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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39節

第39節

    柴門關上,常知縣負著手仰望天空,心中空洞莫名地想到今日倒難得是個好天。再怎么樣,日子總得過下去,捅出的窟窿還得一個一個地去補上。冬日的晴陽照在他佝僂的身上,拉出了長長的一道影子。

    大丫頭紫蘇拿著包袱提著一個大食盒,陪著笑向兩個看守婆子遞了一角碎銀后,小心地跨過門檻石。哆嗦著打開柴門上的大鎖,就看見往日里如同梅仙一般的小姐,半匍匐在骯臟的地面上,側開的臉上亂發糾結,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才女氣度。

    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徐玉芝雖然清高,但是念著同吃一口奶的份上,對她終卻是不錯的。紫蘇不由一時悲從心中來,哭著上前將人攬在懷中。徐玉芝早餓得頭暈眼花,一把搶過食盒打開,就見里面放著幾樣素日里愛吃的菜,甚至還有一壺玉冰燒。也顧不得許多了,拿了筷子就胡亂開吃起來。

    紫蘇見狀忙忍了淚水,幫著倒酒挾菜。徐玉芝吃了幾口卻覺得喉嚨哽得慌,卻是吃不下去了,甩了筷子抱著頭恨恨地哀哭道:“憑什么?這些人憑什么要我的命,我不服,我不服!”

    一抬頭就見紫蘇淚眼婆娑地望著自己,不由開口祈求道:“好meimei,你救救我,我還這么年輕,我還沒嫁人呢,我不想死!”紫蘇早已哭成了淚人,趴在一邊泣道:“小姐,我就說這個法子不行,那些貴人怕是不會愿意被算計的……”

    沒等她把話說完,臉上已經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徐玉芝狀若瘋顛,惡狠狠地盯著她,“我需要你來教我怎么做嗎?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我落到這般田地你高興了?那些是什么貴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

    紫蘇撫著紅腫的臉頰黯然,她知道自從小姐曉得做不成常家新婦后,心里頭就已經瘋魔了。引誘癡傻的二公子去翻看未婚姑娘的裙子,去信央求自家兄長徐直出手對付傅氏一家人,半夜三更穿著輕薄衣衫摸上男人的床,這樁樁件件哪里是尋常閨秀干得出來的?

    從包袱里取出一套櫻紅色繡了萱草如意紋的緞面夾祆,紫蘇勸道:“小姐莫怕,咱們把衣服換好,打扮得干凈利落的,讓人看了也歡喜。我再去主院求求杜夫人,肯定還是有法子的!”

    徐玉芝有些呆滯的眼神卻陡也一亮,緩緩側過身子,“換衣裳,對,就是換衣裳。好meimei,咱倆把衣裳換了,我親自去求姨母,她把我從小養大,待我跟親生女兒一樣,她一定會救我的!”

    紫蘇遲疑了一下,瑟瑟猶豫道:“要是讓人發現你不在這兒了,老爺怕是要大發雷霆的!”

    看著平日里對自己唯唯諾諾的丫頭一副駭破膽的樣子,徐玉芝強忍了怒氣,壓低了聲音道:“我親自去求姨母,不比你個丫頭去好些。我一哭,指不定她的心就軟了,你去頂什么用?還有等會我們把衣服一換,再把你敲昏了,到時候你把一切罪責都推在我身上,這些事就徹底與你不相干了。反正你的身契還在我徐家,他們常家敢拿你怎么樣?”

    紫蘇雖然平日里還算有幾分膽識,但是一聽還要被敲昏,立時蹙眉囁嚅道:“小姐,我怕疼……”

    徐玉芝仰臉笑道:“好meimei,我自會輕些的,這不是給你洗脫罪責嗎?難道日后我姨父和那位貴人追究起來,說你是我的同伙?說我是被你私放的?”看著紫蘇終于點了頭,徐玉芝笑了,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也終于落在腹腔之中。

    兩人迅速換了衣裳,又重新挽了頭發,紫蘇抓著徐玉芝的手臂央求道:“小姐,你輕點使勁兒,我怕疼!”

    徐玉芝胡亂應了,隨手抓了根兒臂粗的柴禾段猛地向紫蘇后腦擊去。那柴段大概過于粗大,紫蘇哼都沒有哼一聲就臉面朝下撲倒在地。不一會兒,鮮血便從傷處汩汩而出。將碗筷胡亂收拾進提盒里,正要跨出柴門時,一個念頭忽然閃現。是了,即便是姨母心軟放了自己,膽小懦弱的姨父敢放嗎?那位貴人肯放嗎?

    柴房里堆得滿滿的都是干透的木柴,墻角不知是哪個勤快的奴仆還放了一大捆干松枝。深山里的松枝心部有油,如同火蠟一樣易燃。鄉人用來引火,或是劈成細條后以取代燭火,鄉民們稱之為松明,遇到大風也不會輕易熄滅。

    徐玉芝回首看了一眼地上兀自不動的紫蘇,抿了嘴角冷笑了起來。放下提盒,以飛快的速度將干柴圍成高高的圓圈。然后退后幾步,將手中的油燈一擲,哄地一聲,大火便噼里啪啦地燃燒起來。

    守院門的兩個婆子正在磕瓜子,忽見著一個半掩著頭,手里提了大食盒的人從里面匆匆而出。一個婆子啐了一口罵道:“這紫蘇丫頭譜越發大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了?!?/br>
    另一個婆子勸道:“算了,落地的鳳凰不如雞,當主子的不爭氣,當丫頭的也受連累。你沒見她來時也躲躲閃閃的生怕別人瞧見嗎?怕是也知道她主子做的好事了!”

    先前說話的婆子吐了嘴里的瓜子皮,笑道:“那樣的大家閨秀,咱們夫人親自教養出來的女孩,怎么就想起三更半夜去爬男人的床,要是我女兒敢做這樣的事,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對面的婆子樂不可支,打趣道:“你這老殺才,忒不知羞,就你那五大三粗的女兒,連貴人的金面都瞧不見,還敢爬人家的床,哈哈……”

    被取笑的婆子有些下不了臺,頭一昂道:“我去趟矛房,你好生守在這里,我一會兒就過來!”

    “知道了,懶婆娘就是屎尿多,當心把茅坑拉滿,到時候夫人罰你去掏糞坑!”

    兩個婆子相互揶揄取笑著,正要抬腳時就聽里面有異響,門縫里還有煙霧往外冒。相覷一眼后忙不迭地取了鑰匙開門,將將把門打開,一股灼人的熱浪便撲面而來。

    “來人啊,著火了,快來救火??!”凄厲的叫聲頓時響徹平靜的院落,當大家抄著水盆木桶齊齊往偏院柴房趕去時,一個瘦小的半捂著臉面的丫頭小心地擠出了縣衙的后宅。

    徐玉芝悶著腦袋不知走了多久,遇見有要出城的馬車,給了雙倍的價錢車夫才愿意搭她一截路。坐在腳都伸不開氣味難聞的車廂里,摸了摸匆忙收拾好的小包袱,徐玉芝心里除了深深的恨意,還有對前途的一片茫然。

    96.第九十六章 權衡

    偏院柴房付之一炬, 到處都是殘留的火過痕跡。

    曹二格捂著帕子看了一眼地上幾乎燒成枯炭一般的尸首, 暗自撇嘴咋舌道:“咱家說了要將她杖斃了喂狗, 也只是嚇唬嚇唬她而已,誰曾想她竟一時想不開引火自焚了??蓱z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王爺特特賞了二百兩銀子,將這姑娘好生裝殮了,也算是全了你們親戚一場的情分!”

    常知縣頭低得不能再低, 嘶啞著聲音道:“不敢勞煩王爺破費,全是這丫頭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這里才過了火腌臜得很, 還請大總管在王爺面前幫著美言幾句,不怪罪常某治家不嚴,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對于常知縣的知趣, 曹二格贊許不已??诓贿^心地勸慰了幾句, 說了半籮筐不要錢的場面話, 這才背了手搖晃著身子自去了。

    良久之后常知縣才敢抬頭,大冷的天額上竟然汗水汵汵。他壓低了聲音吩咐管家:“快點將此處收拾干凈,你親自去把那兩個守門的婆子遠遠打發了, 再派幾個信得過的人去表姑娘家里報喪!”

    管家是府里得用多年的老人, 自事出之后一直在場, 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聽了這話立刻曉得了家主的言外之意,知道其中的厲害干系,今日之事若是一個處理不好, 便要引來殺身之禍。連忙躬身答應自去賬房支取了銀子, 招呼了幾個親信沿著去直隸府的路線上路了。

    正忙得不可開交之際, 屋子外又是一陣躁動。

    原來是大公子常柏聽說家里過了火,急匆匆地從學院里趕了回來。他大步走到常知縣面前氣急敗壞地質問道:“表妹到底有何錯處,怎能將她一個人關在柴房里,讓她一時想不開竟然引火自焚?”

    常知縣唯恐爭執的風聲傳到梅園,讓秦王以為他們一家人心存怨懟,狠起心一巴掌就重重地搧在兒子的臉上,對著兒子一臉的不可置信又不好多加解釋,只得低低呵斥道:“跟我過來!”

    書房里,常柏聽到表妹徐玉芝竟然仗著熟悉環境,避開衛士悄悄換了梅園的熏香,又在半夜里衣衫單薄企圖對著秦王自薦枕席,不想被人家一眼識破,接著就被毫不留情面地給轟了出來。最后秦王嫌棄她膽大妄為行事下作,就開口說要將她杖斃后喂狗,以儆效尤。

    常柏一時說不話來,他實在想不出來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徐玉芝,竟會這么快明珠另投,只得漲紅了臉梗著脖子辯稱道:“表妹素來膽子小,晚上睡覺時被夢靨走錯了路也是有的。偏生那位秦王得理不饒人,表妹被利言相激后一時嚇住了,年輕女孩顧及臉面,性子又剛烈這才想不開自焚殞了性命。說來說去還是那位秦王的錯,我找他評理去!”

    見兒子執拗性子上來一意孤行,常知縣大怒,“你要是想一家人都跟著你上斷頭臺,盡管去,你看人家理會與你不?”

    常柏站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滿臉的失望,“父親,你從小就教我君子又所為有所不為,你怎么能因為懼怕權貴,不敢為表妹伸冤呢?是,就算她做了丑事,可是也罪不至死,那位秦王即便貴為親王,也要講道理!他若想胡亂敷衍此事,我就到京中去告狀,說他任性妄為逼死良家女!”

    常知縣將手邊的一方硯臺猛地砸了過來,濃黏的墨汁在地上四濺開。他深吸一口氣才冷笑道:“你那表妹素來膽子小,哼,我看她膽子大得很吶!你也休要與她粉飾顏面,實話與你說吧,那柴房里死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她貼身的大丫頭紫蘇。好一招偷龍轉鳳釜底抽薪,使得真是極好的手段。這時候,你那好表妹怕是早就出城逍遙自在去了!”

    事情九轉十八彎,常柏又驚又詫連忙追問其中隱情。

    原來今日事情一出,常知縣心中就犯了嘀咕。要知道這些皇子皇孫最是愛惜名聲,輕易不會出手要一個柔弱女子的性命。秦王先前發話要將徐玉芝杖斃后喂狗,多半是威嚇為主。最后頂多關個一兩天教訓一番就是了,萬不會真的將人如何。

    可是這話怎么能對家中婦孺說清楚呢?說出來不是藐視天家嗎?這么大逆不道的猜測在心里嘀咕一番就是了,還得恭恭敬敬地按照秦王的吩咐將人先關起來再說。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過兩三個時辰就出了這種禍事。常知縣一看現場心中先存了疑,就悄悄喚了仵作來看。仔細勘驗之后仵作悄聲稟告道,柴房中燒焦的女尸是生前斃命,后腦上受過鈍器重擊,失血過多致死,然后才被人焚尸的。

    徐玉芝十二歲時摔斷過一顆右側尖牙,因為有缺損,所以平常她從不當人面大笑,這是家里人都知道的,而女尸的牙齒卻是完整無缺的。常知縣當了十來年的知縣,沒吃過羊rou也看過羊兒跑,將兩個看門的婆子拘來一問,立刻就將事情推理得八九不離十。

    “你表妹應該是先將來送飯的丫頭殺死,換了兩人的衣物,將干柴碼放在死去丫頭的身旁,走時引燃了放在柴房里的干松枝。出門時,還故意半遮掩了面目,趁大家救火的檔口回房收拾了細軟,趁亂溜出了房門。我想她大概是回她父親那里去了,已經派管家沿途細細搜索了?!?/br>
    抬頭睨了一眼呆頭木雞的兒子,常知縣苦笑一聲繼續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這般狠毒有心計的女子,你還說她素來膽小,真是不知所謂!她倒是一走了之,卻留下一個爛攤子給我們。要是他日秦王知道這丫頭還活著,定會懷疑是我們一家子串通好了,拿個丫頭頂罪故意私放與她。到那時,才是咱們常家的滅頂之災?!?/br>
    常柏砰地一聲坐在椅子上,今晚的事情完全顛覆了他對徐玉芝的認知,只得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常知縣不住冷笑,“鐵般實證擺在眼前還道不可能,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當日她在梅園拿你那傻兄弟設計傅家姑娘時,我還道她對你一往情深難以自持,才會鑄下大錯。眼下看來這女人做事完全是不計后果,全憑一時頭腦發熱,偏又自以為聰明得天下無雙,將周遭人全當成笨蛋,真真是又蠢又毒的一個女人!”

    常柏垂頭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終于冷靜下來,“事情已然至此,只有盡力補救一二了,父親可有事吩咐我去做?”

    常知縣揚了半邊眉毛滿意地點點頭,心道不愧為直隸府響當當的常三元,這會工夫已經權衡出利弊了,單這份識時務就比大多數年輕人要強。這回的事情看來兇險,卻未嘗不是一份機遇,看來是常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拖了一只刻了暗八仙的硬木凳子坐下,常知縣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秦王殿下,咱們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京中有故舊叔伯來信,說這位頗得陛下的愛重,他日未嘗不能榮登大寶。前日在青州左衛時,他已經對我言明屬意傅家二房的百善姑娘為側妃,所以你也收拾心思莫要再去想你不該想的了!”

    常柏聞言大為震驚,“傅二姑娘性情皎皎如日月,怎可入王府后宅當個尋常妾室?父親,您萬不可與人為虎作倀!”

    “糊涂!”常知縣拍著桌子震怒道,“才說你明事了一些,不想又犯了渾。難不成你還想與王爺爭女人不成?你自己想尋死,莫把咱們老常家拉進去!”

    常知縣看著兒子沮喪不語,這才嘆氣道:“你表妹的出逃是了咱家頭上懸的一把利劍,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落下來。所以秦王殿下與傅二姑娘的事,咱們不但不能阻止,還要大力仲成。他年若是有遭一日,傅二姑娘得了天下至尊富貴,最感激的人一定是咱常家的成全。到時候你為宰為輔,還不是宮中娘娘的一句話!”

    看著兒子的眼睛漸漸亮堂了起來,常知縣靠在椅子上得意地笑道:“凡事都要未雨綢繆,人家都去搶從龍之功,咱們家底子薄弱,就不需出這個風頭了。咱們站在傅二姑娘的身后,成為她最可靠的娘家人,日后她也會成為咱們家最厚的臂膀,互利互惠才是最長久的聯盟!”

    常柏仍有些不解問道,“傅二姑娘自己有同胞的親兄弟,還有兩個堂兄弟,哪里需要我去做什么娘家人?”

    常知縣欣慰點頭道:“能夠當機立斷斬斷情絲,不糾纏在這些兒女情愛之中,我就高看你一眼。傅二姑娘人品貴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是咱們這等人家可以肖想的。但是這并不妨礙你成為她的娘家人,你忘了傅家大房還有一個大姑娘?!?/br>
    常知縣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若是你成了大房的女婿,日后就妥妥地成了秦王殿下的連襟。大房的兒子才學上不及你,二房的兩個兒子年紀還小不堪大用。秦王只要捎帶看顧一下,你飛黃騰達的日子就指日可待!”

    常柏搓著手扭捏道:“那大房的女兒傅蘭香矯揉造作,不過是個鄉間尋常女子,孩兒……孩兒不甚喜歡?!?/br>
    常知縣嘿嘿一笑,“你把人娶過門,把名分坐實了,誰耐煩管你屋子里頭的事。喜歡就多待幾天,不喜歡就擱在一邊,碰到心愛的就納進門當個二房三房。娶妻娶賢,納妾納顏,傅家大老爺是翰林院七品觀政,這種京中文官最是顧忌臉面,只要讓他家女兒占了原配嫡子的名分,是不會多說什么的?!?/br>
    父子倆相視一笑,那是屬于男人之間的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還有一種智珠在握的躊躇滿志。

    97.第九十七章 喜悲

    高柳鎮, 傅家老宅。

    傅家大老爺本來應該早早啟程返回京城的,但是上峰主動來信, 說他在衙門里一向勤勉有加,又有好些年沒有回鄉探親, 特意又給他延了一月假期,所以這會他才會坐在廳堂當中接待青州常知縣父子。

    將茶盞放下, 傅大老爺終于開口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家中小女, 還一連三次上門求娶, 本是一件幸事,按說不該拿喬推脫??墒恰墒俏衣犝f你曾為令公子求娶過我二弟家的閨女,這要是傳出去你我兩家不就成了鄰里鄉親口中的笑柄嗎?”

    常知縣頓足慨然長嘆, “唉,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誤會,所以才會幾次上門來想將這件事解釋清楚, 只可惜每次都與傅兄不巧錯過。不瞞傅兄,先前犬子在你家老夫人壽宴上時,就已經對令愛一見鐘情欽慕不已,只是因為年紀輕面皮薄不敢宣諸于出口?!?/br>
    說到這里, 常知縣面上浮現了些愧色道:“后來府上二房的姑娘和我夫人娘家的外甥女之間發生了些許誤會, 不想我夫人偏偏極喜歡二房姑娘的英朗大氣,心里不免有了些想頭。自作主張說了些不得體的話,結果陰差陽錯之下, 這誤會就越發多了?!?/br>
    常知縣連連嘆氣, 一副世事無常的模樣, “本來只是為兩家小女孩的意氣之爭,傳來傳去竟傳成了這般模樣。最后還是我這兒子鼓起勇氣,說心儀的實在是大房的姑娘,說她不但性情溫柔且品貌端莊非她不娶。為成全這對小兒女的心思,我這才厚顏冒昧前來,還請傅兄不要怪我唐突!”

    傅大老爺返回故里后雖然醉心于書本不理俗務,卻還是感覺其中有些不妥之處,但是想到自打常家上門提親這段時日以來女兒的歡天喜地,終于按捺住煩心道:“還請將令公子的庚帖留下,我請人看一下,過些時日再回復與府上!”

    這話已經是變相地首肯了,常知縣立即展顏開懷,坐在一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常柏也是直直站起身后一揖到底,面上的歡欣倒是毫不作假。傅大老爺終于有了看女婿的閑情,將人招上前來上下重新考校。常柏倒是不愧直隸府常三元的美名,四書五經對答如流,詩詞應對也是得心應手,到最后時傅大老爺卻是有幾分真心喜歡了。

    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仆婦臉上都帶了一股喜意,傅老娘抓著大孫女的手笑得像朵菊花,“沒想到我家大姑娘福氣也是頂頂好的,竟然要嫁給知縣家的公子,進門就是掌家太太,周圍十里八鄉誰家姑娘有這樣的運道!”

    傅蘭香穿了一襲杏子黃繡了三翠的滾邊夾襖,襯得她白敷敷的一張臉平白帶了幾分喜氣。她低了頭有些嬌羞地嗔道:“祖母莫要打趣我,今日人家常府只是來求親的,父親還沒有最后首肯呢!”

    傅老娘斂了笑意,重重地咳了一聲,“好孩子,你父親原先是有些著惱你不要先前許婚的那個什么陳秀才,可是這天下就沒有拗得過兒女的父母。莫要擔心。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常知縣家的公子無論哪面都比鄉下陳秀才強,你父親會想明白的。若是他膽敢壞了這門親事,看我如何收拾他!”

    面對著祖母的信誓旦旦,傅蘭香終于把提著的心放了下去。卻是又想起一件事,有些怯怯地問道:“眼下府里的事兒漸漸多了起來,父親的告假也要到期了,不若……不若將我娘接回來主持這些雜務,即便不是為我,大哥和嬋姐兒的婚事也要有人出來張羅才是!”

    傅老娘本是尋常鄉間婦人,雖然欣喜孫女跟正經官家結了親,可是對于如何處理這些本就不擅長事務,心里著實有些犯怵。聽得這話埋怨道:“你娘心眼就是太過窄小私心又重,屢次犯了大錯,你父親這才做主將她關在祠堂里反省。這才不過大半個月,只怕你父親那里不會首肯的!”

    眼見祖母言語間有所松動,傅蘭香連忙起身跪在地上低泣道:“說到底我娘都是為了我們三兄妹,要說她有什么歹毒心思,那是決計不會有的,姑母和二嬸嬸那里我親自去信懇求,若是有什么責怪盡管沖著我來就是了。我娘畢竟也上了些歲數,一個人在祠堂里未免清苦。等她回來,我一定好好規勸與她,讓她從此往后放下那些糊涂心思!”

    傅老娘聽得這話說得妥當熨帖,又想這大孫女至多半年一載就要出門了,不能輕易給她沒臉,只得雙手扶起她承諾道:“我跟你父親說說,只是他答應與否,祖母我就不能保證了!”

    傅蘭香一時大喜,心里就不免浮出自得。這樁婚事雖然千難萬難,卻到底被自己等來了,不枉自己在菩薩面前許下宏愿日日虔誠供奉。母親一向偏心,只會痛惜長兄和幼弟,可是最終將她從鄉下祠堂里拯救出來的,卻是自己這個一直被視為無用的女兒。

    這世上有人歡喜,就必定有人煩憂。

    徐玉芝又遞給車夫整整一兩雪花銀后,才得以繼續坐在馬車上。她本來想回直隸府投靠父親的,但是隨即她就斷了這個念頭。先時父親就視她為累贅,姨母親自去信都沒有答應將她接回家,要是知道她闖下這般天大禍事,只怕第一個就會將她扭送官府。

    到底到哪里去呢?徐玉芝想到昔日曾經聽人說起過,鄰近省府南京府有人辦了女學,專門招收女子入學,教習琴棋書畫。自己一身所學,給幾個富家幼女啟蒙應該是綽綽有余的吧!想到這里心里不由一陣自苦,自己何時竟落到如此落魄田地?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徐玉芝伸頭往外面望去,就見馬車停在一個荒涼坡地,不由狐疑問道:“這是何處,怎么停在這里,我可是給足了銀子讓你送我到南京府的!”

    車夫將馬停住后大步走過來,將徐玉芝一把拖出車廂,啐罵道:“不知哪里跑出來的小娘匹,一路上都在大爺我面前指手畫腳?若非不想做惡事損了陰德,我立馬將你賣到窯子里去,看你還敢吆五喝六!”

    徐玉芝這才明白遇到了惡人,一時激憤竟然忘了害怕,站起身子就是一陣亂踢亂撓。那馬車夫不想這個看起文弱的女子竟然還敢反抗,一巴掌拍過來就將人甩在路旁,彎著腰開始翻檢女子遺落的包裹。

    看著車夫喜滋滋地將幾塊碎銀揀在手里,徐玉芝一時大急。

    包袱里面是僅存的一點細軟,從常家逃走時,因為慌亂她只是將房間里的一些首飾和銀子胡亂揣在身上,連換洗的衣物都沒有準備。這一路上吃的、穿的已經花用了不少,還不知道能否支持到南京呢?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還遇到了這么個無良的車夫。

    徐玉芝伸手夠到一塊尖利的石塊,心里那股憤懣幾乎噴涌而出,舉著石頭就朝車夫的后腦勺砸去。那車夫先是一晃,手里的銀子就轱轆滾到了地上,伸著手剛想說些什么,徐玉芝咬著腮幫子又是狠狠一擊,那人嘴巴蠕動了幾下后就一頭栽倒了地上。

    徐玉芝壯著膽子正想上前去查看人死了沒有,就聽見耳邊傳來幾聲古怪的笑聲?;仡^一看,卻是一隊煊赫人馬竟然不知何時站在背后。兩者相距不遠,想來剛才的一切都讓人盡收于眼底。

    那隊人馬衣飾光鮮氣派非凡,一看就非富則貴。徐玉芝破罐子破摔,一時倒不這怎么害怕了,索性站起來福了半禮道:“實是這歹人想要謀財害命,小女一時情急才傷了他,畢竟是情非得已。等會衙門官差要是問起,懇請各位能為小女做個證!”她剛才趁亂回頭,已經看清那歹人只是一時受傷昏迷并沒有真正死去,所以她說話才會底氣十足。

    這時卻見對方一輛裝飾奢華的馬車越眾而出,厚厚地皮氈子掀開,一個面龐白胖團團的老者抬眼望了過來。徐玉芝只覺這人面相雖普通,一雙瞇縫細眼卻攝人得很。心下先怯了三分,不知為什么最后還是鼓足勇氣挺直了腰桿與那老者對視。

    那老者忽地一笑,陰沉面相立刻變成彌勒佛一般和煦,他溫聲問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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