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籌謀 此時天剛黑不久,河面上畫舫極多。頃刻間,兩艘畫舫已經錯身而過。 云溪注視另一艘畫舫緩緩消失在夜色當中,心情復雜,轉眸看向姬四娘,清冷的聲音中隱隱壓抑著一絲肝火:“近日你若得空,幫我在平京鬧市中尋一處不起眼的院子?!?/br> 姬四娘詫異地抬起頭來:“公主這是要?” 云溪望著皚皚江霧思忖片刻道:“謝承運重掌謝氏族權,我若不出面,只在背后指手畫腳,換做是你,你會心甘情愿為我所用嗎?” 姬四娘當即醒悟:“公主所言甚是!奴家明日便去準備?!?/br> 云溪負手立在船頭沉默不語,耳畔卻依稀還是元燾那句“我本不欲讓你多飲,然而難得今日高興,你便破個例,陪我飲上幾杯吧!” 不知為何,總覺得刺耳朵的很。 此時船已靠岸,畫舫輕輕撞擊碼頭,發出“砰”一聲悶響。 云溪心情煩躁,和姬四娘簡簡單單打了個聲招呼,便踱步上岸,信步而走。 清溪河畔是聞名遐邇的羊rou胡同,顧名思義,這里住了不少南來北往的平民百姓。 云溪心不在焉地走著,忽聞一陣又疾又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夜色中有個黑黝黝的身影斜斜撞了過來,倏地把她撞了個人仰馬翻。 她吃痛地從地上爬起,還未曾來得及去看誰是那個冒失鬼,就見有個年輕姑娘提著裙子從旁邊院子里追出,舉著個搟面杖,邊追邊罵:“你若再不把荷包還我,信不信我真的生氣,從此便不睬你了!” 那姑娘驀地見到地上突然坐了個人,自覺失態,兩只手趕緊把搟面杖藏到身后。 然后猶豫了一下,小跑著扶起云溪,朝她欠了欠身道:“天色太黑,我二人無意沖撞了公子,如有得罪之處還請您見諒!” 云溪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女扮男裝。 她撣了撣儒衫上塵土,故作淡定道:“不妨事!” 那姑娘卻眼力甚佳,一眼看見云溪臂肘處衣衫洇出幾點暗痕,秀眉微蹙,沖旁邊喊道:“慧龍,你先扶這位公子到屋里去,我去李大夫處尋些傷藥來?!?/br> 云溪這才留意到撞倒自己的乃一高個男子,他身長七尺有余,面色蠟黃,雖然穿著樸素簡單,卻有一種說不出英雄氣概。 見那男子來扶自己,云溪下意識地一閃,往后避了避。 那姑娘心思頗為細膩,見云溪雖著男裝卻個子不高身形嬌弱,便留意看她耳垂,果然看到云溪左右耳垂上各有一個耳洞,不禁心中有數,對云溪眨了眨眼笑道:“小公子受傷好像不重,我來扶您去屋里坐會兒,慧龍,你去李大夫那兒尋些藥來。記得,最好要一些不容易留疤的膏藥來?!?/br> 那男子似乎頗為訝異,眸中異光一閃,立即落在那姑娘扶著云溪的一只手上,眉頭緊跟著鎖起。 然而遲疑片刻,還是從那姑娘手中接過碎銀,規規矩矩地朝云溪偮了一禮道:“在下不慎誤傷了閣下,請閣下莫要怪罪!”然后轉身離開。 那姑娘見他走遠,方才壓低聲音對云溪道:“姑娘傷的不重吧?” 云溪一怔,就見那姑娘一邊摩挲耳朵耳洞,一邊沖自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她登時了悟,和氣道:“應該是擦破了些皮,不要緊?!毙睦飬s暗自琢磨:慧龍,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 由于天色已晚的緣故,云溪并未隨二人進屋,只是草草涂了些藥,便折回府。 凌翠見她歸來,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公主可算是回來了!方才司空浩前來求見,奴婢不敢開門,一會兒扮作是公主,一會兒扮作是自己,差點兒沒露餡!” 云溪蹙眉:“司空浩?他來作甚?” 凌翠回憶道:“上回配的珍珠霜使完了,他白日里忙,故而晚上才抽空送藥來。對了,他好像旁敲側擊問了一句,道是公主那日的承諾還作不作數?公主,您是應承過他什么事嗎?” 聞言云溪秀眉緊鎖,過了半響才道:“他想去吏部!” 凌翠大為訝異:“太醫院不是挺好的嗎?” 云溪心頭一嘆,想說司空浩是子嬰的人,但看了看凌翠吐了吐舌的架勢,覺得還是不說為好,轉而吩咐凌翠:“三日后我請王爺西院用膳,膳單我白日里已擬好,就擱在妝奩里,你這兩日且去好生準備一下?!?/br> 卻說三日功夫轉瞬即至,云溪親自下廚,準備了一桌小菜。 元燾言而有信,申時剛過就顛顛兒過來,滿臉的春風得意,還專門給云溪準備了幾樣小禮物:“這是慶仁齋的茯苓糕,這是馥春閣的胭脂緋,還有那是金玉閣特制的珠釵,也不知云兒你喜不喜歡?” 云溪斜睨滿滿擺了一地的錦盒,心念微動:那日馬車路過市集,她只是多看了幾眼,不承想元燾全都記下了,還都專程命人買了回來。 但轉頭去看元燾時,卻怎么都記著他溫柔和煦地對夏月說話,不禁覺得他既厭惡又可氣,冷冷地道:“難為王爺如此周到,莫不是平京女子平素最愛這些?” 她話里有話雖不方便明說,本意卻是暗指春意閣的頭牌夏月。 熟料元燾不明所以,還以為她不太滿意,察言觀色看著她的臉色自責道:“南朝吃食和物件種類繁多,想來云兒昔日所用所見皆為上品,也難怪這些俗物入不了云兒的眼?!?/br> 如此一來,云溪反倒不好發作了。 想了想,姬四娘已經開始尋找落腳的宅院了,自己在這泰平王府的時日恐怕無多,云溪面色稍霽,主動給元燾斟了一杯酒:“妾身自嫁入王府,承蒙王爺關愛和包容,無以為報。這是我前楚皇宮佳釀的酃酒,望王爺飲下,也好教妾身聊表謝意!” 元燾俊眉微蹙,把云溪一雙纖纖素手握在掌中,不悅道:“你我既為夫妻,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無須總掛在嘴邊!” 然后側頭看向膳桌,星眸倏地一亮:“這些,可都是云兒親手為我所做?” 小懲 說著,舉起銀箸就要夾擺在面前的一盤魚。 云溪心里一緊,下意識地阻止:“潯陽菜鹽重偏辣,王爺食這魚前,不如先嘗點涼菜淡淡口?” 然后不由分說地,夾了幾片白如玉的蓮藕放在元燾盤里。 元燾瞧著云溪,琥珀色星眸中閃過一抹微微的詫異之色,他眸光微閃,夾起一片白如玉的蓮藕放進口中,嘖嘖稱贊道:“還是云兒想的周到!” 云溪有些心虛,她垂下眸目光游走,卻又落在另一盤豆腐上:“這西子豆腐最是細膩滑爽,王爺嘗一嘗!” 元燾嘗了嘗豆腐:“果然鮮嫩!” 云溪又撕了一塊雞rou:“這白切雞又名流浪雞,色澤淡雅,rou鮮味美,最是爽口!” 元燾依言又嘗了幾塊白切雞。 如此這般,不消多時桌上已有大半菜都下了元燾的肚子,云溪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眼看著酒過三巡,她正準備吩咐凌翠把菜撤下去,元燾卻伸手攔住,目光微閃地看著她:“云兒兩次三番阻攔,不讓我碰這道菜,可是其中有什么緣故?” 云溪神情微尬:“平京之人大多愛吃牛羊rou,妾身乃土生土長的潯陽人,自小喜歡吃辣,故而這道鄱湖椒魚較王爺平日里吃的魚要更辣和更咸一些,妾身唯恐王爺吃不習慣?!?/br> 元燾聞言卻唇角微勾:“哦?聽云兒這樣一說,我倒還真想嘗一嘗?!?/br> 云溪趕緊端起盤子就要走:“王爺莫吃!” 可說時遲那時快,元燾已經快如閃電地搶起一塊魚rou塞進口中。 云溪登時傻眼。 只見元燾倉促吞下那塊魚rou,面色登時微微僵了僵。 云溪以為他會把那塊魚rou吐出來,卻不料元燾只是怔了一下,隨即大口咀嚼,頃刻間已把魚rou咽下。然后,又夾了一塊。 “王爺!”云溪神色微驚,搶過來盤子在身后,“你莫要吃了!” 元燾卻笑道:“無妨!這本就是云兒悉心為我準備的主菜,怎可浪費?” 聽到“主菜”二字,云溪眸光微動,抬起頭,疑惑道:“難道王爺不……” “不咸嗎?”元燾打斷她的話,和煦道,“我也想問問云兒,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事,云兒要如此懲罰我?你是把膳房所有鹽都倒了進去?” 云溪垂下頭,卻壓低聲音問:“王爺怎知這是今晚上的主菜?” 元燾輕輕一笑,指了指盛魚的瓷碟:“一整桌琳瑯滿目的佳肴,就屬它的盤子最大,還說不是主菜?” 云溪頓時雙頰如同霞染,迅速浮起了兩團可疑的紅云。 元燾接著道:“我還知道云兒怕我不能吃辣,這些菜里都放的都是瓊州燈籠椒,好看且不辣。尤其這條魚,乍一看顏色鮮艷上面撒滿了青紅辣椒,可我剛剛嘗了,一點辣味都沒有?!?/br> 然后目光落在她左臉照舊每日必繪的紅色胎記上,伸出一只手來徐徐摩挲,滿眼寵溺:“云兒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云溪低頭不語,卻感覺到元燾注視的目光如同一支支犀利的箭,落在自己身上時,深邃得仿佛能看見心里,卻又帶著如火如荼的溫度,燒的她心里倍感發虛。 “是我這兩日沒來看你嗎?”元燾開始一個個猜測,“從月老廟回來時,云兒還沒有這樣不高興?!?/br> 云溪的頭微不可察地輕輕搖了搖。 元燾又問:“或者是下人們服侍不周?” 云溪又搖了搖頭。 元燾蹙眉,間或抬起的目光更加疑惑:“莫非嫌我今日來的遲了?可我已將很多事推至明日,能申時準時來,已經很不易了?!?/br> 云溪想起畫舫上元燾和夏月說話時溫柔的語氣,避開元燾灼灼注視的目光,咬了咬唇道:“妾身自小便有個期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誰知命運多舛,終究是被人所負,不如一株天涯孤草過得瀟灑如意,連自己的……連自己的命運都做不了主?!?/br> 元燾眸光微眨,總覺得云溪語焉不詳的,應該是“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 一時間,他看向云溪神情嚴肅:“云兒,這些天下來,你應當知道,有些事情,只要你不肯,我便不會強迫于你!” 云溪垂眸看地:“王爺宅心仁厚,妾身焉能不知?” 若是早知道,她也不必苦心積慮地未雨綢繆,大婚之夜、乃至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于他。 試問有誰愿意日日做戲,逼自己做另一個全然不熟悉的人? 元燾自以為理出些頭緒:“此前種種情由,我基本已經知悉??赡阄壹热辉缇桶言捳f開,云兒又有何不放心?又為何事煩心?” 云溪暗咐自己去畫舫和姬四娘見面之事,絕不可讓元燾知道。 想了想,她換了種方式表達:“王爺身為皇子,日后總難免三妻四妾,妾身烹飪那條魚時,突然想至此,一時手滑,故而……” 她本是一句試探的話。 誰知聽到她的話,元燾眸子陡然一亮,瞬間又驚又喜:“云兒!” 云溪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元燾會錯了意。 可這個會錯了的“意”,偏偏又是她一番試探的結果。 云溪緊咬著唇,秀目低垂,一臉嬌羞。 這個動作,本就是她曾經對著銅鏡練熟了的,只不過臨時又拿來用了而已! 元燾卻喜歡得如同三歲孩童,高興得眉眼俱笑:“云兒可是在吃醋?可我現在只有你一個,以后……若是你不喜歡,我大可以回稟父皇,再也不要那些朝臣們硬塞過來的名門閨秀,只要你一人!” 云溪心砰砰直跳,依稀想起記憶中子嬰也曾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 可子嬰終究是食言,負了自己。 而如今,元燾也這樣說。 他,會不會也和子嬰一樣,負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