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大當家臉色變幻了幾遭, 終于緩了聲氣道:“即便不是你干的, 也逃脫不了嫌疑。那曾氏自上島以來只與你有齷蹉,你老實待著莫要再滋事。徐直在中土當了這么多年的正六品百戶,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們少。要是他一意把這件事掛在你的頭上,任是誰都救不了你!” 葉麻子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卻接連被人收拾,嘴里雖是叫喚著報仇,可是夜深人靜一個人躺在床上時,回想起夜宴上曾閔秀手拿簪子的狠厲,碼頭上徐直率人搶奪水猴子的強勢,就不由得有些肝顫。這夫妻二人是絕配,都是一等一的狠人。 從廳堂里退出來時,葉麻子心里琢磨干了這樁無頭買賣的元兇到底是誰,讓自己穩穩當當地背了黑鍋,偏偏又不能主動跳出來叫屈? 唉,要是不認這樁事,豈不是讓一眾人等看低?要是認了這樁事,那名聲更難聽,說他堂堂赤嶼島三當家為些許小事與女人一般見識。更嚴重的是以他對徐直的粗淺了解,此后怕是再無清凈日子過了。 葉麻子走了兩步住了腳,他行事粗魯可并不是蠢人,知道自己這回的麻煩怕是大了,十有八九被人栽了贓。這一團亂麻該如何化解呢?仔細想了一番,現在唯有老四林碧川好像在徐直面前還說得上話。 大當家直到看不見葉麻子的身影了,才臉色鐵青地將桌子上一套上好青花魚藻紋的茶具掃在地上,等手下人聽見聲響跑進來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拄著額頭坐在紅木嵌螺秞理石椅上吩咐道:“把地上收拾干凈,再派個人把二當家喚來,就說我有要緊事交代!” 手下躬身而去,大當家苦笑一聲靠在堅硬的山水石心椅背上,喃喃自語道:“老二啊老二,可千萬不要是你的主意,對女人下手也太陰損了些。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外面這么多的狼群虎豹,你要是壞了我的大事那就休要怪哥哥不客氣了!” 若說此番讓徐直任島上的五當家,最為反對的就是二當家鄧南。大當家隱隱猜得到他的想法,不外乎又多了一個分銀錢的人,不外乎又多了一個執掌權力的人。鄧南一向自詡才高功大,猛來一個資歷都比他深的人,只怕他肚里的腸子又折彎了好幾道! 唉,要不是自家妹子死活要嫁給他,大當家怎么會容許身邊有這樣一個處處心機的人,孽緣??!扳著指頭數數,自從他們倆成親之后,收拾了多少爛攤子,搽了多少回臟屁股!正在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之際,石階下匆匆奔進來一個穿了銀紅忍冬連珠紋綢裙的女人,不是親妹子又是哪個? 毛東珠一見堂上坐著的大當家,緊走幾步撲過來跪在地上,揚著一張妝容都花了的淚臉萋萋哭道:“兄長救救我,你妹夫要打死我……” 大當家頭痛欲裂,心想這個當口誰耐煩處理你那些拈酸吃醋的家事。但轉眼就見親妹的臉頰上清楚的幾道手印,又立刻心疼起來。老娘死的早,又逢了災年幾個弟弟meimei都夭折了,這個最小的妹子更像他的女兒,自己說得打得,別人卻說不得打不得。 強忍了心頭的怒氣,大當家吩咐手下進來將毛東珠帶到后院,交給孟氏照料。坐在椅子上咬牙切齒,鄧南是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和尚廟里出來的光棍,今遭竟敢動手,日后他當哥哥的要有個三長兩短,妹子這樣耿直不知變通的性子豈不是一條活路都沒有! 仆傭進來稟報道二當家過來了,毛東烈將桌上才換的嶄新茶盞猛地擲了過去。鄧南側身躲過,溫順低頭道:“大哥莫惱,實在是這回東珠太不像話鬧出界了,要不是我在后面遮掩,這會島上只怕要鬧翻天了……” 赤嶼島東頭訓~誡新丁的cao壩上,徐直拂著衣襟上不經意沾上的泥點子,垂眼問道:“那曹家兩兄弟找到人沒有?” 已經算作心腹的盧四海知道他心里窩了火,小心答道:“曹家兩兄弟在碼頭上干了兩三年了,鮮少與人結怨。那個姓宋的小賬房言之鑿鑿地說是他們擄走了太太,開始我還不信。結果今兒我帶人過去一看,他家里空蕩蕩的,衣裳銀錢全無,人老早就跑了,顯見是做賊心虛?!?/br> 徐直拿鐵筷子戳著桌幾上的紅泥小爐,看著銀炭半明半滅,淺藍的火苗慢慢地舔舐著紫砂壺底,熱氣升騰將他的臉面籠罩著,似乎扭曲成奇怪的形狀。良久才慢慢道:“ 赤嶼島離陸地甚遠,我求了大當家下令不準海船出入,那兩人既然沒在島上也不會走遠,你加派人手再去找,死要見尸活要見人!“ 外面太陽曝曬,盧四海背上卻有一股寒意。 他比往日更恭敬地退出屋子時,忽然想到徐直的綽號——掃地菩薩。原先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句隨口之詞,時日久了才知道菩薩平日里吃齋念佛,惹急了他翻手便是秋風掃落葉一般的無情。那曹氏兄弟不知吃了哪里的熊心豹子膽,竟敢犯下這樣的錯事,只怕最后是難以善了! 徐直抿著稍顯苦澀的蒙頂烏龍,徐驕抹著汗水進了屋,端起桌上的茶盞一頓牛飲,扯著衣裳下擺扇風,嘻嘻笑道:“秀姨今早看起來好多了,進了一碗用高麗參煮的白粥,寬嬸說再過個兩三天就可以下床隨意走動了!” 徐直看著這個剛收下不久的義子,面目那份機靈依舊,嘴巴上方已經生了一層淺淺的黑色茸毛,這些天家里伙食又開得好,身量拔高了一大截,眼見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英武。 徐驕讓義父意味深長的眼光看得有些訕訕的,放下手中小巧的茶盞,笑道:“秀姨又讓我去喚他表弟,就是那個宋真過來陪她說說話。請了兩三回了,那小子老是借口有事怎么也不肯過來。我看他是怕大白天島上那些姑娘媳婦給他拋媚眼,一個小子長那么俊俏干什么,他妹子荔枝都沒有他長得好!” 徐直心中一動,只覺忽略了什么,旋過頭道:“說起來事情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吧,我還沒有跟這位救命恩人正經朝過面呢!” 徐驕一呆,抹了腮幫子上茶漬道:“這人倒是極好說話的,就是看上去冷冷的不太愛搭理人。我找到他家時他正在挑水,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百多斤的擔子挑起就走,看得出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本分人,對他叔叔嬸嬸像對自家親爹娘一般!” 徐直饒有興致地點頭道:“我聽盧四海說這位才十五六歲,原本還要考秀才的,怎么還做挑水這些粗活呢?” 徐驕拖了旁邊的一張硬木四面開光矮墩湊過來,道:“ 連飯都沒得吃了,哪里還顧得了其他。不過這人能寫會算心又細,要不然大晚上的只看一眼就知道曹氏兄弟擄了秀姨走,單憑這份眼力勁百里就挑不出一人來!” 徐直幽幽地望他一眼道:“這人這般能干,我要是也收他當干兒子,你心里醋不醋?” 少年一張嘴翕翕合合,他極喜歡宋真,一見就有些上心,倒是沒想到義父會動這個念頭。徐直逗了他一回,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拍拍他肩膀道:“你照舊去請人,就說我今晚做東,好生感謝他一家人,他要是懂事的話必定不會再推辭!” 等日頭西斜之后,徐直一腳邁進小院里就聽到曾閔秀的笑聲,“……多少年都沒吃過這道糖心rou餅蒸蛋了,還記得是很小的時候在廣州吃過,荔枝meimei真是好手藝,也不知道以后誰有這個福氣討得她去?“ 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聲音便隔著十字錦的門簾子傳來,“總要她喜歡,便是好姻緣……” 徐直模糊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來不及細想便進了燈火明亮的屋子,大笑道:“恩人在哪里?且容徐某拜上一拜……”話未說完,就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人緩緩站起抬眼望過來,長眉入鬢杏眼精湛有神,一張淡色菱形嘴角在燈下似笑非笑。 徐直的頭顱“嗡”地一聲,心下又驚又怒。這分明是,分明是…… 159.第一五九章 坦誠 因為天熱, 屋子里的槅扇全部大敞著,神案上供奉了色彩雅潔的緬梔子,合著遠處的悠揚海風倒也有幾縷暗然的芬芳。 在羅漢塌上斜倚著大迎枕的曾閔秀見徐直的神色不對,忙虛弱地咳了幾聲蒼白了臉道:“你們大概還沒有見過吧?這是我娘家那邊的表弟, 這回幸虧是遇見他, 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性命回來。我看著他的形貌跟我表姨有幾分相像, 一問果然是,沒想到在中土一家人天各一方,到了這塊犄角旮旯反倒湊一塊了!” 女人故作歡快的聲音在屋內回蕩, 徐直只覺啼笑皆非?;仡^看到她眼含央求, 知道她不愿將前幾日的事情公之于眾,畢竟三更半夜被人擄走始終與名聲有礙。 嘆了一口氣低頭尋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道:“這里想必沒什么外人, 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傅大姑娘, 我前腳到了島上你后腳就跟了上來, 是想幫著你那未婚夫——青州左衛的裴千戶捉拿于我嗎?” 室內一時靜寂無聲,曾閔秀作夢也想不到這兩人竟是舊相識, 張大了嘴左看看右看看, 頗有些不知所措。 傅百善手中拈了一顆青梅餞當風而立,微微一笑道:“謝大人, 不,徐五當家,既然你把話亮在這兒, 那咱們就開誠布公地鑼對鑼鼓對鼓。我有沒有尾隨你上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我想與你做一樁互利互惠的買賣!” 窗子案幾上擱放的油燈忽地爆開了幾朵油花, 徐直臉上的神情晦澀難辨,好半天才開口道:“你此番來是公是私?” 傅百善心想這人難怪有本事短短兩個月就在赤嶼島上站住了腳,一見面就直指核心。頓了一下便鏗鏘答道:“我父親失蹤已有一年整,家中母親日夜思念沉疴已久。偏遇朝廷整頓海務,往日本國的商船已經全部停運,我父的生死難知。我此來只想搭個順風船去尋找我父親的下落,至于五當家是兵是匪都不與我相干!“ 徐直雙眼緊盯對面女郎的神情,想從中辨出真假。他向來多思,正在琢磨時陡然想到自己臨走時費盡心思送給裴青的那份大禮,臉上便露出幾分了然,得意的笑容是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微傾了半邊身子有些興味盎然,“這般生死大事,姑娘怎么好一個人前來,你那親親的裴大哥怎么沒有陪你前來?哦,我知道了,大概是舍不得他那外宅里的香軟美人和膝下幼子吧!嘖嘖,想不到天下烏鴉一般黑,那般嚴謹端方的一個人也會偷腥呢!” 傅百善眼睛半瞇,不動半分肝火地拈著桌角的燭臺道:“五當家的消息倒是靈通,莫非這其中還有你的手筆?我與裴大哥如何還輪不到外人置喙,這般探查于我的私事不稍嫌輕浮無狀嗎?今時今日我只想出海尋父,這個忙你到底幫不幫?“ 徐直心下暗悔失言,又心下暗驚這丫頭好靈敏的心思。 按捺住莫名興奮斜斜望了一眼道:”日本國那邊眼下又在打仗,幾個小國番王為爭土地人口急了眼打成一團,又不懂禮數見了異鄉人就殺。中土即便不禁海,你也不能平安過去,現下的確只有赤嶼島還有商船來往。不過我幫了你,你又拿什么來交換呢?“ 傅百善嗤笑一聲,扔了手里用來剔亮燭芯的銀挑子,“自古雙拳難敵四手,五當家這個名頭說得響亮,不過就是個看管新丁的小頭目罷了,你覺得憑你一人之力在赤嶼島上真正站得穩腳跟嗎?你難道沒有感到事事被人質疑事事被人制肘嗎?單說曾娘子一事,若非恰巧被我遇見,等你日后找見她大概就只剩一具尸首了?!?/br> 說到這里,傅百善利眼一脧,暗咬銀牙道:“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就憑你昔日干的那些惡事,我躲在暗處取你性命十次都綽綽有余?,F在還能好生好氣地坐在這里跟你講道理,不過是冤有頭債有主,殺你不過是讓我一時解恨,徒讓幕后之人繼續逍遙罷了?!?/br> 徐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當然知道這姑娘的本事,隔著十幾丈寬的河流一箭就將倭人首領辛利小五郎射個對穿,這份驚人的臂力讓他每每想起背上一層白毛汗就直往下淌。當年卻不過情面在云臺山腳狙殺傅家人,真是平生所做的最最蠢事之一,且沒有之二。 徐直緩緩吐氣,“你什么時候識破我的身份的?” 傅百善傲然昂頭,一雙黑眼湛湛若冰雪,“識破你很難嗎?我娘打小就想讓我當個淑女閨秀,可是那些詩書琴譜我背十遍都背不下來,偏偏那些騎馬射箭我一看就會。在云門山腳你雖改換妝容又蒙了面穿了黑衣,可你走路的姿勢、身材的形狀總不能遮掩吧?” 徐直瞪大雙眼,腦門一陣冰涼刺痛兼后怕,吃驚道:“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單憑形貌就可以認出人來,那豈不是在羊角泮圍截那些倭人時,你就知道我是傷你親弟之人……” 傅百善不耐煩道:“誰過目不忘了?我背書就一點不成,為這不知挨了我娘多少竹板子。在羊角泮時你是裴大哥的同僚,是執掌兵權的正六品百戶,又穿了一身厚重甲胄,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想得到你還有另重身份!直到青州大營徹查內jian裴大哥提及時,我才開始慢慢懷疑你。若非如此,豈容你跋扈至今?” 要不是屋內氣氛凝重,曾閔秀幾乎要來噴笑出來。 要知道島上眾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在徐直面前都是客氣謹慎的,就是一向不對付的三當家葉麻子也不敢隨意放肆,偏這位傅大姑娘一句接一句毫不客氣的搶白讓徐直幾乎下不了臺。 曾閔秀滿含敬意地打量了一下威武的傅大姑娘,拿了帕子捂住嘴角打起圓場,“真是不打不相識,把誤會說開了都是自家人,這赤嶼島上咱們都是外來戶,要想扎住腳跟還真要擰成一股繩!” 徐直忍不住嘆氣,以這姑娘的脾性和身手,誰敢出面去支派她?勉強忍住心中燥意道:“我助你出海尋父,你助我在島上站穩腳,的確是樁好買賣!只是日后你找著了老父,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回了中土,你的裴大哥會不會調頭就找我清算昔日的舊帳?” 傅百善睇眼一望,奇怪道:“我倆的交易當然只論我倆,我保證不找你算舊帳就行了!至于裴大哥那里,你終究是青州左衛描圖繪影緝拿的內jian,你以為嘴皮子上下一碰就了結干凈了?” 徐直一時噎得肚腹里直冒酸水,牙梆子也疼了起來,撇開眼睛抓了一旁的茶盞猛飲。 眼見火~藥味漸濃,曾閔秀忙站起身子拉住傅百善的右手,細語嗔道:“好妹子,給jiejie一點薄面莫要與這倔人一般見識,快些過來用飯。這些都是你嬸嬸和meimei一早cao持出來的,要是不吃豈不是浪費她們的心意!” 徐直臉上有些掛不住,只得暗暗給自己鼓勁,不與那牙尖嘴利的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咳了一下自找了個臺階下了。主動起身坐在木制圓桌的主位上笑道:“既認了親戚那就是一家人,寬叔寬嬸都坐下,荔枝把守在外面的徐驕喚進來,讓他過來認認人。他是我新收的義子,我看他長得還算機靈,日后有個什么事要是我不在吩咐他一聲就行?!?/br> 寬嬸好似沒聽見先頭那番爭吵,掖著雙手憨憨一笑,“小哥兒聰明著呢,院子里有個短缺我都不用言語,他就立馬尋來了,這份貼心貼肺的親熱勁兒就是親父子也不過如此!” 徐直看了一眼貌似老實巴交的夫妻倆,知道他們肯定不是傅百善的親叔親嬸,不過能跟在這丫頭身邊一直不露根底的能是一般人嗎?打定主意一心刻意交好,這頓晚飯最后倒吃得賓主盡歡。 月上樹梢。 送走了客人后,徐直親自服侍曾閔秀洗漱,想到她還在坐小月子不宜勞累,搬了一張矮塌放在一邊陪她說話。 曾閔秀見他事事小意,心里不免內疚沮喪,“終是我太過大意,身上小日子延后只當是初來島上水土不服,半點沒有想到是有了孩兒?!?/br> 徐直安慰道:“孩子的事要講緣份,要說錯還是我錯處多些,明知道島上這幾位當家肚皮里另有思量,還大意地將你一個人留在家里。我已經跟寬叔寬嬸說好了,日后我在外面回不來的話就讓他們一家人過來給你作伴?!?/br> 曾閔秀想起傅百善和徐直的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噗嗤一聲笑道:“我再想不到你們竟是舊識,那日被救起后我當著周大夫的面,說救我的人是我失散已久的娘家表弟宋真,這會忽地變成個大姑娘了,人家會不會說三道四?” 徐直有些悻悻,心想那丫頭字字句句如刀利,哪里還有半點姑娘家的溫馴模樣?島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竟沒有一人懷疑那本是個年輕女郎妝扮的!那丫頭雖然腰細腿長盤正條順,可是性情果敢倔強再加那一身駭人武力,也只有石頭一般不解風情的裴青敢娶。 忽地想到傅百善為尋父只身犯險,多半也與裴青鬧掰了,十有八九就是為了那位被裴青偷藏著的外室曾淮秀。來不及細想為什么心里忽然就舒坦許多,徐直心滿意足地拉了女人的細手道:“還是稱呼表弟吧,日后她回去中土也無人知曉她在海匪窩子里呆了許久?!?/br> 吹熄了燈燭后,徐直撫著女人鬢角的長發暗想,要是你知道你千恩萬謝的傅大姑娘,其實就是你視作親妹夫家里那位未曾謀面的正頭娘子,只怕就不會這般上前獻殷勤了。盯著架子床頂上如意頭的銀帳鉤,話頭在喉嚨里滾了幾番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160.第一六零章 東珠 內院里,毛東珠心神不寧地緊盯著外頭。坐在對面的孟氏慈眉善目, 鬢發半白的頭上沒有半點首飾, 只穿了一身半舊的秋香色撅牙紋褙子, 微微一笑放下十八子佛珠道:“又闖了什么禍, 你可有日子沒像這般擔驚受怕的模樣了!” 毛東珠與這位長嫂的年紀相差得大,幾乎可以說是被孟氏一手帶大的, 情意向來深重不比尋常。 聞言一扭身子薄怒道:“還不是為了鄧南那愛拈花惹草的性子,但凡看見一個頭臉周正的, 就恨不得往家里抬。要是真喜歡,他老老實實跟我提就是了, 我又不是那容不得人的主母,家里已經給他納了好幾個了, 添個人就是添雙筷子的事。他還是不知足, 吃著碗里的惦記著鍋里的!” 孟氏吃齋念佛久了, 渾身上下都有一股輕淡的檀香味,她瞅著這個一手帶大的小姑子, 看她眼角那一絲抺也抺不去的戾氣,暗暗一嘆終究只是苦口婆心地勸道:“那就跟姑爺好生說話,他是讀書人, 心里的彎彎繞本來就比常人多些,你這大度也要擺放在實處,要讓他明白你的好處!” 毛東珠斜簽著身子, 扒拉著鏡臺上的如意云紋漫不經心道:“可見他平日里是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好樣子, 也不愛往家里的兩個妾房里去, 我還以為他改了性子呢!誰曾想那一日宴上見了那女人的面,那眼睛就像長在人家的身上一般,拔不拔不出來了?!?/br> 孟氏聽得一陣心驚,重新抓了佛珠在手上遲疑問道:“你是說曾娘子,新來的五當家的太太……” 毛東珠憤憤道:“大嫂,當時你也在場,那曾氏被葉麻子嚇得倒在了樹邊,要不是他丈夫在那兒,我那好夫君都恨不得上前一把抱住那狐媚子在懷里安慰!那副饞樣就好似茶樓里說的那段豬八戒吃人參果,心里頭明明饞得不行,偏要做出個正人君子的模樣。我跟他做了十年的夫妻,還不清楚他的德性?” 孟氏心直往下沉,手上的佛珠轉得飛快,“我聽灶上的婆子說,曾娘子前兩天不當心掉在海里。幸好遇到有人路過聽到救命聲,才下水將她撈起來,結果身上懷了兩個月的胎兒也沒保住。你跟我說實話,這件事與你相干不?” 毛東珠眼珠子亂轉,抬手扶正了頭上的嵌瑪瑙草蟲銀簪子,囁嚅道:“我也只是想給她一個教訓,讓她別胡亂勾引人家的漢子。誰知道她還懷了孩兒……”話語未落,房門被猛地揎開,大當家黑著一張臉大步進來,一巴掌就結結實實地搧在毛東珠的臉頰上。 孟氏忙站起身子攔住丈夫,又拿眼示意跟進來的鄧南去扶摔在地上撒潑的嬌貴人兒。 毛東珠見有人來哄越發使了性子,捂著臉頰趴在地上不肯起來,嗚嗚地哭訴,“大哥只知道教訓我,怎么不教訓你妹夫?要不是他一天到晚勾三搭四,我用得著像防賊一般嗎?他不過見了人家幾面,就把荷包里幾顆頂好的黑珍珠給出去了,我想要過來鑲一副頭面都不肯,就知道討那些下賤女人的歡心。那曾氏是個什么好出身,不過是青州城里一個私窠子出來的暗~娼,在我面前裝什么書香門第出來的貞潔烈女……” 大當家氣得眼皮亂顫,一個反手又打在鄧南的臉上,立刻起了幾道明顯的紅棱子,毛東珠立時嚇得不敢再開口了。 孟氏趕緊起身倒了碗涼茶,大當家接過來一氣喝了,將茶盞重重地擱在桌上厲聲喝問道:“曾氏是什么出身也容你亂說,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毛東珠戰戰兢兢地道:“那天宴上回家里后我覺得不對勁,回去后就跟鄧南理論,作甚要將那般難得的黑珍珠送人?他,他無意當中說出來的。還說這曾氏定是徐直故意立的靶子,誰會將一個私窠出來的女人當做正經娘子,分明是有更大圖謀?!?/br> 大當家瞪著眼睛幾乎噴出火來,對著鄧南吼道:“她是女人沒什么見識就算了,你是赤嶼島的二當家,心里難道沒有一桿秤嗎?這話要是傳出去,徐直的臉面掛不住還是小事,只怕會立刻意識到咱們往他身邊放了人。海上三十三路窩子的人馬誰都不服誰,要是徐直起了異心轉頭投奔他處,你以為咱們還有清凈日子過嗎?” 鄧南一字未辯垂首而立,臉上看不清神情。 仰頭靠在椅子上,大當家喃喃道:“咱家老娘生了五個,只活下來我們倆。所以但凡我有的就一定讓妹子你有,如今看來竟是害了你,縱得你膽大妄為什么都敢做。鄧南說,是你派曹家兩兄弟將曾氏用蒙汗藥弄暈了,連夜送上富順號,偏偏那兩人手腳不利落讓人瞧見身形露了馬腳,結果現在徐直滿世界找那兩人,誓要為他未出世的孩兒報仇!” 毛東珠瑟縮地望了丈夫一眼,小聲辯解道:“大不了我給那狐媚子陪個不是說幾句軟話,再說若不是她亂拋媚眼,我們夫妻倆至于鬧起來嗎?” 大當家一向以為親妹子只是個妒性大的婦人,今日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她的愚蠢和狠毒。連話都不想再多說一句,轉過頭問道:“雖然你口風不緊在前,但先前我還是錯怪你了,都是東珠惹出來的麻煩。她行事顧頭不顧腚已經無可救藥,這件事絕對不能傳揚出去,就是爛了臭了也只能捂在鍋里,最后你是怎么描補的?” 鄧南依舊恭立,聞言溫聲答道:“我知道了這件事之后已經來不及阻攔,只得趁了曹氏兄弟過來拿五十兩銀子余款的時候,親自送他們上了停在北面山洞里的小船,讓他們先到百里外的六門礁去躲一躲。許諾等風頭過了,就讓回中土的海船悄悄地捎帶他們回老家?!?/br> 頓了一下,鄧南抬起面龐無比謙和地繼續道:“那小船是我親自監工,其中有四塊底板沒有用大鐵釘鉚接在一處,只是用松香細細地凝結實了。一出海遇著稍微大一點的風浪便會船毀人亡,在這世上再無半點蹤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