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唐天嬌昔年在家當姑娘時也見過些好東西,知道那婦人頭上的這支步搖怕不要上百兩銀子。她自嫁到畢家后,手頭沒了進項自然不活泛,要過個生辰還只能拿了舊年的金簪來新熔,心頭一時就有些意興闌珊。    銀樓的掌柜賣力的介紹著各色飾物,見那婦人提不起興致來也不氣惱,笑嘻嘻地從柜后頭又取出來個匣子。匣子里卻是一支嵌紅珊瑚貓戲蝶銀項圈,說道:“傅太太,聽聞您府上大娘子要過四歲生辰了,我們東家知道了特特親手打制了這個小物件,還請您笑納!”    那傅太太朗朗大笑,“我沒顧著你家的生意,倒來讓你們東家破費,這怎么好意思?”    掌柜嘿嘿一笑道:“我們東家說了,只要傅老爺下趟回航上岸時,手指縫里但凡落下一星半點那南洋產的各色寶石玉料,我們銀樓的釆買師傅這一年就不用犯愁了!”    那婦人哈哈一笑,推辭不過收下了那只匣子,到底心里過意不去又重頭挑選了幾支貴重的首飾一起包了,這才帶了幾個丫頭婆子施然走了。唐天嬌窺眼望去,那氣派的婦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年七夕在城中燈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傅老爺的妻室宋氏。一時又羞又愧又羨又嫉,忙轉過頭不敢再看。    第二天,姨娘特地帶了生辰禮來看她,畢家公婆自詡書香門第出身,從不跟妾室之流打交道。唐天嬌每回都是從偏門把姨娘接進來,親娘倆在一起說些體己話。    有段時日未見姨娘也老了,想是在嫡兄的手底下討生活日子也不易與。想到這里,唐天嬌在姨娘面前不免抱怨了幾句畢家公婆的吝嗇,姑姐的難纏,過個生辰連個像樣的尺頭都沒有,更不肖說金釵銀鈿,婆婆只是吩咐廚房里的人給煮了碗長壽面罷了。    姨娘聽了出言安慰,說小戶人家的正經日子都是這樣過來的,等日后姑爺中了進士授了官銜,那才是倒啃甘蔗——甜在后面呢!    唐天嬌卻想起那傅太太穿金戴玉的樣子,那銀樓掌柜上趕著給她女兒送首飾的事情,在姨娘面前細細述了一遍后,心里頭終有些忿忿,“看您給我選的好人家,一大家子擠在一處不說,偏手頭緊成這樣,多點根蠟多裁件衣都要說個不住。您這好姑爺三年前是個秀才現今還是個秀才,如今連舉人都還未中,要中進士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您看那宋氏,長得不過平常,就因嫁了傅老爺,出個門一群丫頭婆子跟著,多少人圍了阿臾奉承。早知道這般,我不如舍了臉面入了傅家當個二房來得自在呢!”    姨娘駭得直捂嘴,過后卻也不無悔意,“我只道當妾受夠了苦,處處低人一等,就只想我兒當個平頭正臉的嫡妻,卻沒想到這畢家看起來是個殷實人家,卻是外強中干的銀蠟槍!”娘倆又絮叨了好一陣,眼看著天要暗了才不舍離開。    唐天嬌想到那日的口無遮攔,駭得面色青紅一片。    畢又庭端了茶盞笑了起來,垂了一雙內八字眉溫和道:“想起來了?唉,本來你一個嬌滴滴的富家小姐嫁與我,我是想和你好生生地過日子的??墒菂s沒想到你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寧可做妾也要跟著那姓傅的末流商賈,真是自甘下賤!”    唐天嬌耳際隆隆作響,這一向時日丈夫都不愛在家,她只道是他考場失意要出去散心,卻沒想到竟是聽到了她和姨娘的閑聊發了氣性,可是這怎么能怪她?誰又料想得到青天白日地竟有人躲在官房后面!    畢又庭一撩長衫復坐在窗前杌子上,悠悠輕笑道:“那支金簪我轉手就送與了我娘,哎,你是沒有看到,我娘抱著我哭了小半刻時辰,直說我孝順懂事了。要是把這金簪送與你,大概還會嫌棄這根簪子的份量輕了成色不好吧?”    唐天嬌哪里還說得出話來,只靠了賬幔低頭嚶嚶哭泣。畢又庭卻又踱了過來,伸手輕撫了她的頭發道:“你且乖乖的,待為夫使些手段出來,讓你噍一瞧是我厲害,還是你那心上人傅老爺厲害?你說——這樣可好?”    畢又庭卻哈哈大笑起來,忽地轉身沖出房門,門外一個端水的丫頭避之不及,哐當一聲把盆子摔在地上。畢又庭上前就是一巴掌,那小丫頭嚇得趴在門邊直發抖。畢又庭又象陣風一般卷出了宅子,象無頭蒼蠅一般在街上亂竄了好一陣,恍過神后才發覺自己竟然差點走到城門邊上了。心下一想,給了十個大錢賃了輛馬車吩咐車夫走一趟廣州城。    等到了那條心中想了無數回的宅門前,畢又庭抬頭看了眼那宅門上掛得端端正正書寫了“傅宅”兩個字的牌篇,嘴里狠狠地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明亮刺眼的日光透過馬車簾子直直照過來,幾道參差的影子下是一張扭曲形如惡煞的臉。    18.第十八章 牢獄    廣州港碼頭。    傅滿倉叉了腰站在碼頭上,看著水手把小兒胳膊粗細的纜繩一圈圈地盤好堆在甲板上。船老大滿臉黧黑,一笑起來便溝壑重生,遠遠地大著嗓門打著招呼:“傅爺,明兒就要出海了,不好好地在家里頭陪著太太姑娘,來和我們這些糙漢子湊堆做什么?”    傅滿倉一撩袍子大步跨過竹板搭建的浮橋,朗聲笑道:“唉,在海上時就想早早靠了岸,腳板踩了實處,再好好地泡個澡去去身上的咸腥味??苫亓思依锼诖采?,老想著海水搖晃的那個勁道,我家婆娘都罵我真是生得一身賤骨頭!”    四周一陣哄笑響起,船老大拍著欄桿大叫道:“傅爺,您跑了幾年船,今兒才算明白里頭的滋味,看來您真是天生要端這碗飯的人吶!”    正在喧鬧間,一隊配了腰刀身穿青布甲的人走了過來,傅滿倉的眼神不由一縮——這是廣州衛所的兵士。為首之人喝問道:“誰是傅滿倉,站起出來,有人出首告你出海的船上私藏兵器,廣州衛千戶莫大人拘你過去問話!”    船老大一時懵了,忙躬身陪了笑容問道:“軍爺莫不是弄錯了,我們東家可是城里有名的老實人,哪里敢做那樣違法犯禁的事情?”    那帶頭的兵士一聲譏笑,不屑道:“人人都說自己是老實人,那罪人也沒蠢到把罪證刻在腦門上。休要啰嗦,把船艙門全部打開,有沒有違禁之物,搜查一番自見分曉!”    船老大忙連天叫苦道:“軍爺,這船明個就要開航了,船上都是捆扎好的茶葉、瓷器之類的貨物,您叫人打開弄亂了,回頭我們怎么收拾呢?”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口遞了一塊碎銀子過去。那為首的軍士此時才有了一絲笑模樣,緩聲道:“我們也沒得辦法,既然有人報上來,過場還是要走走的,誰不知道你們東家是有名的大海商呢!”    嘴巴上的話語雖客氣了幾分,手下的幾個兵士卻如狼似虎一樣撲進了船艙里。只一會工夫,一個瘦高的兵士大叫道:“這里有違禁之物!”然后一個大大的草料包裹被丟到了甲板之上,日光之下那包裹的破損處閃爍著寒利的光芒——竟然是貨真價實的兵器。    揣手站在一邊冷眼看戲的傅滿倉心下一嘆,招過一邊的人輕聲吩咐了幾句后,大步走到那個為首的軍士面前沉聲道:“莫為難船老大,這船是我賃的,我就是傅滿倉!”    溪狗慢慢地退出人群,趁人不注意拔起腿就飛快地向家里奔去,穿過幾家擁擠的酒肆,跨了石橋,再抄過一條狹窄的小巷就是傅宅的后門。從什么時候起,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太太和傅爺那般好的人,還有像糯米團子一樣玉雪可愛的大小姐,全都是自己想要守護的人,怎么可以有事?    黑漆大門猛地被推開,滿頭大汗的溪狗嘶聲叫到:“太太,太太,老爺出事了!”    宋知春跟在一個婆子后面,慢慢地走在廣州知府衙門的后宅,一個三四十歲穿了茜色通草紋褙子的婦人站在廊下,正是見過幾回面的知府夫人鄧氏。    將一只雕了福壽的紫檀匣子推了過去,宋知春微微笑道:“聽說下月是府上老夫人的七十壽辰,我們家老爺特特請了這尊和田白玉觀音大士在家里,誰知道竟遇到了這場禍事,只好讓我先送過來了?!?/br>    鄧氏放了茶盞,滿臉笑意,“我們是極好的姐妹,傅老爺平日里對我家老爺又一向很尊重。出了這事兒之后,老爺就派了人過去打聽,只說在船上搜出了許多兵器,竟是衛所的兵士所用的佩刀,總共有十把。那衛所的人說這刀劍鐵器絕不能出關,這要是在北邊就要當jian細立地正法??涩F在這是在南邊,那兵士也拿不定主意,已經上報了衛所的千戶大人那里,至于到底要怎么處置,還要人家拿主意。不過我們老爺已經拿了名帖到衛所千戶那里去了,你家能走動的關系也要盡快走動一番才好!“    宋知春從丈夫出事之后,已經目不掩睫地連續奔波了兩天。今日才算得到了一個準信,懸起的心終于稍稍放下,實心實意地稱謝。    鄧氏搖搖頭道:“你也莫要謝我,先去想一想你家傅老爺到底得罪了誰?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贓陷害的小把戲,你家做正經生意都有使不完的銀子,還用得著去私運幾把兵器?我這內宅夫人都看得穿這出戲,只怕有心人裝糊涂硬要往你們傅家頭上扣是非,那就是潑天大禍了!”    宋知春往日結交這知府夫人鄧氏,不過是為了傅滿倉在外面的生意少受些官府的盤剝,沒想到這回落難后這鄧氏倒是真心實意的幫忙,處處指點其中的玄機。自己當初得到溪狗的報信,心里不是沒有感到事情的蹊蹺,這下心頭終于一定。于是大方地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禮道:“日后我家老爺出來了,定叫他親上府來給夫人請安!”    待宋知春走后,屏風后面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正是廣州知府陳定忠。    鄧氏倒了盞茶遞過去道:“老爺,我雖然喜歡這宋氏的爽利和知趣,但也不至于讓您費了這么大的工夫幫扶這傅家。那廣州衛所的莫千戶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同您起嫌隙,畢竟你們一個軍一個政,頂好井水不犯河水?!?/br>    陳定忠摸了摸頷下寸長的胡須,淺笑道:“夫人雖然明曉政事,但是還是局限在這內宅之處。你想這傅氏夫妻來廣州城才幾年,就把原先的幾家大海商擠兌得邊上去了,這還是這傅滿倉做人厚道手下慈軟沒有趕盡殺絕,要不然以后這廣州城就他一家獨大了?!?/br>    陳定忠見那只紫檀匣子里的觀音玉色瑩潤,通體潔白無瑕,心里更是滿意三分。側首看向鄧氏道:“有一事你絕對不知曉,他家的貨不全是在城中出手的,幾乎有一半送往了外處。我使人粗粗查探了一番,這些海貨基本上都送往了京中,而傅滿倉除了出海就只在城中陪老婆孩子,這說明什么你想過沒有?“    鄧氏微微冥了一下就悚然而驚,道:“您是說這傅家在京中有人?”    陳定忠點點頭肯定道:“不但有人,還是極有勢力的人。雖然我還沒有查出誰家是他的后臺,但是這好幾年過去了,眼看這么豐厚的利潤,可硬是沒有誰吃得下他家這條路子,我就知道這傅滿倉得罪不得,他身后的人更得罪不得!”    鄧氏聽了卻搖搖頭道:“那宋氏處事不卑不亢,可是為人卻很低調,到我們府里赴宴,穿著雖然精致卻也不是很鋪張。那號稱廣州首富唐天全的太太徐氏才是滿頭珠翠,兩個女兒更是渾身綺羅金玉,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家有錢!”    陳定忠聞言笑道:“你也說那宋氏低調,心里頭有乾坤的人哪會在乎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這夫妻倆能夠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這回事情不管怎么解決,要讓傅家切切記得我們的好處,日后我要升遷說不得還要著落在他家!“    府衙監牢里,宋知春給看門的小兵塞了一塊碎銀子,那兵士倒也沒有為難人,打開牢門就放了諸人進去。珍哥人小腿腳快,幾步就邁了過去,趴在鐵門上喚道:“爹爹,爹爹!”    傅滿倉忙站了起來,一把握住女兒柔細的小手笑道:“你們怎么來了?”    宋知春接過顧嬤嬤手里的提盒取出幾碗酒菜,從欄桿縫隙里遞了過去,溫聲笑道:“快些吃吧還熱著呢,特意吩咐陳三娘做了你愛吃的!”珍哥已經過了四歲生了,卻長得比尋常五六歲的孩子都要高,聞言眼睛轱轆一轉,高聲叫道:“我給爹爹倒酒,娘特地問了大夫,里面還加了解乏安神的藥材!”    已經是十來年的老夫老妻,卻被女兒當面喝破溫柔體貼的小心思,宋知春面上掛不住道:“個小人精,什么都知道,要你來說?回去再加站半柱香的馬步!”    珍哥一時垮臉大叫道:“爹爹,你看娘又欺負我,你還不來幫我?” 傅滿倉哈哈一笑,結果酒壺一口氣就灌下大半,結果又惹得珍哥一陣嗔怒:“爹爹,你喝這么快做什么,我還要給你倒酒呢!”    嬌兒軟語充斥了這個簡陋發霉的牢房,宋知春忙又給他添了米飯。雖然才分開不過幾日,心里卻總覺得丈夫這回受大苦了,心里面酸軟得不行。顧嬤嬤扯了她的袖子,宋知春才回過神來,悄聲道:“已經往京中送信了,走的是急道?!?/br>    傅滿倉一怔,“多大點事情,還值當往京中送信——”    顧嬤嬤滿臉的不贊同,“老爺是久走海路的人,有句俗語叫謹慎能捕千秋蟬,小心使得萬年船。這回事情往大了說就是殺頭的禍事,怎能如此輕忽?”    傅滿倉本就是個頭腦極快的人,回神一思索就明白了,嘆了一口氣道:“是我大意了,以為查清是誰在背后陷害我后就已足夠,這衛所就不敢不放人。卻是沒想到他們特地在光天化日下搜出違禁之物,這卻是有人在相互勾結確鑿證據,一心想要我的命??!”    是啊,這傅家只要傅滿倉一死,留下一門婦孺又頂什么用?隨便什么罪名一按家財便要充公,費了無數心血開辟的航線更是數不清的人等著去接收。這幾年順風順水的日子讓自己著實大意了。傅滿倉以往覺得賺取數不盡的金銀便是自己的終極目標,真遇著事金銀竟是頂不上用!看來自家的力量還是太薄弱了,一時又悔又恨,面上便慢慢陰沉下來。    顧嬤嬤看了終于滿意地點點頭,抬起頭傲然道:“放心好了,這一時半會那衛所千戶還不敢拿您怎么著,那封信走的是府里的加急快道,每三百里換人換馬,信兒至多十多天就到京城。我走時世子夫人說了,這天下我們惹不起的人很多,惹不起我們的更多!”    19.第十九章 舊識    廣州衛的莫千戶最近頗有些傷腦筋。    先前有個手下給他說城中有個富戶性情桀驁不馴,很多人都看他不順眼,若是設個局把那富戶拘來,那銀子還不長著腿往自個身邊跑。聽了這個建議后,莫千戶頗有些心動。    他新近納了房顏色嬌艷的妾室,頭面首飾、布料家私都要置備,正是花費巨多的時候。又另叫了人去打聽,回來說那富戶并不是本地人,才搬來此地也不過三四年,只是運氣頗好很賺了些銀子,那手下便說如此肥羊放過豈不可惜。    于是,莫千戶就點頭默許了此事,只是到后來事情好象出了些意外。    先是那個從不多管閑事的廣州知府陳定忠,竟然在事情一出就火燒屁股一般打發人過來說項。接著市舶司也來人委婉地提醒說此人動不得,還有那個什么廣州會館也遞了書函過來,請命衛所一定要查清事實,還這個叫傅滿倉的人一個清白。    不是說同行相嫉是冤家嗎?不是說這個傅滿倉沒什么背景嗎?不是說這個人性情桀驁不馴人緣極差嗎?    莫千戶當官多年自然不是個愣頭青,只是隱隱覺得自己好象捅了個馬蜂窩,一時間竟有些騎虎難下之勢!但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飛走了,又實在有些不甘心,就下令手下把那人拘來關一段時日,先煞煞威再說。試想那些大海商個個都是滿腹膏粱,早就習慣了高床軟枕嬌妻美妾,冷不丁落到陰森牢獄枷鎖纏身的境地,為保身家性命定會毫不吝嗇地吐出大把的金銀,那時自己再出面緩頰不遲。    傅滿倉從小就是吃慣苦的人,自覺在牢房里沒受什么苛責。    不外乎吃得差點再睡得差點,這點磋磨比起昔日挑著貨郎擔子走南闖北淋風沐雨算得了什么!更何況每隔兩日,宋知春都準時帶了女兒珍哥進來探望他,給他帶換洗的衣物,可口熱騰的飯食,有時還會有一壺酒。一家人在簡陋的牢房里談天說地,一呆就是一小半個時辰。旁邊牢房的犯人哪個看了不眼紅,都說這哪里是來坐牢,純粹是來過小日子的。    不但犯人們在嘀咕,莫千戶更加在心頭嘀咕,這傅滿倉到底是什么來頭?    任是誰被無端栽了這么大的罪名,都要心頭惶惶不可終日,最起碼要使人上下打點周全??蛇@一家子倒好,氣定神閑當無事一般,把個牢房當成他自家的后花園子,衛所監牢上上下下數十號人,就只有看牢門的小卒子收了幾兩碎銀子!這要么一家子都是傻子,要么就是根本沒把這當回事!    廣州城知府衙門。    陳定忠心頭熱辣地接過那道期盼已久的明黃色圣旨,恭敬地供奉在神案上。旁邊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笑道:“還沒有恭賀陳大人高升呢,此去升任兩準鹽運使,那可是簡在帝心他日前程不可限量,日后我等還望大人多多提攜!”    這話說得尤其漂亮,陳定忠卻是心頭雪明。自己已年近五旬,在朝中又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靠山,在這山高水遠的地方呆了八年,怎么突然天上掉餡餅,這塊餡餅還好死不死地正正砸在了自家的頭頂上。    仔細一思忖,再一細想那道圣旨的內容,游宦官場近二十年的陳定忠心下便通透了——自己只所以得以升遷,實是為了給眼前之人騰位置,而眼前之人的到來是為了保那傅滿倉??磥?,現在終于確定傅滿倉后面站的人是誰了,人家背后不但有靠山,手里頭還有通天的途徑,那廣州衛莫千戶這回真的捅了馬蜂窩了。    此時莫千戶的牙幫子象被蜂蟄了一樣微微地抽搐著。    眼前這個面目平常的人拿出的那道銀牌差點閃瞎他的眼睛,自家雖是千戶正五品,面前之人的腰牌是從六品,可人家是鐵桿子的錦衣衛,自己只是個平常武官,這能比嗎?聽說就是錦衣衛的普通士卒見了犯事的朝中一品也是說打就打!    莫千戶抺了抺額頭上老是擦不干凈的汗珠子,賠笑道:“大人夤夜前來,可是有什么要緊之事吩咐下官?”    那人肅重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紋路,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官賃,半句廢話也沒有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奉令接掌廣州衛,莫大人只管與我交接就是了!”    莫千戶臉上一片青紅,大駭之下竟腿腳發軟,“那我,我怎么辦?”    那人眼一瞇,一股常人難以得見的暴戾之氣便撲面而來,“莫大人懷疑我這錦衣衛腰牌有假?還是懷疑這張蓋了史部大印的文書不真?”    莫千戶頭搖得潑浪鼓一般,腮下的橫rou抖得直顫,“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問一下上頭對我是怎樣的安排?畢竟這任命我一點消息都提前沒得到?”    那人嗤笑一聲,半斜著身子靠在椅子上懶懶道:“這些我就管不著了,不如莫大人交接完畢親自到兩廣總督府里去走一遭如何?”    到此時莫千戶終于明白自己踢到了平生最大的一塊鐵板。    自從當了這個廣州衛千戶以來,雖說算不上兢兢業業,該拿的不該拿的都拿了,可也不至于這樣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地被奪了官職???莫千戶想起后院里滿滿的幾箱子金珠,昨夜睡在身旁百媚千嬌的小妾,心里一片冰涼外加一頭霧水。    牢房里,睡在略有些潮濕稻草鋪上的傅滿倉忽然間就醒了,然后就看見平常鼻孔朝天的牢頭低頭哈腰地陪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男子一身文士打扮,三十來歲渾身上下無一件精致佩飾,卻憑空讓人感到他氣度不凡,走在這陰暗牢房卻如同在柳岸花堤信步一般自在。    那人緩緩地走過來,在忽明忽暗地油燈下露出一張白凈面容,一雙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輝,看見傅滿倉后微微頷首一笑,“傅兄,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傅宅的黑漆大門洞開,傅滿倉按習俗跨了火盆又用柚子葉洗了三遍澡后,才換了身月白直綴躺在院里的竹塌上。進牢房前那葫蘆架上還只是星點的小花,今日看去已經結了指尖大小的果了,不過大半月的功夫讓人生出人世兩重天的感慨。    珍哥小心地把一壺冰鎮過的果酒端過來,又拿了一只拳頭大的玉碗倒了。酒色澄紅,在瑩白的玉碗里盛著煞是好看。傅滿倉滿飲了一杯,入口香郁綿甜,不由笑道:“好珍哥,你給爹爹拿的酒好是好喝,就是不夠勁道,快去幫我再去尋尋!”    珍哥托著雪白的小臉蹙了黑濃挺直的眉毛揺搖頭,“娘說讓我好生看著你,莫放你去碼頭和船老大水手們廝混,在里頭呆了好些時日定要好好補補才是!”傅滿倉一貫知道女兒人小鬼大,卻不料這般小大人的模樣使出來,真真叫人慰貼到腸肺。一時稀罕到不行,就邊喝酒邊拿話逗她。    正說話間,就見自家媳婦兒端了盤當季瓜果,后面跟了顧嬤嬤和陳三娘提了食盒過來。打開食盒,一股濃香撲鼻而來。陳三娘笑道:“這是高麗參燉乳鴿湯,里面還加了點石斛,最是滋補又不上火,老爺多用些!”    傅滿倉一時哭笑不得,“我是去了趟牢房,又不是去生孩子做月子,至于這么弄嗎?這么熱的天氣補什么高麗參.……”正在那里碎語喋喋,就見宋知春橫眼望過來的眼神里盡是威脅,頓時啞聲了。    顧嬤嬤伸手給他添了碗湯后笑道:“老爺快喝了吧,莫辜負了太太的一番心意。您要是再不出來,太太急得都準備去劫獄了!”    傅滿倉一時無語只得抱著碗灌了一肚子的湯水。    宋知春終于滿意點頭,“那什么狗屁倒灶的千戶真敢胡亂安些罪名給你,我就要他好看。實在不行我就帶了女兒跟你到海外去,聽說那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島,一年四季長春有無數的鮮花野果,橫豎一家人在一起餓不死就成!”    傅滿倉正喝著湯,聞言被嗆得連連咳嗽。    抬頭就看見顧嬤嬤、陳三娘連帶女兒珍哥都一臉崇拜地望著自家媳婦兒,心里只得對宋知春的彪悍作派甘拜下風。正談笑間,門外溪狗說有舊識來訪,隨腳跟著進門來的是一個面帶笑容的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