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因為宗庵是元燾心腹,云溪絲毫沒有覺察出異樣,反而問他:“是即刻就走嗎?” 宗庵躬了躬身子回答:“王爺原話是‘越快越好’!” 他低著頭,眸亦垂下,在云溪、凌翠和杜伯三人誰都未曾注意的時候,眸光閃爍,對云溪道:“王爺說春耕雖是重祭,但此次會去城郭鋤地通渠,王妃最好找件尋常百姓家穿的粗布衣裳方顯得樸素些?!?/br> 然后抬了抬眼,看了看云溪身上的衣服,言語間亦有些閃爍:“以小人之見,王妃若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您現下身上穿得這件顏色雖然過于素凈,卻也是使得的?!?/br> 云溪低頭,見自己身上襦裙顏色縞素,恰好是來北鄴前母后連夜縫制的一件孝衣,不禁眉頭微蹙 宗庵見狀連忙改口:“王妃若有別的衣裳,還請即刻更衣?!?/br> 云溪旋即回房換了一身衣裳,卻是一時疏忽,將那晚去清溪河畔只穿過一次的布衣穿上,想了想,又將輕紗斗笠戴上,這才隨宗庵登上馬車。 是你 遙遙城郭人聲鼎沸,云溪大老遠就看見方澤壇巍峨聳立,各色旗幟顏色鮮明,祭壇也已經裝點好,只等著鄴皇駕到,祭天儀式開始。 她走下馬車,一眼望見方澤壇前黑壓壓地站了數不清的人,宮室女眷好像集中站在前面,排成兩列。 有個滿臉褶子的老內監急得火燒火燎,一看見宗庵就埋怨:“怎么才來!再遲圣駕可就要到了!” 宗庵趕緊陪笑著塞了幾錠銀子過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還請黃公公留著吃酒?!?/br> 老內監見錢眼開,掂了掂分量,從腰間摸出另一小塊銀子丟給旁邊一個小內監:“還不趕緊領著王妃過去?” 轉而又看了看云溪,輕咳兩聲:“春耕重典,王妃這件斗笠,怕是不便戴進去?!?/br> 云溪只好摘下斗笠,兩名內監看見她的臉,明顯都怔了一下。 旋即,雙雙恢復如常。 小內監引著云溪要往最前面走,聲音尖尖細細地捏著嗓子低聲道:“王妃乃南朝公主,又是大皇子妃,身份尊崇,位置在最前面?!?/br> 云溪秀眉微蹙,和他商量:“我既是來遲了,麻煩別人特地讓出位置總是多有不便,要不就站在最后?!?/br> 小內監猶豫一下,見云溪堅持如此,便回去復命。 這時前面的人聽見動靜,驀地回頭,正好和她前臉對后臉。 一時間,空氣彷如凝滯! 云溪從對方陡然睜大的眼眸里,清楚地看見此刻的自己——她的臉,一半白皙如常,一半殷紅似血,好像是被人從中間硬生生劈成兩半,面目猙獰,就像是廟宇里手舞足蹈的山鬼,驟然撞見,直教人覺得恐怖! 那女眷立即驚悚地尖叫起來:“救命啊,有鬼!” 云溪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看見眼前身影晃動,那女眷已經下意識地拽著旁邊人的胳膊,驚恐地看著自己,連連往后退去。 其他女眷們有膽小的,也跟著尖叫。 一時間,整個方澤壇混亂成了一團。 云溪秀眉微蹙,向前跨出一步,解釋道:“我是人,不是女鬼!” 那些女眷們哪里肯信,一起尖叫著往后又退了退:“你,你別過來!” 她們之中,有一個人沒有動,有膽兒大的趕緊扯了扯她衣袖:“樂平王妃,你有孕在身,當心驚著胎氣!” 原來這個不怕鬼.神的,正是杜芊月。 杜芊月看著云溪勾唇一笑,指了指她腳下的地,篤定地說:“青天白日,天子出巡,妖魔鬼怪豈敢作怪?她是人,不是鬼。不信你們瞧,那邊地上有影子!” 女眷們順著看過去,只見皓日當空,一團黑影依附在云溪腳下,正是她的影子。 一時間,劍撥弩張的氣氛終于緩和,女眷們不再害怕。 然而杜芊月卻在這一瞬間認出云溪的身形和衣裳,目光緊緊盯著她,露出一抹狐疑:“你是?” 云溪只好尷尬地沖她頷了頷首:“我是泰平王妃?!?/br> 杜芊月登時色變,緊緊盯著云溪,目光中立即多出幾分冷意,一字一句道:“芊月不識,姑娘原來竟是皇長嫂!” 對此云溪也有些無奈。 怪只怪,她的北鄴話是路上向和親使現學的,并不純熟,是故杜芊月一聽就知道她便是那晚在清溪河畔拂她情面的人。 此時眾女眷們聽說云溪是泰平王妃,全都不約而同偷偷打量她,云溪時不時能聽見一句半句 “天哪,她竟是……”“平京第四絕”之類的話傳入耳內,一時頗為無語。 正腹誹著,云溪眼角余光忽然瞥見杜芊月腳下一滑,往側后方摔倒。 她下意識伸出手就要去扶杜芊月,誰知手還沒有碰到杜芊月的衣衫,杜芊月卻忽然捂著肚子開始大聲叫痛! 負責值守的胡太醫被喊了過來,診過脈后,中年太醫捋著胡須遲疑了好半天,方道:“樂平王妃腹中胎兒沒有大礙,但脈象不穩,方才她可曾受過什么驚嚇?” 反擊 這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令云溪再度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她聽見有人壓低了聲音說:“樂平王妃肯定是剛才被,被,被……” 說話之人看了看云溪,見她正目光犀利地盯著自己,登時被她的氣勢所威懾,嚇得噤聲,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嚇到了!” 云溪目光死死盯著,盯得那人不敢抬頭,往后退了退偃旗息鼓,方才罷休。 在眾人的注視下,她走到杜芊月跟前,取出絲帕,極輕緩地幫她擦掉額前細汗:“你有孕在身,身子不便,又站了這么長時間,確實比其他人更辛苦一些?!?/br> 然后頓了頓,突然看向旁邊扎針刺xue位的胡太醫,調高了聲音問:“依照您的診斷,樂平王妃貴體欠安,還能不能參加今日春耕大典?” 胡太醫措不及防,被她嚇了一大跳:“樂平王妃她,她……” 這時,先前清溪河畔杜芊月那個翠衫雙螺髻的刁蠻婢女忽然露出側臉,悄悄朝胡太醫使了個眼色。 云溪心念微動,意識到這胡太醫很可能是杜芊月的人,不由得聲音嚴厲得繼續逼問他:“樂平王妃能否參加今日的春耕大典?” 旁邊女眷們見狀,又開始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樂平王妃如今懷的可是皇孫,妾身以為她應當以保胎為先?!?/br> “聽聞皇上這次要從百姓呼聲最高的皇子中選拔太子,妾身以為樂平王妃定然以大局為重,不會貿然放棄春耕!” “……”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喋喋不休,令杜芊月臉色著實難看。 “如何?”云溪依舊步步緊逼。 方才還冠冕堂皇說出隱射云溪是罪魁禍首的胡太醫,此時大汗淋漓,情形著實狼狽。 云溪見他一邊捋著唇下一小嘬山羊胡須,一邊不住向綠衣婢女眼神求助,便心念一動,身形一閃,將將擋住兩人視線。 然后,轉身盯著胡太醫繼續逼問:“如何?” “這個,這……”胡太醫更加支支吾吾,“這個……” 這一回,其他人也都看不過去了。 老內監黃公公皺著眉催促:“胡太醫,您倒是快點說說看,樂平王妃到底能不能參加今日的春耕大典?” 一時間,被眾人逼視的胡太醫如坐針氈,一下子話都說不利落了:“樂平王妃,王妃她……” “芊月沒事!” 杜芊月狠狠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打斷了胡太醫的話道:“芊月適才只是站得久了,腰腹略有些不適罷了!” 然后,目光一轉,死死盯著云溪,幾乎咬牙切齒道:“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春耕大典何其重要!芊月方才歇了一會兒,這會兒感覺舒適多了,還請泰平王妃放心,本王妃定然不會缺席今日的春耕大典!” 她這一句話說得□□味兒極濃,有感官靈敏的已看出些許端倪——大皇子元燾和二皇子元丕素來不和,難不成這兩位王妃不知何時竟也已結下了梁子? 云溪聞言唇角微勾,噙出一抹笑意:“那便好!” 然后飛快地轉身看向綠衣婢女,眸中戲謔光芒閃動,如同貓捉老鼠:“你家王妃有孕在身,你既然是她的貼身侍女,務必要小心伺候?!?/br> 依照規矩,春耕乃北鄴事關國運安康的重典,婢女身份低微,絕對不允許靠近,更別提摻和進宮室女眷們的隊伍里。 一時間,女眷們議論紛紛,卻都是議論杜芊月不該藐視祖規私帶婢女前來。 杜芊月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尷尬神色,看向綠衣婢女,怒斥道:“梅香,這里豈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趕快退下!” 云溪唇角微勾,和顏悅色安慰她:“樂平王妃有孕在身,王爺體恤王妃,就算再多派幾個婢女跟著,也是使得的。樂平王妃又何須如此動怒?” 絮絮叨叨間,眾人均已站回隊伍,大多數人的位置都沒有變,唯獨云溪因為身份被點破的原因,位置稍微調換,被安排站在了杜芊月的前面。 相形之下,前者小勝一場面色淡定自若,后者捧著小腹面色微陰,目光屢屢陰翳……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不到,老內監忽然高呼:“皇上駕到!” 眾女眷們趕緊準備迎接圣駕。 云溪偷偷抬眼,看見黃土地上紅毯鋪路,鄴皇身著一件明黃龍袍,攜四位后妃和眾皇子以及文武百官正浩浩蕩蕩地移駕過來。 元燾身穿一件合身的墨黑朝服,昂首闊步走在眾皇子的最前面,氣宇軒昂,舉手抬足間十分搶眼,和云溪印象中那個時不時有些玩世不恭的紈绔皇子果然判若兩人。 片刻后,鄴皇已經落座。 有內監代為傳旨:“宮室女眷皆已在此等候多時,眾位卿家先歇息片刻,半個時辰后可攜家眷一起春耕犁地?!?/br> 云溪見周圍女眷三三兩兩已和夫婿走在一處,正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去找元燾。 忽然眼前黑色人影一閃,元燾赫然出現在她眼前,緊緊鉗住她皓腕,一雙琥珀色眸子簡直都快要冒出火來:“你怎么來了!” 意外 云溪手腕吃痛道:“不是王爺命宗庵叫妾身來的嗎?” “宗庵?”元燾氣急敗壞地呵斥她,“宗庵三日前便已向本王告假回鄉探親,是誰教你這樣扯謊的?” 云溪登時察覺有異,眼睛開始四下里搜尋宗庵的身影。 然而目光所及之處人頭攢動,不是看見一個氣質如蘭的俊美王爺,就是看到個嬌滴滴的美娘子,內監和宮娥們全都離得遠遠的,一下子根本找不到宗庵的人影! 她登時底氣不足:“分明是宗庵他……” 后面的話沒有說話,云溪突然意識到:宗庵他已經逃了! 元燾正在氣頭,見云溪推諉來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由得更加惱火:“夠了!” 然后緊盯著云溪,眼眸中有種要吃人的氣勢:“本王安頓你在府中養病,你消停了兩日,倒是把膽子給養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