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人家把話說得如此直白,傅滿倉反倒有些訕然,吩咐仆從到內院去請曾姑姑出來見客。又推說調職一事事關重大,要與家人再詳細商量一番,就借口出了廳堂避諱出去了。 64.第六十四章 烏龍 曾姑姑步上廳堂的臺階時, 心里還一陣疑惑,這青州城自己從未涉足過, 哪里會有什么故人?一邁過門檻,就見一個身材壯實濃眉豹眼的中年男子目光灼灼地向自己望過來。這是誰呀?卻不知為什么心里依稀有幾分眼熟。 那男子一揖到底, 聲音竟有些嘶啞哽咽,“綠蘿姑娘, 我是魏勉, 不知你還記得我與否?好久不見, 京中一別經年一向可好?” 來人似曾相識的舉止下,往昔已然有些暈黃的記憶被打開來。曾姑姑恍惚間記起在那朱色的宮門下,有位年輕的金吾衛軍官站在自己面前殷殷地問道:“綠蘿姑娘, 一向可好?” 曾姑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驚呼道:“是你呀!” 此刻間魏勉哪里還有半分威風凜凜的指揮使氣度,有些愧怍地低頭道:“綠蘿姑娘,你莫再躲我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老早就死心了。這回借了傅大人的光,我就是想跟你當面說句話。以后你安生過日子吧,我再也不會去……不會去打擾你了!” 饒是曾姑姑性情一向沉靜安謐, 此時也聽得一頭霧水, “我什么時候躲過你?還有什么……喜不喜歡你什么的,這都哪兒跟哪兒呀?而且我現在的日子過得挺安生的呀!” 廳中一時寂靜,魏勉眼中的神色從愧疚和疑惑漸變至冷然。 他緩緩坐在椅上問道:“綠蘿姑娘, 你若是沒有躲我, 那年的冬至宴上我姑母為我向你求親時, 為什么你卻以死相逼不肯應允?我知道這事情太唐突了,所以為了跟你道歉,還特地托人向你傳訊,大冬天在承乾宮外等了三天?!?/br> 魏勉說到這里自己也有些唏噓,“后來在宮里整整兩年你都躲著沒有再見我一面,我送進去的東西也全數退回來。再后來我就請調到廣州任了個千戶?;照晡衣犝f你回了原籍番禺,還特地去你家鄉尋你,不過你家的鄉親都說從未見過你?!?/br> 曾姑姑慢慢瞪大了眼睛,玫粉色漸漸地浸染上她一貫清冷的雪白臉頰。這是她三十五年的生命里聽到的最直白的話語,簡直打破了她的所有認知。 她漲紅了臉囁嚅道:“我……不知道那位宗人令夫人是你的姑母,也不知道你在外頭等過我。宮中不能私相授受,沒有具名的東西慣例都是要退出去的,我身為坤寧宮的大宮女更要以身作則恪守宮規,要不然何以服眾。還有我所有的親人都已經故去了,家鄉大概也沒有人記得我了?!?/br> 魏勉心頭開始砰砰地劇跳了起來,不知為什么有些口干舌燥了起來,“這個,這個我知道,我的姑母一貫強勢,當初我只想找個能在張皇后跟前說得上話的人,所以就托庇她當媒人,幫忙去跟你求親。后來她派人跟我說,說你眼高于頂,怕是另有想法才拒絕與我。我就是不死心,想你親口給我說一聲我才信,沒想到,就這么一個念想蹉跎了近十年才說出口?!?/br> 摸了摸手中已然冰冷的茶盞蓋子,魏勉感覺到汗水沿著發際邊往下淌,“你不知道,我年輕時不過是個逗鷹遛狗的紈绔子弟,仗著家里的光景飛揚跋扈,娶的發妻生性溫柔靦腆,在我面前連一句重話都不敢多說,我卻從來沒有好好地珍惜過她?!?/br> 魏勉胡亂抹了一下汗濕的脖頸,“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她一直郁郁寡歡的,生下女兒后不久就病逝了,我這才感到后悔莫及。又因為無人管束,變本加厲地在秦樓楚館里很是荒唐了一陣子,我大哥怕我荒廢了就把我弄到金吾衛里當差,想讓上峰好好地約束與我?!?/br> 想是重溫了當年那種忐忑不安時時糾結的心情,指揮使大人越說眼睛越亮,“……結果第一天上值就在坤寧宮外看到你,那時你穿了一身靛藍色的宮裙,頭上插了一根銀鍍金碧璽穿珠點翠花簪,到現在我都記得那支銀鍍金針上的廣片花葉,點翠花托珍珠蝴蝶,碧璽串成的芍藥花?!?/br> 魏勉的話語越來越輕,仿佛怕驚動了什么似地,“那時你正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訓斥幾個低階的小宮女,那份氣度和風儀讓人折服不已,所以我……我一眼就相中了你,覺得以后要是有這么一個人天天管著我,定會讓我把日子地過得好好的!“ 曾姑姑的耳朵都要燒起來了,她沒想到竟然還有人記得她十幾年前穿的一件衣服的顏色,頭上戴的首飾式樣,而自己與這人不過是幾面之緣,卻讓這人念念不忘這么多年。若是……若是沒有這么多的陰差陽錯,兩人之間又會怎么樣? “綠蘿姑娘,既然這中間有誤會,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當面再問你一句,若是你不嫌棄我是個帶了一個女兒的鰥夫,能否與我共度余生?”五大三粗的魏勉此時極有眼色地鼓足了勇氣追問道。 曾姑姑尷尬得不得了,她從未遭遇過如此魯莽的問話,但是不知為什么反而讓看慣宮中爾虞我詐的她感到一絲心動。 她躊躇了一會兒才低聲嘆道:“莫再喊我綠蘿姑娘了,我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別的女人這個歲數都已經嫁女娶媳準備抱孫子了。我這輩子大半的時間都是在宮中度過的,除了吃飯穿衣伺候人,我什么都不會,你——你確定你心悅于我?” 魏勉也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低眉含蓄道:“我今年也是四十有二了,按說也算是個糟老頭子了,你不嫌棄我就夠了,我怎么敢嫌棄于你?” 等到傅滿倉再次踏進廳堂時,就見魏指揮使紅光滿面地站在案幾前來回踱步??匆娝M來后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傅兄,我再來好好地與你說說裴青的事情,這個小子可以說是我看著長大的,除了有些不善言辭外,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女婿?!?/br> 魏勉把胸脯拍得山響,“當初我就極想把女兒嫁給他,卻沒想這小子說他心里早有意中人了,只是因為對方年紀尚小才蹉跎至今。要知道象他這般相貌俊俏又是年輕有為的,喜歡他的姑娘可以排滿青州衛一整圈?!?/br> 先時魏勉來提親時的態度是和氣當中帶著幾分矜持的,怎么這一會工夫就變得如此熱情?傅滿倉不由滿臉狐疑地望著他。魏勉重重嘆了一口氣道:“莫要如此奇怪,我也是直到今天才曉得,一樁婚事里這媒人一職真的很重要!” 傅滿倉回到房中時還有些暈暈乎乎的,宋知春正在收拾衣物,見狀連忙上前問道:“怎么說的?那魏指揮使也真是敢提,我都還沒有答應將女兒嫁在青州呢,他竟然還想讓你辭了廣州的差事來青州幫他,真是好大的臉面!” 回頭看見傅滿倉依舊怔怔的,宋知春氣打不一處來,把手里的衣服甩在榻上,摸著胸口焦躁道:“那裴青再好再能干,可我一想到養了十幾年的姑娘從此之后就要離得我遠遠的,這心里頭怎么就這么不舒坦呢?” 傅滿倉回神笑道:“你這是在廣州呆久了有了感情,你就沒想到咱家小五以后要醫治身子肯定是要長久留在這邊的,咱們珍哥嫁過來之后倆人相互還有個照應。這樣來看,我們舉家搬到青州也沒什么不好,跟孩子們親近不說,魏大人還答應為我cao辦調職,就是有些舍不得經營了十來年的海貨鋪子?!?/br> 宋知春先前倒是沒想到這茬子,沉吟了一下道:“只要孩子們好,那些倒不值什么,錢財去了再掙就是。只是我擔心回了青州老宅子里,那不就是要跟你大嫂在一口鍋里舀飯吃,我可受不了她那jianjian巧巧卻又愚蠢無比的性子!” 傅滿倉聞言愁緒盡去,哈哈笑道:“你年輕時就跟她不對付,這歲數大了當然不必委屈自己,拿了銀錢另外置辦宅子就是了。倒是還要跟你商量另外一件事,剛才魏指揮使想求娶曾姑姑,你看一下能幫上什么忙,不管田產鋪面,首飾衣服,咱們能拿出手的就幫著添置一二?!?/br> 宋知春臉色頓時古怪起來,口里喃喃道:“這又從何處說起,天南地北的兩個人怎么牽扯到一處去的?” 傅滿倉笑呵呵地跟她講了那兩人十來年的經歷,宋知春暗暗咋舌,“這跟戲本子一樣曲折,好好的一段姻緣竟然陰差陽錯地成了烏龍事,這是有緣還是無緣???難得魏指揮使這么多年一片癡心不改,就是不知曾姑姑的意思到底怎樣?她的性子依我看好像有些冷清呢!“ 傅滿倉按了鼻頭笑道:“曾姑姑的意思到底怎樣我不知道,但是看那魏指揮使走時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肯定是得到了曾姑姑的首肯。你想,哪里有女子不愿意嫁人,更何況是在宮里頭看慣世情的宮女子,更會折服于這片真心下。一時的嘴硬,不過是因為沒有遇到中意的人罷了。讓你去問問,不過是圓了那兩人的面子,以后曾姑姑真成了指揮使夫人,你們因著這段舊情誼也好走動?!?/br> 宋知春嗔怪道:“誰稀罕費那些偏門心思,我不過是覺得曾姑姑這人可交罷了,可惜的是珍哥才跟著她學習了將將兩年,曾姑姑渾身的本事,她怕是才學到些皮毛?!?/br> 傅滿倉倒是想得長遠,搖頭晃腦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我們跟這位魏指揮使打好交道沒有害處,裴青說過這人出自京中世家背景很深,為人豪義卻又有些快意恩仇,這中間的度一定要把量好。所以你們后宅女眷們相處好了,有時比我們男人間說話還管用些!“ 宋知春點頭,對丈夫的話深以為然。 65.第六十五章 綿綿 用竹竿撐起的帆布頂篷下, 兜售山貨海產的小商販們叫賣聲此起彼伏。 傅百善帶著大丫頭荔枝和蓮霧小心地穿行在熱鬧的街肆上,高柳鎮本來就小, 不一會工夫就走到了街角盡頭。一個穿了群青色對襟窄袖夾衫,同色的長褲扎在皂靴里的年青兒郎正背了手含笑望過來, 整個人修長筆直豐神俊朗,過往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忍不住悄悄打量幾眼。 裴青卻目光直直灼熱無比地望著路上迤邐而來的女孩。 小姑娘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大概因為要及笄了, 特地梳了一款簡單的流蘇髻, 穿了一件藏藍彈花暗紋錦襖,外面披了一件八團云紋連珠鑲銀鼠皮斗篷,這極素暗的一身更襯得她眼眸黝黑一張小臉雪白。 行事一貫大方的傅百善在對方恍如實質的目光下, 不知為什么忽然就感到一陣難言的羞赧,她微微低了頭,腳尖也有些踟躕不前。裴青就大步走上前來一把牽住小姑娘的手, 沿著細細的街巷慢慢地走著。 高柳雖小卻是個古鎮,因為恰巧處在古要道上,幾代人經營下來倒也規劃齊整。尺寬的石板一塊接一塊。路邊有攤販高聲叫賣著手里的貨物,有賣孔明燈的小販機靈, 看著眼前一對年輕男女氣度不凡, 口綻蓮花地推銷起自家的東西。 裴青見狀側身輕笑道:“你從小生在廣州大概沒有見過這東西,青州有在元宵節燃放孔明燈祈福的節俗,這應該是節氣里沒有賣完又拿來此處售賣的?!痹掚m如此, 卻還是在腰間荷包里取了幾個銅板買了一個繪了五谷豐登的孔明燈, 又寫下百事如意吉祥康泰的字樣, 又教小姑娘親手放了才作罷。 拐過街角就見一群孩子圍著一個吹糖人兒的攤子,攤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笑瞇瞇地抄了手站在一邊看著孩子們鬧騰。有小孩從大人手里要來銅板,老者就從用布蓋著的小鐵鍋中,挖出拇指大小的一塊糖稀,放在手上揉成長條,然后放在木模子里一吹,這條長的糖稀就膨脹起來,打開木模一看,竟變成了一只活靈活現的小老鼠。 糖耗子是最便宜簡單的糖人兒,裴青見小姑娘目不轉睛地望著,想是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心頭不禁軟軟的,就遞過去一角小小的碎銀。那老者瞇了眼,手腳利落地把糖稀捏制成一個小人,立在一根小葦桿上,又趁熱拿了竹簽勾畫一番,竟是一個彩帶飄飄的小仙女。 還沒等傅百善看完,那老者又同樣炮制了一個小人遞過來。雖然看不清眉目,卻看得到那小人衣飾樸拙,手里還牽了一頭小小的牛兒,這竟然是一對牛郎織女。小人底下還有一個小糖碗,碗中放著一點糖稀糊糊,可以用一個耳挖勺大小的小糖勺舀著吃。 傅百善一手舉著織女,一手舉著牛郎,心里頭不知為什么溢得滿滿的。抬頭就看著周圍幾個半大孩子留著哈喇子望著自己,忽然間就感到有些羞澀難當。裴青心頭一時纏綿繾綣,把害羞了的小姑娘攔在身后,只恨高柳鎮的這條石板路怎么修得這樣短促,與佳人相處不過半個時辰竟然就走完了。 裴青瞟了一眼遠遠跟著的兩個婢女,為小姑娘輕輕攏了下頷的斗篷,若有若無的撫了一下小姑娘順滑的鬢發,才低聲道出今天的來由,“那幾個關在青州左衛的人犯招了,說他們的頭目姓徐名直,卻不知是否真名真姓。他有個親meimei在城中某個大戶人家當丫頭,每隔兩月就會進城看望于她,我親自去問了,他們中沒有人見過那徐直的meimei?!?/br> 裴青隨手抹去小姑娘嘴角無意沾染的一點糖稀,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點溫軟的熱氣,忙收斂心神繼續道:“此次在城外截殺于你們,只說是因為私人恩怨,卻沒人曉得你家與他們到底是何恩怨。那倭人倒是與你家干系不大,說是徐直的舊識,恰巧半路偶遇,被那徐直引為臂力前來助戰,卻沒想到被傅伯父斬殺與刀下?!?/br> 傅百善曉得其間的厲害,連忙告知家中小五親眼看到過那人右手臂上有一道極特別的青龍紋身。 裴青細長厲眼一瞇緩緩道:“我們有諜報稱,海外赤嶼島上盤踞著一伙極厲害的海盜,慣喜打劫往來的商隊船只。這里面有個軍師足智多謀擅于偽裝,人送外號叫做掃地菩薩,大名也叫做徐直。只是不知此徐是否就是彼徐,曾經有見過他的人說過這人手臂上就繪有一條極威武的青色長龍印記?!?/br> “赤嶼島——”,傅百善在心里暗暗記下。 離青州左衛不遠的地方有個叫譚坊的小鎮,本來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海邊小魚市,但是自從朝廷實行衛所制駐扎了大軍以來,這里慢慢地興旺起來,估酒的賣菜的、賣吊爐燒餅烙煎餅的倒是應有盡有。茶樓酒坊也漸漸多了,不過數年的工夫,儼然已成了一個極興旺的所在。 甜水井胡同本來不叫這個名兒,原本叫泥鰍巷子。就因為主家在建屋時挖出了一眼清澈見底的井水,就改做了現在的名字。要知道譚坊臨海,挖出的井水多半有些晦澀難咽,所以這地方立馬就成了風水寶地。 兩年前有一對姓曾的姐妹跟著家人來到這里,拿了銀子把房子好生整飭了一番,雖算不上是雕梁畫棟,但是在這窮鄉僻壤里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好地兒。隨著時日久了,有那消息靈通的地痞混混就知道了這塊地界的妙處還多著呢! 這日酉時過后,一個收拾得周正體面的短髯男子從馬車上下來,遞給看門的小子一塊碎銀,左右淡淡掃視一眼后就撩起袍角就腳步矯健地往里走。 在斜對門住著的一位老大嬸從翕開著的門縫里伸著脖子看了幾眼,目露幾絲鄙薄和輕視,重重地朝墻角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暗自罵了一句“不知廉恥的腌臜東西”。沒好氣地踢開蹭到腳邊討食的一條家養土狗,然后把自家的木門哐當一聲關得死緊。 毫無所覺的年青男子邁過鋪了青磚的甬道,又熟門熟路地向左邊轉過一道繪了八仙過海的影壁門,迎面正急急走來一位皓齒朱唇的羅衣麗人,稍稍站定后一雙水眸就盈盈地望過來。男子心頭一熱,忙緊走了幾步嗔怪道:“閔秀,這天兒霧蒙蒙的冷得很,想是要下雪了,你不在屋子里待著出來做什么?” 曾閔秀才從熱氣騰騰的屋子里出來,臉上有一絲酡紅暈染,更襯得她蛾眉螓首嫵媚嬌麗。她俏生生地挽了男子的手臂糯言軟語道:“你輕易不來一回,meimei望星星望月亮才將你盼了來,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過來迎一下你的!“ 男子雖然早已習慣歡場女子的逢場做戲,聞到這話還是不免動容。 抬眼望著眼前的女人,只見她穿了一件藕色琵琶襟的褙子,里面是緙絲泥金銀如意紋緞襖,下面著一條撒花煙羅裙。大概出來得急,頭上只戴了一根鑲瑪瑙的銀簪子。渾身上下清秀端莊,哪里有半分風塵氣息。 院子里有眼力見的仆婦早已在屋子里整治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曾閔秀挽了袖子凈了手,親自坐在一邊為男子斟酒布菜。酒過三巡后,才笑吟吟地問道:“徐大哥這次從哪里來,耽擱得了幾天?前兒我得了一塊駝絨的好料子,裁制了一件棉袍給你冬日御寒,正巧你來了,看看合不合身?” 暈黃的燈光下,就見那件石青色二方連續紋的袍子甚為厚實,并沒有什么花俏的刺繡,只是在衣襟邊上納了細細的針腳紋路,卻看得出來是花費了大心思的。饒是男子心硬如鐵也有些心神激蕩,終于攬了曾閔秀在懷中低聲嘆道:“我是個游走四方的浪蕩子,卻有幸遇到了你這般情深義重的女子,讓我怎堪領受?” 伏在男子懷中的曾閔秀慢慢翹起了嘴角,手臂也緊緊地纏了上去。 眼前的男子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相貌只能說得上的周正,出手大方行事卻甚為謹慎老辣。兩人相處將近一年了,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徐直,是哪里人有無妻室做什么營生都一無所知。 曾閔秀對這人要說有多深厚的感情,那是無稽之談。只不過因為這人言語風趣態度溫存,對著她時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情意,這叫見慣人情冷暖的歡場女子總免不了要多想幾分。 徐直連喝了幾盅酒后,歪在被褥子上有些醉意朦朧。將女人拉在懷里輕啄了幾下紅唇笑道:“跟你家mama說,從今兒起就不要讓你再見外人了,我的女人合當尊貴的養著,等明兒我再挑揀幾個人進來好好地服侍你就行了!” 看見女人瞪大了一雙秋水眸子望過來,徐直嘿嘿一笑,從衣襟里掏出一個黑底墨綠色平素紋的錢袋擲于被褥上。 曾閔秀有些驚疑不定地取過袋子輕輕一抖,就見那袋子里滾落出十幾顆拇指尖大小的珍珠,那珠子顆顆圓潤不說,最最特別的是青白黃粉顏色各異,這么大一捧品相絕好的珠子若是拿到銀樓里怕是要值千兩白銀。 這便是男人的怪異之處,一連好久都不來,一出手卻回回都是重禮。這一年以來男子拿出的錢物合計起來可以贖出數個曾閔秀了,可他卻從未提過此事,好像把此處當成了一個逍遙快活的外宅。 曾閔秀從十四歲出道,自然曉得哪些話不該問,隨即收起臉上的異色,如綿柳一般臥在徐直的身上。男人本來就喝了酒水,聞著芬芳的馨香再也把持不住,加上又是久曠之人,一個翻身就將女人緊緊壓在胸前,不一會兒工夫屋子里就響起粗重的喘息和女子的嬌嚶。 一絲凜冽寒風從未關緊的窗前拂過,墻角的燈花輕微地炸了一下,就見淡緋色的床幔微微揚起,大紅折枝牡丹錦緞被褥胡亂掀在一邊,那男子握住女人雪白肩頭的手臂上蜿蜒了一條俊逸的青色長龍。 66.第六十六章 來襲 天將欲晚, 大風卷著細密的雪子撲打在門上。 裴青回到青州衛所的宿處, 換了衣服坐在桌子邊, 拿著那個小小的牛郎糖人在手中慢慢把玩。今天他特地拜托了陳溪傳訊,費盡周折悄悄將珍哥約出來一見。要知道,過不了幾日傅家人都要返回廣州了,兩地路途遙遠,自己下一次休沐還不知在時候, 所以這回大概就是倆人近段時日唯一見面的機會了。 想起今日離別時,珍哥臉上終于有些難舍的情態, 裴青勾唇笑了起來,舀了一點糖稀含在嘴里。這些孩童的吃食對于成人來說算不上好吃,可是抵不住這會兒他心情好, 吃什么都是無上的美味。 珍哥一向個子高挑, 今天猛一看竟然已經有自己肩膀高了, 身材也悄悄有了曲線。小姑娘長大了,雖然對于男女之間的情~事依舊懵懂,可是自己在她的心中已然不同, 這便是今日之成功。正在心思旖旎之時, 屋外突然響起的一陣尖利急促的竹哨聲。 ——兩長一短, 這是斥候發現有倭人上陸的警訊。 自青州衛所設置數年以來,這已經是倭人第十六次上岸襲擊了,前一次就發生在今年秋季。這些人恃強凌弱, 擄掠婦嬰, 焚蕩城池, 強搶谷物糧食等無惡不做,幸被眾軍士奮力擊退,不想才事隔三月又卷土重來。裴青對于倭人這種如跗骨之疽的做派不勝其擾痛惡至極,抿嘴拿起擱在一旁的雁翎刀跨出房門。 屋外的軍士一窩蜂地朝城門上沖去,方知節邊走邊纏了腰帶嘟嘟囔囔地罵道:“這些雜碎渣滓每回都來這招,先是搶掠sao擾一番,見我們人多就立馬掉頭逃了。打又不正經跟你打,真像蒼蠅一般煩人!” 身旁的一位正在整理青棉布繩穿齊腰甲的百戶笑著接嘴道:“頂好就讓這些鬼崽子一動不動站在地上,讓咱們的方大人上前舉槍就扎幾個大窟窿,割了腦袋,回頭再讓指揮使大人給你記上幾個頭功!” 方知節跳起腳大叫:“謝素卿,你每回都埋汰我,不就是你新來時我訛了一個空酒壇子嗎?要是讓指揮使大人聽到這話,我倆都吃不了要兜著走!” 謝素卿是去年才從威海衛調過來的,長得一表人才文質彬彬,渾然不像個武夫。方知節在接風宴上戲謔,說這般秀氣的書生到青州衛是來鍍金的吧,兩三年下來就能升上一等。誰知這話傳來傳去讓謝素卿本人知曉了,這人也不氣惱,只是取來十幾甕好酒說要與方知節比試。 誰不知道青州左衛的百戶方知節方大人千杯不醉,這下竟然有人不自量力想一較高下,一時間圍觀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方知節自恃酒量驚人,輸人不輸陣地高聲迎戰。這場盛事從頭一天晚上延遲至第二天午時過后,看熱鬧的人都換了幾撥,抬眼望去那新來的謝百戶還端坐如儀。 好勝的方知節丟不開面子,就給手下的軍士遞了個眼色,仗著地頭熟就把謝素卿身邊的一個空酒壇子挪到了自己這邊。比試完之后,一清點是方知節險勝一壇,正當他得意洋洋之時,就見謝素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地上的酒壇子全部翻過來一一查看,只見最邊上的酒壇子底部寫了個大大的謝字。 眾人頓時嘩然,方知節一時間臉皮簡直臊到了姥姥家。 好在謝素卿大度,說是倆人打了個平手。只是在那之后,時不時地要出言揶揄幾句,回回都惹得方知節暴跳。偏偏衛所里從上至下的人都喜歡這個儀表溫文儒雅的謝百戶,加上寡言沉肅卻面貌俊秀的裴青,兩人被并稱為青州瑜亮。 青州左衛依憑地勢修建在一處丘陵上,此時衛所前面的空地上,幾十個騎了馬的倭人或是拿了長刀,或是拿了木棍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