即便普通的島民家里也頗為富庶。將奪取的財帛金銀用包袱皮緊緊裹在背上,偷襲者準備撤離了。 蜿蜒的海岸線上,停泊了幾艘小船。 偷襲者正準備按原路退出,忽然天際一時大亮。海邊陸續升騰起高高的天燈,將這片海域照得恍同白晝。這種燈最早現于五代,是用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紙做成大燈,底盤上放置燃燒著的松脂,燈就靠熱空氣飛上天空。這種燈籠的外形像諸葛亮的帽子,因而又稱孔明燈。 數以百計的孔明燈懸在天空,徐直越眾而出,笑著揶揄道:“聽說棉花島的黃老大每年都要到別的島上打打牙祭,每回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自從我來了這邊負責防務,就在想黃老大什么時候過來會會呀?” 棉花島的黃老大是個身材矮壯的四川漢子,他抹著下頷笑道:“沒得辦法,誰叫我們沒占到好風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島上的父老還是要吃飯,只得到各處朋友處打打秋風。我保證我們沒有傷人,只是稍稍拿了一點無傷大雅的小東西,用來換取過冬的糧食,往常毛大當家都是睜只眼閉只眼!” 黃老大的言語風趣詼諧,好似真的是到朋友家里一游,身后那些肆虐的火光只是不知事頑童的劣跡。徐直也哈哈大笑,“按照您的說法,我還要歡迎您老人家時不時地來串個門啰!” 黃老大掂了掂背上的包袱,心里有些著急。知道再磨蹭下去,只怕這回帶來的人都走不了,狠下一條心當頭朝徐直射過去一只袖箭。徐直冷笑,這些草莽之流給自己下飯都不夠資格,若不是想一網打盡,他何必放這些人上島橫沖直撞! 海邊有夜梟哀鳴,徐直一揮手,躉船后、石階后、坊墻后閃出數個手持火器的射手。黃老大瞳孔一散,就看到那些鐵疙瘩放出璀璨的紅花,胸口一痛后濃稠的血跡就像盛開的鮮花一樣,姿態盎然地開始綻放在潮濕的沙地上。 166.第一六六章 借勢 棉花島黃老大毫無章法的偷襲注定以失敗告終, 只在赤嶼島的沙地上留下十幾具尸身。就象家宅里的老鼠, 每日每夜慣常走的路忽地被放置了老鼠夾子,稀里糊涂地就沒了性命,這冤屈只有到閻王殿那里才分說得明白。 徐直雙手叉腰, 志得意滿地打量著面前佝僂著身子的蒙面男人,好奇問道:“這些番國的火器都是你修好的?你一個燈籠鋪子的師傅怎么還懂這些西洋的東西?” 徐驕對老馬的印象極好,一邊搗鼓著手中的單筒火~槍,一邊揚長聲氣搶答道:“義父你就莫為難老馬了, 他是個老實頭, 在島上好些年了從來都不是多話的。營里管火器的人跟他是老相識, 說這人從前就愛琢磨那些槍呀火炮的, 一身燒傷就是火~藥走火爆炸時落下的,半輩子無兒無女也是個可憐人?!?/br> 徐直本性多疑, 面對義子難得的維護只是一哂。舉起刀尖挑開老馬的半邊胳膊, 黑色的衣角重重滑落, 觸目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rou色傷疤, 還有蜿蜒不斷向上的趨勢, 不由得蹙緊了眉頭。 徐驕見老馬似乎駭得身子都不敢動彈了, 心下有些不落忍。放下火~槍笑道:“昨天老馬還跟我說, 想把這單筒火~槍好生改建一番, 要是能連射就好了,現在這東西只射一發就成燒火棍了!” 老馬雙手垂拱連眼睛都不敢抬, 嘶啞著嗓子道:“自古燈籠鋪子和炮仗行就是老搭襠, 老漢我從小就愛鉆研這些?,F在火器的毛病大體有兩點, 第一火~藥彈子必須從前置筒口裝入;第二,發莫能繼,一發打放后要等待炮筒冷卻才能繼續裝入火~藥和彈子,連續打放的次數多了還會引起銃管爆炸,使得火器在實戰中的應用局限性很大,遇風雨或敵人猝至必致誤事!” 這人說話的聲音晦澀含混,就象在粗礪的沙紙上打磨過一樣,聽得讓人心里難受至極。 徐直卻是聽得精神一振,這種火器他在青州衛時使用過,威力是巨大,但是的確只能管個埋伏時突襲的作用。要是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馬真能試驗成功,日后自己在島上行事無異虎生雙翼。 想到這里徐直展顏一笑,“吩咐下去,每月單獨給這個老馬劃一百兩銀子,在火器坊遠遠地設一間屋子供他折騰,只一件不許將火器帶出門。日后你要是弄成了,我負責讓你娶媳婦生孩子!” 站在一邊的徐驕哈哈一笑,擠眉弄眼道:“那義父可得相個好的,這老馬有四十了吧,好似還是個童男子哩!” 徐直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轉身回駐地,徐驕笑嘻嘻地用肩膀別了一下老馬,趕緊跟上義父的步子。別看父子倆言笑無忌,犯了軍令的話義父的鞭子同樣不認人。 老馬等人散盡了才抬起頭,黑帕下疤痕叢生的臉上一雙細長鳳目精光四射,哪里還有半分剛才唯唯諾諾的樣子。他意味深長地掃視一圈正在打掃沙灘狼藉的人群后,才掉頭回坊子。 徐驕走了幾步忽地想起一事,低聲稟道:“義父,有兩個棉花島上的人死在了坊里,都是一招斃命,想不到赤嶼島還有這等高手,要不我去查探一番?” 徐直想了一下便古怪笑道:“毋須去查,此事必定是宋家人所為,那位……宋真小哥,你無事莫要去招惹,她那身怪力連我都怵!” 徐驕將信將疑,但他歷來信服徐直,立刻將此事撇到一邊,興致勃勃地問出心中不解,“棉花島的黃老大年年都要過來禍害一番,大當家手下要人有人要船有船,作甚置之不理等他在一旁坐大?” 徐直呵呵一笑,瞥他一眼道:“海上漁夫捕魚,一網撒下去后也不是條條都賣得成錢,那些小的弱的就要棄回海里,等它長壯實了又來捕撈。坊子里的人對于大當家來說就是餌,放在那里讓黃老大之流時不時饞個嘴,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海船和島兵在赤嶼島東頭收得妥妥的,半分都不會有閃失!” 徐驕摸摸頭嘿嘿一笑似懂非懂,“義父的意思是大當家專門養著這些小窩的海匪,好分散朝庭對咱們的注意力。好像也是這個道理,要是這片海域三十三路窩子只剩咱們一家,朝庭那些個官軍肯定把咱們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不過最后還是您神機妙算運籌帷幄,一網就捉住了黃老大這條大魚,今年冬天棉花島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徐直慢慢道:“不過就是耳朵伸得長眼睛望得遠些罷了,哪里有甚么神機妙算!” 此時此刻赤嶼島東頭一處山亭子里,二當家鄧南如喪考妣喃喃自語道:“這徐直當真能掐會算不成?” 坐在對面的葉麻子手里把玩著一個相好送的銀穿心金裹面的香薰球,聞言笑道:“這個姓徐的jian滑似鬼,二嫂這回讓他嚇得不輕吧?我那里還有兩斤上好伽南香,回頭讓二嫂用了定定神。不過話說回來,棉花島黃老大那里是你牽的線,怎么沒把姓徐的怎么樣,自個反倒搭條性命?” 說到這事鄧南也有些蹊蹺,滿臉無趣道:“黃老大也忒不經事,我送錢送物讓他伸個手就能發財,指望著借他能好好掃回徐直的面子,到時候大當家也好壓制他的張狂。畢竟島上的西頭是他手底新兵負責防護,最起碼跑不了一個疏忽之罪,誰曾想……” 葉麻子嘿嘿一笑接口道:“誰曾想他來了個鍋里包餃子,天亮時我過去看了,黃老大身上好大一個血窟窿。你說擱庫房里那些破銅爛鐵,竟然讓他給搗飭好了還能拿來殺人!我聽說黃老大帶來的那十幾號人,被人家象殺小雞似的一照面就屠得干凈。嘖嘖……” 鄧南面色不豫,拍桌怒道:“合著你今天是專門來給我添堵的,徐直那個孤拐占強的性子,你以為他把大當家拱翻后還會給你我留條活路?” 葉麻子悻悻地縮了脖子,“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大當家都沒言語什么,要你越疽代苞。反正我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你有本事找個有辦法的人對付他?” 鄧南冷笑道:“這天下比徐直有本事的人多了去,要不然他也不會被人逼得無法在中土立足。我心中有個絕佳人選,大當家也有些意動,到時候只需你附和幾聲就足夠了!” 葉麻子狐疑地望著鄧南一臉的神秘莫測,無聊地嘆口氣,心想管你們斗得你死我活,反正我只認勝的那方為王就萬事皆休! 遠處一艘名為富泰號的海船正靜靜停在港口,海水擊打在巨大的船身上幻化成雪堆樣的浪花。大當家雙手愛惜地拂過每一根桅桿,嘆道:“日本國那邊終于傳來音訊了,此次是懷良親王成了勝方。他也一同捎來書信,說這條航道的所有利潤他要五成?!?/br> 他身側恭敬站著的四當家林碧川聞言一驚,牙痛一般擠出幾個字,“他怎么不去搶?” 大當家拈起船舷上不知哪只鷗鳥留下的灰色羽毛,開懷笑道:“這么個蕞爾小國,就象房梁上的老鼠屎一樣,你不理睬他,他就有本事壞你一鍋湯。我手里要是有朝庭的三成兵力,第一件事便是踏平此處自立為王,也省得他們之間隔個三年五載就要打上一場!” 林碧川微笑道:“那敢情好,少不得我要討個邊關鎮守大將當當,這些年懷良親王和足利將軍盤剝了我們多少銀子,都得讓他們依次吐出來!” 大當家一松手,看著那根灰色羽毛隨風飄蕩,沒有根基的東西最終的命運不過是葬身海底。良久才負手一笑,溫聲道:“此次的合約我準備讓老五去談,一定要把價碼壓在三成以下,要不然這白花花的銀子我們赤嶼島不過是個經手人,懷良親王一分銀子未投竟拿大頭,傳出去你我就是個笑話!” 船頭有水手用粗麻長繩吊著鐵桶舀上海水,一遍一遍沖洗著甲板,太陽一曬就冒出白化化的熱氣,不一會工夫就干得透透的。林碧川皺眉站在一塊陰涼處用袖子扇風,“這十幾年我們看著日本國打打殺殺,還是這懷良親王勝的次數多些。他絕非善類,徐直初來乍到怕是不堪重任吧?” 甲板上無論怎樣沖洗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魚腥味,大當家伸腳碾死了一只綠頭大蒼蠅,漫不經心地回頭道:“徐直行事桀驁不馴貪功冒進,我已漸老掌控不了局面了,以后赤嶼島就是你們的天下。他的本事你也無須低估,你看老二和他斗哪回占了上峰?” 大當家皺眉看著棉布鞋面上的污漬,頭顱壓得低低地看過來,“懷良親王行事陰詭翻臉無情,這兩人一個是猛虎一個是烈豹,若是爭起來必有一傷??蔁o論是誰傷,對我對你甚至對赤嶼島千百號人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害處!” 油帆間的纜繩在大當家臉上割裂出怪異的陰影,他突地一笑,“若是徐直能全身而退,你們奉他為主也不是不可以,興許另有一番大造化也說不準!”林碧川心里一驚默然低頭,立時知道徐直這一趟日本國之行勢成定局,而其間兇險……難以預知。 島上的消息向來散得快,二當家鄧南得知時正坐在涼廊里飲茶。 他聽聞手下的稟報后,仔細尋思大當家的春秋手法不得不嘆服。等著爐具上的茶壺開始咕嚕作響時,他喚進心腹吩咐,“去跟那人打個招呼,就說有人知道徐直的殺父仇人是誰,讓他小心行事莫要露了破綻!” 手下飛快出去傳令,鄧南單手托舉著釉里紅菊花茶盞,聞著芬芳的茶香笑得一臉得意。徐直啊徐直,這趟行程多虧有我給你加了把火,現在你想不想去都由不得你了! 167.第一六七章 傀儡 從赤嶼島門庭高闊的正廳出來, 徐直忍不住彎起嘴角。心想, 這下可如了那丫頭的心愿,真的要去日本國一游了。他半生顛沛流離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像傅百善這般行事執著的女子。 那年為截殺偷摸上岸的倭人,一行人風餐露宿。傅百善不過一介女流,胳膊上受了傷只是簡單一裹, 拿起長刃就開始搏殺。這女人內心無比堅定,認準一個目標后寧愿碰得頭破血流也會勇往直前, 便是換做一般男兒也會自愧不如。 在青州時, 徐直冷眼看著那班同僚有一句無一句地打趣裴青。有時候不免臆想兩個人的身世大致相同, 若是那年逃荒逃到廣州,被傅百善的父親救起的人是他, 自己的人生會不會從此改變?自己的身邊會不會也有一個從小相知相許的青梅? 離開青州時, 為什么要冒那般大的危險,非要去設下圈套攪亂裴青和傅百善的親事?除了想拖住裴青的腳步之外, 更隱晦的是心有不甘吧!裴青年紀輕輕已經坐到了多少人難以企及的高位,憑什么還要得到那般至情至性的淳樸姑娘,天下好事都讓他一人占盡嗎? 當在赤嶼島初初看見傅百善時,徐直心內早已明白, 以這姑娘眼里不揉沙子的個性, 那樁婚事只怕早就不成了。 那時,他心里不是沒有起過波瀾。但轉頭就看到躺在血泊中剛剛小產的曾閔秀, 那絲波瀾就湮滅了, 這個才是他應該一生真心相對的女人。雖然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總是覺得心有遺憾。 看著日頭還早,吩咐一個手下趕緊回去把消息告訴宋家人,讓他們盡早準備著,這一去怕不是要半年,該帶的東西都不能落下。正在說話時,就見徐驕急匆匆地走了過來,面帶不安遲疑道:“義父,我聽說了個事兒……” 徐驕從來都不是扭捏的人,這般為難神態還是頭回。徐直三言兩語打發了身邊回事的人,轉頭訓道:“你就是個耳報神,還有哪里的消息時你不知道的!好了有事說事,莫要做個咋呼的樣子,仔細讓人看見說你輕浮不經事!” 海風吹得人身上衣衫獵獵作響,徐驕又竄了一些個頭,單薄的身子站直了和徐直不相上下了。他微微覷了一眼過來,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徐直讓他的模樣逗笑了,伸腳就踹了過來,笑罵道:“做甚一副婆娘的小氣樣子,有話就有屁就放!” 徐驕橫下一條心,左右望了一眼湊攏身子小聲道:“夜里我聽兩個當值的水手私下議論,說今次您去日本國談判,那個什么懷良親王當年殺了您的生父,若是曉得你的真實身份,只怕也會對你下手……” 徐直半垂了雙眼,盯著腳下的薄底單靴上黏著一片枯葉道:“哦?私底下的議論讓你聽了個正著,倒是好巧,還聽到些什么?” 徐驕偷偷打量一眼,聲氣越發小了,小心陪笑道:“我不敢讓他們亂說,就找了個名目抓了他們,悄悄押在養牛羊的牲畜棚里,等您回去親自去審?!?/br> 徐直似笑非笑地望過來一眼,負手站在風口,徐驕只聽他輕笑一聲罵了一句,“還真是一樁巧宗……” 兩個水手戰戰栗栗地挨在一起,徐直忍了摁住鼻孔的沖動,心想徐驕把這兩人關在哪里不好,非要關在牲畜棚里又臟又臭,這是為難別人呢還是為難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磕著茶盞蓋子,眉眼未動地輕語道:“你們既然背地里議論我父親,想必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好好地說出來,說好了就重重又賞,說得不好就下去跟曹大作伴!” 年輕些的水手猛地想到那日看熱鬧看到的物事,鼓鼓囊囊似人非人的青白慘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牙齒打顫道:“真的……不關我的事,是劉叔喝醉了非要拉著我講古,我什么都不知道。五爺您大人大量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亂嚼舌根子了!” 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徐直劈開腿坐著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年輕水手就被人拉出去了。年紀大些的老水手耷拉著眼皮,矗在地上半響不開腔。窄小的屋子只聽得見茶碗與茶蓋輕輕的碰擊聲。 良久,老水手額上的汗水越積越密,幾乎可以聽得見他胸腔里的一顆心跳得跟擂鼓一樣。他終于抬起眼,盯著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強鎮定開口道:“不過是幾句閑言閑語,五爺就準備要了小人的性命嗎?” 徐直“砰”地一聲摔落茶盞,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站起身子哼了一聲道:“真是人賤骨頭輕,你要是老實說了我還可以出面保你一條性命。你要是不說,只怕你今日出去,明日就要人給你收尸了!” 老水手心里一驚,想起這些年戰戰兢兢日子,嘴里發干背上發涼,終于老淚縱橫軟軟趴在地上道:“小的叫劉仁樹,昨夜有人拿了銀子讓我在水猴子,不,是徐小哥面前說幾句話。還許諾,只要把我知道的事情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就給我造身份和路引還有銀子回歸故土!” 徐直身子向后一靠,瞇著眼睛笑道:“這世上還真有這般大方的好人,寧肯不留姓名倒貼銀子,悄悄地使喚人過來跟我傳信。既然這樣,你扭捏作態又是什么意思,直截了當說完就成了不行嗎?非要耍個狠給我瞧瞧你的風骨不成?” 劉仁樹臉漲得通紅,好像羞惱不已,想了半天終于吭哧道:“這赤嶼島人人都是jian猾性子,就是當面說出來的話親口許下的承諾轉臉都不作數。那人藏頭露尾遞個話,我就傻乎乎地過來亂說一通,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徐直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道:“這世上多的是蠢人自作聰明,難得你倒是個明白人。知道些什么盡可說了,再耽誤我的功夫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不過要是你說得入我的耳,至多十天半月我就送你回家鄉!” 劉仁樹席地而坐苦笑一聲,“十幾年前我還是一個船上的小雜役,自視甚高空有一番志向,因為手腳勤快就被臨時調到上艙房跑腿。那里有一個人是老船主的貴客叫做徐有道,性格溫和文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倭國人,真名叫做北條有道,他應該就是你的生父?!?/br> 徐直卻是想起昔日那個一刀就將養父殺了的人,陰狠狡詐睚眥必報,絕對跟溫和文雅這些字眼沾不上邊。 劉仁樹雙眼冒出崇敬,“這位大人每年都要往返日本國和中土,這條流金淌銀的航線就是他親手建立起來的。老船主靠著將中土的茶葉和瓷器絲綢源源不斷地送往日本國,又將日本國的銀礦銅礦運回中土,攫取了大量的錢財,隱隱成為海上新一代的霸主?!?/br> 劉仁樹沉浸于往日追隨大人物的煊赫生涯當中,臉上泛起些微激動的紅光,“不久之后,爪哇、真臘那些小國的香料和寶石也成了日本貴族追捧的東西,海船每回蒞臨港口,那些地方就象過節一樣熱鬧。那位大人喜歡漢家文化,每隔一段時日就要親自去中土內陸一趟,大概就是那時候結識了你的母親?!?/br> 劉仁樹頭垂低了些,“有一回我接到老船主的命令,說自日本國傳來加急音訊,說大人的胞妹病重想臨去前再見兄長一面。我拿著書信騎著快馬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大人的行蹤,他二話不說就跟我走,他的妻子抱著年幼的兒子跟在后面跑了好久。那時剛下大雨,兩母子弄得狼狽不堪渾身都是泥水,大人卻頭都未回?!?/br> 屋子里一片靜寂,劉仁樹悄悄抬眼望著上首的徐直,就見他低垂雙目神色未明,右手把玩著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只玉扳指。好似意識到他停下,那眼立刻掃視過來,劉仁樹便感覺頭皮象利刃刮過一樣忽地一緊。 徐直想起幼時的困苦日子,永遠填不飽的肚子,脾氣暴躁滿臉愁容的母親。若非后來遇到養父伸了一把援手,母親險些帶他一起投河。后來日子慢慢地好起來,母親又生了meimei,一家人的日子雖然清貧但是安然,直到那人又回來…… 劉仁樹咽了口唾沫,“大人還記得我依舊讓我服侍,到了日本國后大人終于見到他meimei,兩個人又哭又笑說了一晚上的話,第五天上頭那位夫人就去了。大人就留下來照料他meimei留下來的孩子,教他讀書寫字、撫琴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