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云溪腦子里登時“嗡”的一聲。 陳郡,姓謝,訪友?莫不是如今已成功取得陳郡謝氏家主之位的,謝承運? 一時間,云溪盯著謝承運揚長而去的湖藍色背影,目光復雜。 見狀梁恪俊眉微蹙,問云溪道:“你認識他?” 云溪看了一眼他,沒有回答,轉而命褚沖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告訴梁?。骸澳侨粘忻扇首酉嗑?,不勝感激。聽聞三皇子即將啟程南去,這些是我昔日從楚宮中帶出的,留下無用,不如三皇子順便帶回去!” 梁恪低下頭,見錦盒中放得正是當日兩人情誼濃厚時自己送她的首飾和小玩意,心里黯然失望,又見云溪此時已不再化半邊紅胎記的丑妝,坊間又傳聞北鄴新帝和未來帝后琴瑟和諧恩愛有加,驀地牽動心事,一只輕撫錦盒的手微微顫抖。 云溪也知道自己此舉做的著實有些過分,無異于在傷口上撒鹽。 可一想到無辜被謀害性命的父皇,還有此刻仍被軟禁在秣陵行宮的母后,以及曾經的曾經,那些被梁恪親手毀去的幸福,心腸終究一硬,狠了狠心對他說:“你救了我,救了那些朝臣的夫人們,我很感激??墒?,可是我雖欠你一條命,你卻帶兵踏平我前楚皇城……對不起,我終究沒有辦法逼著自己忘記過去?!?/br> 梁恪如喪考妣,幾乎哀求地看向云溪,聲音干澀道:“姣姣,不要說下去!” “求你了,不要!” 然而云溪卻鐵了心地要和他斷的更徹底些,突然取出匕首遞給梁恪,語氣堅定地說:“我欠你的這條命,你若要,隨時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不要!”“公主不要!” 梁恪大駭,猛地縮回手,明晃晃的匕首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顫抖地往后退去,一雙漆黑晶亮的墨眸中露出深深的恐懼:“姣姣,我發過誓永遠不會傷害你第二次。你,你不要逼我!” 云溪低頭看了看地上血不粘刃的匕首,等了片刻,咬著牙說道:“如果你今日不殺了我,那……梁恪,你我之間的恩怨就此了結,我情愿此生此世都不曾認識過你!” “有朝一日再見面,你我兵戈相向,希望你不要死于我的刃下!” 她這句話,既是宣戰,也是訣別。 “刃下?” 梁恪神色猛然一震,霎時間比方才云溪一見到他時還要頹然,他一伸手啪的把錦盒打落,目光隨即落在零零碎碎滾落一地的精致物件上,立刻如決堤般倏地渙散開來。 “刃下?!” 梁恪晃晃悠悠地轉過身,眼神散亂游離,一邊走一邊低語呢喃,聲音里帶著些許譏諷和自嘲,悲切地問云溪道,“姣姣,你最后選了他,是不是,因為他繼承了北鄴皇位,可以助你復仇,與南梁、與父皇為敵?” 他明知道她對元燾動了心,明知道她心底懷著刻骨的恨意,元燾一旦繼承皇位,很可能愛屋及烏,與他們父子為難! 可是他畢竟虧欠她太多太多,即便知道那些事情意味著什么,也只能義無反顧地幫她! 而她和他之間,終究隔著太多溝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云溪聽見梁恪臨別的話,微惱地攥緊手指,狠狠咬住朱唇:難道在他梁恪心中,自己就這般沒有尊嚴?須知南楚和父皇的仇她遲早會向梁帝討回來,但絕不是倚靠元燾! 溫存 從醉仙樓下來,云溪信步而走。 穿過人流熙熙攘攘的鬧市,走過坊音裊裊的清溪,不知不覺來到一條稍微破舊但人氣頗盛的街道,路兩側聚集了不少賣東西的小販,陡然見到云溪身后并著三名侍衛踱步而來,雖然她衣著縞素未施粉黛,然而卻容顏絕麗,眉宇間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因此一時間竟無人敢張羅著向她推薦自己的小吃。 “咦?”和迎面一個人擦肩而過的剎那,云溪聽見對方似乎怔愣一下,隨即也沒有在意,繼續往前走。 可那人似乎認得她,怔了片刻,忽然追上她,福身一禮道:“幾月未見,不知姑娘傷口如今愈合沒有?可曾留下疤痕?” 云溪定睛去看,只見面前站著一個身著杏黃色衣衫的姑娘,鵝蛋臉,膚色算不上很白,一雙杏眸亮晶晶的,正眉眼彎彎地看著自己。 她怔了怔,依稀對這張臉有些印象。 那姑娘見她愣怔,噗嗤一聲笑了,把她往旁邊一個小院里拽:“看來姑娘是都忘了。罷了,難得有緣再見,我看你唇角干裂,不如進去喝杯茶?” 云溪這才覺得走了大半日除了腿有些酸,口干舌燥的,倒還真是渴了。 那姑娘領她進的院子,是斜對過一間稍顯落魄的院落,里面朱門紅漆斑駁,比昔日秣陵行宮陳舊宮門的顏色鮮艷不了多少,墻頭長著幾株雜草,角落間或失落幾塊磚,里面的屋子也低低矮矮的,一看就是并不太富裕的普通人家。 高歡見小院簡陋寒磣,不覺地蹙眉,但見云溪沒有說什么,遂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后面一起進了屋。 屋內里空蕩蕩的,除了一張榆木書桌勉強能看得過去,幾乎沒有什么太像樣的擺設。 云溪這才記起,之前有一次從姬四娘的畫舫下來,她曾被一對莽撞的年輕人撞倒,后來去人家屋子里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瞧眼前這姑娘的眉眼,可不就是那日幫她包扎傷口的女子模樣。而她喚那男子的名字什么來著?慧龍? 陡然間,凌翠的話忽然浮現在腦海里:“昔日前楚散騎侍郎孫緝因得罪過梁帝,被誅九族,其子孫慧龍僥幸逃出,據說兩年前來到平京。孫慧龍對梁帝恨之入骨,公主若能找到此人并加以重用,或許他日后能助您復仇?!?/br> 一時間,她看向那姑娘眼神復雜:“我隱約記得你夫家姓孫,你可是孫夫人?” 誰知那姑娘聞言卻雙頰緋紅,過了好半天方才紅著臉道:“姑娘大抵是記錯了,奴家姓崔,叫崔文君?;埤埶膊恍諏O,姓王?!庇值?,“雖然,雖然我和慧龍指腹為婚,但如今他尚未考取功名,故而……爹爹還未曾將我正式許配給他?!?/br> 然而一雙秀目卻又在云溪身上來回打量,心里納悶不已:慧龍自來到平京投奔父親,早已隱名埋名自稱王慧龍,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慧龍本姓為孫? 云溪頓時有些錯愕:居然不姓孫,姓王? 然而想起那日“王慧龍”說的話雖不多,卻和自己一樣,一聽就不是土生土長的北鄴人,甚至,每句話說完咬字時,還稍稍帶了點兒南朝口音。 她隨即側眸,不動聲色地給褚侍衛使了一記眼色。 或許他暗訪孫慧龍數月未果,根本不是孫慧龍沒有來平京,而是他另換了一個名字…… 等傍晚回到鳳棲宮時,元燾已經在里面等了好大一會兒。 看見云溪面色雖然有些疲倦,但精神氣卻明顯比中午時好了很多,元燾心情舒暢,也不管還有旁人在,徑自把云溪橫著抱起,一路從宮門外抱到了內室,方放下她。 云溪臉紅道:“以后切莫再這樣了,若是傳了出去,旁人還道我是紅顏禍水,又不知道該怎樣揣測和誹議了!” 元燾把臉一沉,冷哼道:“那些個老東西剛愎自用,成天逼著我娶妃,真是不勝其煩!” 云溪沉默了片刻,這段日子,那些老臣們見從元燾那里塞不進人,便慫恿當日隨云溪一起躲進假山洞xue的夫人們入宮和云溪敘舊,伺機塞了幾個姿色不俗的女兒進來,好像御前伺候的有兩個,負責布設膳食的有一個,自己鳳棲宮伺候茶水的也有一個。 想了想,云溪違心地說:“可你貴為皇上,總不可能一直空置后宮。就算現在不納妃,也可以暫且觀察一段時間,日后若有人再提時,也好娶個稍微中意些的回來?!?/br> “云兒,你這樣說,可是在故意戳我的心?”元燾登時有些生氣,“我早就說過,‘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其一瓢’,是斷不會再娶旁人的!” 說著,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著云溪,狐疑地問:“你,今日見到了他,可是又……” 元燾沒有說下去。 云溪心里陡然一驚,這才察覺一直以來都是元燾單方面一再表明心跡,而自己雖然偶爾也說些心里話,卻也是半羞半怯,沒有真正給予過他什么歸屬感,不禁有些內疚,主動環住他脖子,輕吻了一下道:“我的心里,自然滿滿都是你!” 元燾緩緩抬起頭,珀眸里星光閃爍,晃得云溪的心有些恍惚。 她凝視著元燾眼睛,咬了咬唇,對他說:“聽說他就要回去了,我今日見他,一則是幫他解那與人斗毆之急,二則是送行,三則,”頓了頓,“三則,是和他徹底做個了斷!” “云兒!”元燾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噙住了她兩片芬芳的櫻唇,捧著她的臉吻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道,“我元燾這輩子能完完整整地擁有你,實在是人生最大幸事!” 云溪臉頰發燙,任元燾把自己放平到床榻上,迫不及待地解開衣襟前數顆緊密的盤花扣。時間,仿佛回到了兩個月前令人羞澀的初夜那一晚。 自從那晚過后,元燾因顧及先皇新喪不久,雖然夜夜和云溪宿在一起,卻也記得孝道,沒有再與她親近。這段時間雖說已過了喪期,但由于兩人相敬如賓已成習慣,故而誰也沒有提起同榻合巹。 此刻元燾渾身燥熱的靠近過來,云溪有些稍稍緊張,情不自禁地微顫了一下。 元燾意識到她的緊張,噙住她耳垂輕輕咬了一口:“這才幾日,你便生分了??磥硪院笪抑形缫惨^來一趟,你方才能記得更清楚些?!?/br> 云溪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臉頰通紅,稍微往旁邊躲了躲:“你不要總對著我耳朵后面呵氣,那里癢得很!” 元燾卻眸色一暗,聲音沙啞著說:“是這里嗎?”說著,不由分說地俯下身,含住她耳垂,又在她耳后脖頸上賣力吮了起來。 云溪悔得腸子都青了,連忙縮起脖子躲閃。 元燾卻伺機霸道地抓住云溪的手禁錮在頭頂,另一只手摸索著云溪的身體,往更幽深的下面探去…… 一番揮汗如雨過后,元燾凝視著躺在自己臂彎中的云溪,輕撫著她小腹,狀似不經意地道:“下午等著你的時候,我抱了會兒采薇,那孩子粉嘟嘟的沖我直笑,輪廓依稀能看出些她爹娘的影子,怪惹人疼愛的?!?/br> 采薇便是杜芊月無力照看的那個女嬰,這些日子寄養在云溪這里,乳母一日六七次的哺乳喂養,硬是把她喂得白白胖胖的,根本看不出是早產兩個多月的嬰孩。 云溪以為元燾感慨采薇身世,寬慰他道:“她不能由父母親自照料長大,確實遺憾。但你也無需擔心,反正眼下你我也沒有孩子羈絆,我自會視如己出,竭盡全力地照顧她長大?!?/br> 元燾卻斜眼一睨看向了她:“沒有孩子羈絆?” 說著又將云溪壓在身下:“采薇都這么大了,我日日被那些老臣們叨叨沒有皇嗣,云兒你還不趕快幫我生一個?” 云溪大駭連忙躲閃,只覺得方才已被他弄的渾身酸痛腰酸背疼,怎么才安靜下來好好地說了一會兒話,怎么一眨眼他又要霸王硬上弓? 可被元燾擒住,她避是避不開了,少不得又被元燾半哄半騙著又將就著做了一次。 然后,又是一次。 如此往復,這一夜,元燾足足折騰了云溪五六次方才踏實睡去。 靜寂漆黑的夜,床榻不遠處一枚鵝卵大小的夜明珠發出幽碧色螢光,似一盞小巧的夜燈,將屋里擺設照得清晰可見。兩個人相擁而臥的床榻外,朦朦朧朧的半透明輕紗幔自上垂下,掩住了芙蓉暖帳里讓人羞怯的春色。 云溪睜開眼,聽著身畔元燾一上一下均勻起伏的呼吸聲,輕輕吻了吻他壓在自己身下的一個胳膊,唇角不知不覺地勾出一抹溫柔。 輕輕地,她抬起了一只手,撫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心中暗咐:元燾,他,是如此期盼想要有一個孩子嗎? 可他是否又知道,當她為他生下孩子的那一日,就要開始倒著數她狠心拋夫棄子地離開、與他和孩子永生不再相見的那一日? 一時間,云溪肝腸寸斷。 宮禁 翌日元燾早朝去后,凌翠捎來褚侍衛口信:“公主所料不差,那崔姑娘的未婚夫婿王慧龍果然是兩年前自南朝逃難來的,除了不姓孫,年紀、家世、經歷都和孫慧龍對的上,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彼時夏天將至,云溪正在給采薇繡一件天熱時備穿的小衣,聽見凌翠的話,使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扎到了自己,頃刻就有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將潔白無暇的絲帛染紅。 她怔了怔,惋惜地將被弄污的嬰兒衣裳丟在一邊,蹙眉吩咐凌翠:“我如今出宮并不太方便,明日你親自代我去趟,務必把那位崔姑娘請進宮一敘?!庇职蹈乐x承運既然已來到平京,自己回頭少不得抽空與他一敘,如今能少出一次宮便是一次。 凌翠會意,連忙著手去準備。 不多時,元燾下了早朝,特意帶了一些燕窩過來:“孫太醫說此物最是滋補,云兒你且試試看!”然后一眼瞥見扔在花桌上的半片嬰兒衣裳,撿起看了看,目光微眨道:“你倒是有閑心!” 云溪知他又想起了皇嗣之事,秀目低垂道:“我若不先拿采薇練練手,日后又如何……如何給咱們的孩兒縫制新衣?” “云兒既然有這個心,那我就大可以高枕無憂了!” 元燾微微動容,一把抓起云溪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待云溪驚覺時,他卻已找到她先前被針扎傷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 云溪連忙害羞得把手指縮了回來,嬌嗔道:“大白天的,不要被旁人看到!” 元燾卻噙笑道:“無妨,他們不敢看!” 云溪登時想起元燾昨晚上說的“中午也要過來一趟”,有些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