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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55節

第55節

    曹二格服侍自家主子久了,知道他神情越是淡然實則越是震怒。

    遂躬了身子小心答道:“傅滿莊倒是盡心了,不過這傅姑娘的親娘卻是個極有主見的,聽說是京中鑼鼓巷宋家的女兒。一身脾氣又臭又硬,等閑一個不對就撅了人家的面子。傅滿莊才把事由說出口,就被這女人罵得狗血淋頭,王爺派他送去給傅二姑娘做及笄禮的對簪當晚就被退回來了?!?/br>
    秦王一愣,回頭道:“鑼鼓巷宋家?難道是當年戰死的寧遠守備宋四耕的女兒?”

    曹二格也沒想這其間還有這樣一層干系,不由有些喪眉搭眼地點頭道:“正是,這位宋太太手上是有真功夫的,等閑之人根本近不得身。因她老父之死不免心生怨氣。奴才還聽說每年朝庭公祭都找不著這位,原來是在這里呆著呢!”

    秦王卻聽得一陣眉眼現異彩,“難怪這丫頭一手騎射工夫了得,卻原來是家學淵源。當年宋四耕能百步一弓雙射,父皇本想召進宮來陛見,可惜太后娘娘不喜征伐之人只能作罷。要是宋四耕進了宮,以父皇愛才之心定會將其留下,這傅百善也不會埋沒于鄉野之中了?!?/br>
    曹二格聽主子滿臉憾意,不由小心提醒道:“傅滿莊曾說,宋太太寧死也不許女兒與人為妾。是不是因為這樣才托辭說傅二姑娘是出海尋父,實則是悄悄找地方躲藏起來了?”

    秦王拿起案幾上萬字福壽白玉杯倒了茶水,徐徐道:“你莫小瞧武人,性情雖率直耿介,可是也更容易同氣連枝。當年為這宋四耕寧遠戰死一事,朝堂上多少人暗中為他不平,為息事寧人父皇又處置了多少人!堂堂遼寧關總兵許思恩說起來還是宮中太后的娘家侄子,也被擼奪將盔貶為庶人了事!”

    曹二格瞪大了眼睛,連連驚嘆道:“那這位傅二姑娘真的出海尋父去了,這份膽識倒是真正叫人佩服呢!”

    秦王也是一陣豪氣頓生,“這般光風霽月的女子才堪為皇子之母,王府里焞哥兒讓錢氏慣得驕橫無理,身體偏偏還孱弱不堪,動則就要宣了太醫過府診治。這等膚淺無知女人教出的孩子有什么用處,長大后不過當個閑散的宗室領些俸祿米糧度日罷了!“

    這是皇家的家務事,曹二格本不該聽,可是聽到秦王如此明確地表明對錢妃母子的厭棄,心里還是忍不住一陣舒爽。哼!看你這女人還敢在咱家面前作威作福,落地的鳳凰不如雞,更何況你還不是鳳凰呢!

    秦王將手指在案幾上慢慢地敲擊著,似有似無地沉吟道:“按說宋四耕的外孫女不愿為人妾,倒也說得過去??墒峭醺锇资铣藳]有生養,向來也無甚大錯,還是父皇親賜的,怎可輕易廢黜?”

    聽著主子的喃喃自語,曹二格此時恨不得天上劈下來一道霹靂,將自己的耳朵震聾了,今晚他知道的已經夠多了。當主子做事不再避忌奴才時,要么是已經用不著避忌了,要么就是這個奴才的好日子終于到頭了。

    秦王緩緩地攥緊了手掌,終于下定決心道:“還有十來日就是端午了,你親自去給府里備禮。挑好的先給王妃送去,隔日再在禮單上加兩成給錢氏送去,不妨跟她說些有的沒的,好讓她替本王做點不方便做的事?!?/br>
    曹二格腿一軟跪在地上,就看見一雙用本色線繡了五福捧壽紋的薄底靴子停在他面前,耳邊聽見王爺用極細微的聲音道:“……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本王再費心思來教你了吧?”

    直到人從屋子里走了出去,曹二格才敢伸手抹了自己額上的冷汗。

    他自幼便侍候在秦王身邊,受過別人的冷眼,也給過別人冷眼。除了一些趨炎附勢的小jian小惡之外,倒是從未主動害過人。如今冷不丁領了這樣一件讓人頭疼不已的好差事,肚里免不了一陣打鼓。復又想起府里白王妃時時端著一副小心翼翼不與人為惡的模樣,心里暗嘆可惜了了。

    伸手拂去膝上的灰塵,曹二格心道今日才看到王爺涼薄狠厲的一面,不是對敵人,而是對著京中秦~王府里那群妻妾。錢氏那種女人,給她三兩顏色就敢開染坊的性子,要是收了這比王妃還要厚上兩成的節禮,知道王爺在暗地里給她撐腰,還不知要猖狂成什么樣子,那溫良近乎懦弱的白王妃日后只怕身子要更加不好了。

    唉,曹二格暗嘆一聲,也只能暗嘆一聲。王爺這招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的招式真是使得爐火純青精妙至極,這下子王府里怕是有熱鬧瞧了。不過話說回來,現下看來王爺何止是對那傅二姑娘上心,分明已經是動心了。

    京里不乏對王爺投懷送抱的女人,即便是頂級門閥的大家閨秀在宴上看到王爺,也會悄悄打量幾眼暗送個秋波什么的,像傅家二姑娘這種路數的真是沒見過。原先只是覺得王爺不過是一陣新鮮,得手了便丟開了,沒想到越到后來越是放不下了。

    曹二格想起在傅家二房見到及笄禮上的百善姑娘,一套比一套華美的衣裳,淺紅、海棠紅、石榴紅,王爺眼里留下的全是陣陣驚艷之意。京里不是沒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可是沒有一個讓王爺如此……著魔。

    是啊,只能如此形容了。心下暗暗嘆服這姑娘的好福氣,王爺正是謀取大業的時候,王府里興許真的需要換一個能壓得住陣腳的王妃娘娘!

    134.第一三四章 痛失

    青州左衛大營, 魏琪在太陽底下急急走著,汗水在鼻尖漸集也顧不得空去擦一下。

    大營里本不準女人進來,可這位是指揮使大人的親閨女, 營中多數軍官都是她的叔伯,不看僧面看佛面,誰敢大喇喇地上前攔著?有巡邏的軍士遠遠看見了她的身影, 立刻佯裝未見低了頭或是調轉方向往另一處去了。

    裴青正在循例搽拭他的長~槍一丈威和雁翎刀,就看見魏琪怒氣沖沖地進來, 皺著眉頭喝斥道:“發什么瘋,怎么亂闖兵營?”

    正要叫人把這丫頭送出去,就見她“砰”把一聲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案幾上, 帶著尖利哭音罵道:“你跟珍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招呼都不跟我打就走了!還說興許來不及回來參加我的大婚,特意著人將賀禮提前送過來!”

    裴青恰巧在用指尖試雁翎刀的鋒利, 手一抖就不小心在刀鋒上碰了一下, 鮮血立時滲了出來。他側過頭抓起一旁的棉帕冷然道:“我和珍哥能有什么事, 你莫要胡說, 當心讓人聽到壞了她的清譽!”

    魏琪不由瞪大了眼睛,這下她無比確定珍哥和裴青之間一定發生了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所以兩人提起對方時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刻意回避。想當初在羊角泮擊殺倭人時,裴青望向珍哥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容錯認的溫情。知道兩家終于要定親時,熟識的人都說裴青連走路說話都帶著三分喜意。

    “難怪, 難怪!”

    魏琪喃喃道, “每回我拿你打趣她時, 她都會另轉話題,先前我還以為你倆在鬧什么小別扭,就不敢再多問一句。裴師兄,裴大哥,你比珍哥大八歲呢,又什么事情不能遷就她。不對,珍哥一向不是無理取鬧的性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兒?”

    面對咋咋呼呼的魏琪,裴青怎么能跟她說這段時日發生的事由,怎么開口解釋是因為秦王看中珍哥,而珍哥很可能他日鳳袍加身,一躍而成整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

    答案是不能說!什么都不能說!裴青胸口襲上熟悉的疼痛,那是每每思及傅家百善時留下的情殤痛患。

    傅百善之于裴青是生命之重,而裴青之于傅百善可能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過客。雖有一時痛楚,可是日后回想起來不過是一段年少輕狂的往事罷了。秦王手段圓滑城府深沉,又難得對珍哥有真心愛慕,有這樣一個身份尊貴至極的男子對她呵護有加,珍哥日后的道路必定是一條坦途吧!

    裴青站起身,拿起茶壺給魏琪倒了一杯水,水流緩緩地注入茶盞中,幾片軍中粗制的茶葉漂浮在水面上。他能給珍哥什么?只能如這杯中的粗茶一樣貧瘠且澀苦。屋中靜寂了半響,他終于啞著嗓子開口問道:“她信上還說了些什么,有沒有……提到我?”

    魏琪看他面色沉重,又不像對珍哥無情的樣子,心下就不免有些糊涂。

    這兩人性子一般穩沉,嘴巴就象蚌殼一樣,一個賽一個地緊實,她竟無法探得一絲一毫其間的消息。猛地想起來時曾夫人的話語,不免有些大驚失色道:“我娘說,宋太太,就是珍哥的娘曾經探聽過你是否養了外室,我爹為這事還專門寫信去辟謠了的,說那不過是軍中去世將士的遺孀。師哥,你……別真的有外心了吧?”

    裴青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這都哪兒跟哪兒???心里卻不知怎么忽然“咯噔”了一下,轉頭凝神問道:“你剛才說珍哥招呼都不跟你打一聲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是去了……京城還是回了廣州?還特意著人將賀禮提前送過來,她準備離開很久嗎?”

    魏琪就有些狐疑不定地細細打量了幾眼。

    過了好一會兒,才噘嘴將面前一只掌高鑲了螺鈿的黑漆匣子打開,里面大紅漳絨緞上里子是一只赤金累絲嵌珠鑲白玉拂柳觀音滿池嬌分心,并一對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皆是上下寶石鑲嵌構成,底部飾牡丹桃花等花卉,花蕊鑲五色寶石,正中間一顆為綠松石,兩側分別為紅藍寶石。

    《不空罥索神變真言經》云:頂戴觀世音者,當得十方一切如來一切靜慮,波羅蜜多圓滿相應,當生無量壽佛剎土,得一切三昧耶現前通解。傅百善送的這套頭面先不論價值菲薄,其寓意必定是包含無數祝愿在其中的。

    魏琪看著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的首飾越發傷心,喃喃道:“送這般貴重的東西,又說不到場,不知道這丫頭到底怎么想的?海上那般兇險,她一個女子為尋找老父的下落,到那種龍蛇混雜之地去也不知會不會遇到難事?”

    裴青頭目森然,只覺耳朵邊上仿佛一聲炸雷響起,整個嗡嗡作響,魏琪嬌脆的話語好像遠在天邊。良久才嘶啞問出聲來,“你說珍哥出海去了?”

    魏琪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說是有傅伯父的音信傳來,就是不知道真假。宋太太將將大病初愈,那兩個弟弟都還要人照顧,她就主動請纓帶了幾個家人沿路去尋人了。我爹原先曾說過東海之上倭寇海匪盤踞處處殺機,男人家都不敢隨意進出。這丫頭如今的膽子也忒大了,要我提前知道這事肯定不準她去!”

    裴青眼前發黑心跳如鼓,喉嚨底又痛又癢,似乎有什么東西梗在那里上下不得。他扶靠著桌案艱難坐下,忽然想起那日的黃樓巷傅宅里,夜華如水之下珍哥姿態蹁躚地盈盈一拜,之后秦王眼里不容錯認的欣悅和獨占,殷殷派人送過去內廷所造的華美對簪……

    那時躲在廊柱后面的自己象地道里的老鼠一般窺視著這一切,心里又澀又苦,卻又有一種石頭終于落地的釋然。他以為這是周全,這是玉成,所以他將所有的愛慕收起,佐著心頭一塊塊血淋淋的碎片,在不知名的小酒館里買醉至深夜。

    爛醉如泥時他曾想,這道心傷也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痊愈了。就這樣吧,從此曲終人散殆盡,各自兩下安好。然而,這所有的自以為是,所的彷徨自苦,在聽到“出海尋父”幾個字后立刻變成笑話一般,頃刻間土崩瓦解分崩離析。

    裴青一時間又想哭又想笑——珍哥還是以往皎皎如朗月的珍哥,至始至終都從未改變過!

    魏琪不知其中的種種隱情,只覺這位師兄又喜又悲的表情頗為怪異,又不敢深勸,只得訥訥地指了指桌子上的東西道:“珍哥信上倒沒提到你,不過也給你捎帶了一份禮,我看了好像是一對小兒所用之物,你又沒成親生子,珍哥送你這個東西做什么?”

    裴青忙將桌上的另一只扁平盒子打開,眼神一陣緊縮立時覺得如墜冰窟。

    盒子里面襯了一塊藏藍絲絨,分左右放了兩塊大小一致的赤金寄名鎖。做工尤其精致,左邊的上面鏤刻魚曽,右邊鏤刻了花草。朝背后翻開后,就見一個刻了玲字,一個刻了瓏字。

    也許是痛到極處,反倒覺察不出身上哪里不痛了。裴青有些木然地用手指摩挲著赤金寄名鎖上的刻字,腦中如車馬燈一樣立時想起在青州城那家叫鳳祥銀樓的店里,自己為活捉謝素卿,佯裝為即將過百日的曾氏之雙生子挑選賀禮,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最后謝素卿都沒有來。出店門時,自己卻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心悸。

    其然彼時,珍哥就靜靜地站在某處凝望著自己的背影吧!

    一陣無法言說的愴然浮現心頭,裴青忽地揚起胳膊將盒子和寄名鎖甩在地上,將一旁莫名其妙的魏琪嚇得不輕。正待出言喝問,就見人像瘋了一般跳起來將書柜抽屜一一打開,最后從地上散落的一本書里抖落出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字,“送你一份大禮”,底下的落款是龍飛鳳舞的“謝素卿”三個字。

    一頭霧水的魏琪小心上前問道:“怎么這廝臨走時還送了你一份大禮???”

    裴青將紙條攥在手心里,象受傷的野獸一樣赤紅了眼。良久,才低低苦笑道:“這人是我所遇最難纏的對手,回回以為就要將其網入囊中,卻又被他逃掉了。他所設之計謀無不是虛虛實實一環扣一環,這回要不是機緣巧合,揭破他身份之事談何容易!結果他以你為質遁逃之后,就讓街上的小混混給我送來這么一張紙條。我以為他又在故技重施虛張聲勢便沒有理會,原來卻是應在此處??!”

    于是,魏琪聽到這大半年發生的所有她所不知事情的細節。

    方知節被謝素卿毒殺,留下懷有身孕的遺孀孱弱無依。裴青在臨死的兄弟面前,曾經慎重承諾過為他保住身后遺留的一點骨血。但是裴青著實對娼門女子信不過,又怕將事情全部抖露出來,那娼門女子不知廉恥反而坐地起價喬張做致,導致事態更加不好收拾。幾番思量之后實在無法,他只得橫下心冒認那個遺腹子的父親,一心想先哄著那娼門女子把方知節的孩子生下來再說。

    這本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加上里面又涉到方知節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隱秘私事,所以在軍中除了魏指揮使及一干心腹外,裴青從一開始就沒想讓其余人知曉,這其中自然包括傅家的百善。

    其后的事情就如傀儡被提線一般,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在銀樓為孩子挑選寄名鎖時,小曾氏忽然變得舉止親密言辭嬌嗲,好似存心讓人誤會一般,裴青當時心思煩躁憤懣,還木楞楞地有些疑惑不解。

    現在想來,謝素卿定是從哪里知曉了曾淮秀新近攀上的男人就是自己,以為兩人真有茍且,索性將錯就錯設計了一則反間計。一面通過曾準秀將自己帶在一路,一面使計早早將傅百善賺到銀樓,讓她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即便傷不了人也要惡心一下人,這才是字條上所書那份大禮的最終目的。

    只可惜自己現在才明白這一切,太晚了。

    而對這一切茫然無知的珍哥,是抱著何種心態站在附近看著這突然發生的一幕,看著小曾氏在銀樓里咯咯嬌笑,看著她下樓時故意趔趄地倒在自己的懷里??尚Ξ敃r自己一心想將謝素卿捉拿歸案,便也由著那女人像花蝴蝶一樣上下亂竄。

    在這之后,為了自己那點可笑的自尊,為了心中那些說不出口的舊事,為了避開秦王日后的猜忌,他決心不再與珍哥往來,便是書信也沒有再寫一封。珍哥對著這樣的人,心里怕是失望之后,又復生一層失望的吧!

    然而,伊人卻獨自摁下所有的苦水一個字也沒有多問。那天,在夜色之下,她披著滿園的花香前來,面目沉靜神色安然地對著自己淺淺為禮:七符哥,一向可好?

    裴青心中登時大慟。

    135.第一三五章 徹悟

    魏琪氣得恨不能將這木訥寡言的師兄一頓暴打, 猶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為了方知節的遺孀讓珍哥生生誤會, 又為了那什么狗屁倒灶的秦王,將珍哥無聲無息地晾了大半年不聞不問?”

    裴青胡擼了一下僵硬的面頰,語無倫次地訥訥言道:“傅家二老爺如果還在的話,我和珍哥的事早就定下了。只是越接觸秦王此人, 便越覺得此人雄才偉略一樣不差,連我都心生折服。你不知道, 這人雖然一直駐守登州, 但是九邊十八鎮的將領被他收攬了一大半, 朝中重臣一連三年上表推舉他為太子。換做是你,這樣的男子對你一見傾心, 你又如何處置?我……我只是不愿珍哥將來后悔!”

    魏琪急得跳腳,大聲叫嚷道:“珍哥不是那樣的人,她既然認定你了,又怎么會輕易更弦?她此去東海尋父,只怕一是被你傷透了心, 二則怕是為了躲避那位秦王的逼迫!”

    裴青也是心如刀絞又悔又痛,他沒有想到謝素卿臨走前還將他擺了一道。也是自己太過疏忽大意,只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便由了曾氏姐妹私下來往。想來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謝素卿通過什么渠道提前安排好了這一切,單等自己前去入轂。

    魏琪罵了幾句,就見平日本就寡言的師兄一個字都不回,心里也有些難受??墒乾F在說這些又什么用, 珍哥一氣之下出了海,師兄就是把心剖出來珍哥也看不到。只得怪這陰差陽錯的老天爺,怪謝素卿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妖人,還有那自作多情的秦王。

    裴青用手捂住臉目坐在亂紙堆里,指縫間有濡濕的痕跡出來。他嗡嗡低語:“我的身世你知道多少?指揮使大人有沒有提過?”

    魏琪有些不自在地側頭,“我爹提過一點點,說你本來也是勛貴世家出身,只是當年出了一些事情……”

    “那大人還是給我留了些顏面”,裴青一陣苦笑,“我從小心高氣傲目下無塵,覺得日后若不能位列朝堂,簡直枉費我一身所學。直到十三歲時遇到那件禍事,一夜之間被父親從宗族除名,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認,還害得母親被休棄!”

    魏琪驚得嘴巴大張,此時她終于明白父親屢次提及此子時,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還有那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漢代班固的《白虎通宗教冊》載:族者何也?族者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喜萬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家受制于宗,家之父受制于宗之長,謂父為至尊也。

    由此可鑒,人活世上家世宗族是頂頂要緊的。如果一個人連起碼的家世宗族都沒有,又有何人敢跟他深交?就連找份象樣的差事,人家當面不說,背后心里肯定都要泛嘀咕。

    裴青眼里浮顯冷厲,“那般無情無義的父親,舍了就舍了也無甚可惜。只是我母親性情耿介最是心高氣傲,拿了休書就護著我往外走,連租房子的銀錢都是當了頭上的發釵才付了的。我空有一身功夫卻毫無用處,就想起到舅舅家借些銀子度日!”

    裴青臉上生出一絲譏誚,“舅舅家的表姐大我兩歲,說話細聲細語性情溫柔可親。從前母親和舅母曾戲言,待我成年時就將表姐許配于我,我也一直期許這一天的到來。我在舅舅家常來常往,仆從們根本不敢攔我。于是,我就聽到了這世上最精彩的一段話!”

    在那個春花秾艷的午后,舅母和表姐正親密坐在一處說話。兩人提及京中鬧得軒然大波的這場事,舅母連連喟嘆不已,末了委婉提出要不要將那對可憐母子接回府中?

    一向以賢惠溫良善解人意示人的表姐卻搖頭道:“世人不分對錯,只看表弟是個被生父親自逐出宗族的忤逆之人,只看姑姑是個被丈夫休棄之下堂婦,就免不了要心生唾棄。若是接回家來,我們兩家的親事就是板上釘釘的了。那時,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有一位這樣的婆母,京中誰還敢跟我結交往來?”

    舅母便遲疑道:“若是這樣,不免讓人詬病,日后你父親問起來……”

    表姐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遲些日子去信就是了,父親經年鎮守邊關性情率直,哪里曉得京中人言可畏的苦處?倒底是我這個親女緊要,還是他的外甥緊要?”

    屋子外的少年一顆心直往下沉,做夢都想不到看著和氣的舅母,溫良的表姐心里竟是打著這般主意。遇及危難時不伸手不說,昔日的承諾竟也一錢不值,果然這世上傷己最深的往往是至親之人,現實一次又一次地彰顯其殘酷。

    半個月之后表姐就匆匆過了六禮,另許給了京中高門之子。

    彼時,十里紅妝吹吹打打,新郎騎著高頭大馬顧盼飛揚。裴青混在仆傭之中,看著滿臉喜氣的人從閨房走了出來,穿著大紅嫁衣的表姐分明看見了他,卻根本沒有停留半息,就那么理所當然毫無愧疚地步入了花轎,留給他的僅僅是一個決決然的背影。

    裴青從那時起才終于明白,退去光環的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他改做母姓收斂了往日的驕矜之氣,冼衣做飯喂馬劈柴,棄掉一切不實際的幻想,咬緊牙根準備從頭再來。然而,命運再度翻臉無情。

    母親幾番思慮后,決定南下離開京城這個傷心地。車行山澗卻突遇大雨,失控的馬車摔入溝中急流,母子倆都身受傷重。幸而有行腳僧人路過救治,裴青仗著年青硬挺了過來,母親卻積疴難返撒手人寰。

    十三歲的少年就這樣半是乞討半是做工地流浪到了廣州,身邊除了母親的一罐骨灰外別無長物,舉目無親飽受欺凌。因為相貌俊秀,一路上還遇到過心懷歹意的惡人。有時候餓著肚子歇息在荒郊野廟之時,他無數次地問自己,這樣苦苦掙扎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直到在碼頭上遇到傅氏一家……

    魏琪聽得滿臉淚痕,裴師哥真正的身世原來這般不堪,做到如今這個位置,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無人知的艱辛。難怪他經年寡言少語,難怪他性情縝密卻敏感多思,難怪遇到珍哥那么好的女子,卻心生怯懦不敢上前開口挽留!

    裴青抬起眼晦澀地問了一句,“小師妹,你說珍哥會不會恨我入骨?”

    魏琪忙把淚水胡亂一抹,扯著嘴角笑道:“珍哥行止大方最是心善,她要是知道你的苦楚,一定會重新和你好的?!?/br>
    裴青眼晴一亮,旋即黯然熄滅,“我什么都沒有,連落籍于廣州都是遇到你爹才給辦妥的。你說,這樣無根無底的我拿什么匹配她?我原想著,只要我一輩子對她好就已足夠??墒窍啾惹赝?,我能給她的終究太少……”

    魏琪幾時見過這般失落的裴青,覺得這一個兩個真是能活活把人逼瘋。忙把頭點得跟撥浪鼓一般,只差拍著胸口保證了,“師哥,你有珍哥對你的一腔情意就已足夠。錯過這等好女子,你要后悔一輩子。管他什么宗族,等你日后娶了珍哥,兩個好好過日子,生一堆小娃娃,自個開宗立派?!?/br>
    裴青長長嗟嘆一聲,“這世上我最想維護的就是她,卻不料傷她最重的恰恰是我。我早該想到的,珍哥本就不是尋常女子,榮華富貴之于她來說,還不若一生一世相守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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