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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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小身板也不夠獅子塞牙縫,”陸聽溪拍掉葉懷桐勾肩搭背的手,“什么壞男人不壞男人的,世上哪來那么多壞人?!?/br> 葉懷桐輕嗤:“男人有幾個好東西。你看我爹,我娘才去了一年,就另娶了個小他十來歲的。娶就娶吧,誰還能守著個牌位過一輩子,但我瞧著我爹對我娘真是沒存多少懷緬之心。這些年更是極少提起我娘,有一年還把我娘的忌日忘了?!?/br> “我是再難忘了我娘的那個忌日的。那回原是提前幾日就議好了要同去我娘墓前拜祭的,那日一早我就收拾好了,就等著我爹跟我一道出門去,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落后我親自去尋,你知道我爹在哪里嗎?他在他一個新得的小妾房中,紅袖添香,作畫酬和,早就忘了先前約定?!?/br> 葉懷桐冷笑:“我娘在世時,我爹雖也有妾室,但這也屬常事,咱們這種人家,哪個男主子沒有個把小妾。我覺著我爹娘當年倒也當得起‘伉儷情深’這四個字,可終究是我天真了,果然男人多薄幸?!?/br> 葉懷桐口中的“娘”自然指的是她的先妣,她素日里對她繼母多只稱“母親”,而不用更親昵的稱呼。 陸聽溪覺著葉懷桐大約能跟麗嬪在這一點上頭達成共識。她舅舅確實不是什么深情專一之人,原配過世之后,非但娶了續弦,還多納了兩房妾室。只是他們這些為官的,總還是要臉要名聲的,為著不被人詬病,總還是年年祭奠亡妻的。 葉懷桐嘆道:“我已經想開了,如今我也快到了議親的年紀,挑著什么是什么吧,橫豎我繼母也不敢苛待了我,夫家不會差。我將來的夫君若要納妾,我也不攔著,只要他的小妾不爬到我頭上就成。等我有了孩子,我就安安穩穩養我的孩子,管他養幾個女人?!?/br> “不過就是有一條煩得很,身為主母,非但要管著后院那幫小妾跟通房,還要管著庶子庶女,”葉懷桐眉頭緊蹙,“你說男人們怎那么舒坦?娶妻納妾,還要后院和睦,女人但凡拈酸吃醋,就是犯了七出里的‘妒忌’,說不得就要被休棄。男人們這么能耐,有本事不要從女人肚子里爬出來,自己打石頭縫里蹦出來啊?!?/br> 二人談話被陸聽芝聽去了些,陸聽芝上前拽開葉懷桐:“別嚇唬淘淘,這世上又不都是薄情負心郎?!?/br> 葉懷桐知陸聽芝素日總偷偷摸摸看些《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雜劇傳奇,不以為意:“這世上有幾個張生、幾個柳夢梅?” 幾人正說得熱鬧,忽覺腳下一陣搖撼,頭暈目眩,天旋地轉,遠處幾個自奔跑著玩黃鷂吃雞的小丫頭正在興頭上,沒站穩,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震蕩持續時間并不長,眾人跑到院中空地等了半晌,不見再有異常,都舒了口氣。 陸聽芝驚魂未定:“竟是地震了,方才我一顆心都要嚇飛出來了!” 眾人不敢進屋,又在外頭站著等了許久,沒見再有震蕩,這才各自散去。今日一早天幕就陰沉沉的,后半日又下起了大雨。不過陸聽溪也不打算出門,倒也不甚在意。 晚夕家宴,她正聽幾個姊妹閑磕牙,忽然隱隱聽見臨桌父親他們說起了白日間的地震。 “這回京城只是被波及,保定府那邊才要嚴重些。又兼今日落了雨,聽聞良鄉、磁家務那邊山崩河溢,好些堤壩都毀了。下頭遞上來急報,說民房坍塌,死傷皆有,讓朝廷派人賑災去?!?/br> 陸聽溪驀地扭頭:“良鄉那邊受災很嚴重嗎?” 陸文瑞不意女兒忽然發問,轉頭看來:“不甚清楚,不過良鄉離保定府更近,房屋又不似京城這邊堅牢,還毗鄰盧溝河跟胡良河,八成更麻煩些?!?/br> 謝宗臨人脈極廣,謝思言業師頗多,陸聽溪細想了想,他在良鄉確實有個先生,是早年給他開蒙的一個致仕的殿閣大學士。她記得那位老先生是個好清靜的,又對古來遁世隱居的自在清閑神往心馳,據聞后來搬去了良鄉城外的村落旁落戶。京畿山脈縱橫,城外村落多臨山近林,謝思言若還沒從良鄉回來,豈不是…… 她嘴角緊抿?;胤亢?,提筆給國公府那邊寫了一封信,問楊順謝思言回來否,若是回了,讓他親自回她一封信,報個平安。不到半個時辰,楊順的回信到了。 楊順說世子已回,讓她不要擔憂,世子一切安好。 陸聽溪覺著楊順簡直把她當小孩子哄,謝思言若當真回了,為何不親自回信?楊順必是誆她的。 她想了一想,又提筆寫了一封,再度暗送至國公府。 時至初更,城門已畢,大雨方歇。 謝思言起身,眸光一轉,望了眼窗外積水的田莊庭院:“倒是累得先生今日濡滯城外,不得與家眷團聚?!?/br> 孫懿德道:“世子這是哪里的話,我素日兒孫盡在膝下的,不在意這一頓團圓飯。況且,終歸是正事更要緊。倒是世子,莫非真要連夜往漷縣去?” “不去又怎能拿到他們的把柄,若差旁人去,我總是不放心,左不過告假幾日。樹大招風,謝家家大業大,擁護者眾,但欲與相抗者也不少。曹濟不就是個例子?!?/br> 孫懿德心道曹濟是想與謝家作對不假,但還沒冒頭就被謝家父子收拾了。他雖不知曹濟究竟是如何倒臺的,但從謝思言的只言片語里不難猜出,這件事是他促成的。謝思言當時尚未入仕就已是這般雷霆手段,將來更加不得了。 他拱手道:“而今次輔日益勢大,黨同伐異,總與老夫不對付,世子與之相抗亦是在幫老夫,老夫在此先行謝過?!彼x思言在外人面前佯作不和已久,但其實兩人私下聯系頗多,過從甚密。 謝思言側身避開孫懿德的禮:“先生客氣,該是我對先生道一句辛苦?!?/br> 孫懿德心知他說的是先前他幫陸家解難一事。這位豪門公子平素行事從容,但那封讓他出面斡旋陸家之事的信上言辭卻透著急切,他當時看了,很是驚奇。 “再就是,我到漷縣之后,會適時給先生來信,先生屆時抽空與我會面?!?/br> 謝思言交代罷,又問孫懿德借了紙筆,寫了一張字條。 孫懿德年紀雖大,但眼力卻是難得的好,無意一掃,發現謝少爺寫的是:“乖,邇來衙門事忙,無暇去看你,你自己安頓好自己?!?/br> 孫懿德默默轉過臉去看窗外夜景。 年輕真好。 謝思言做罷這些,從一側一個隱蔽的小門出了孫家的莊子,上車直奔漷縣。 楊順看到陸聽溪的第二封信時,急得滿屋子亂轉。陸姑娘說沒有世子的親筆信,她就不信他的話。若她不能確定世子的安危,一會兒就親自來國公府這邊找他。 陸姑娘一來,可不就要露餡兒? 說世子去了良鄉是他自己隨口編的,陸姑娘大抵是擔憂世子安危,若是他當時換個地方說,大約也不會如此??伤踔獣械卣?,當時只忖著良鄉并不近,陸姑娘總不至于去那里找世子。 正此時,謝思言的信到了。來送信的小廝又說世子計劃有變,已連夜去了漷縣,這幾日都回不來,若是回頭陸姑娘來找世子,就將這字條交過去。 楊順看了字條,卻并沒有高興起來。世子應是擔心陸姑娘中秋之后來找他,這才寫了這字條,但世子并不知陸姑娘以為他在良鄉,這字條跟陸姑娘的問話并不相符,不能送出去。 楊順愁得直想將腦袋往墻上磕時,靈機一動。 世子曾跟陸姑娘作畫傳意,他寫不來世子的字,但素日多得世子熏陶,簡單的繪畫還是勉強能勾畫幾筆的。 那他就也畫一只螃蟹好了。 楊順覺著自己真是機敏,當下捋起袖子,倒騰半晌,一只安然賞月的螃蟹現于紙上。螃蟹頭頂圓月,拿鉗子夾著半個月餅,陶然饜足。 很顯然是保平安的意思,又附帶些許意趣。 楊順打量一番,自覺沒甚缺漏,只是希望世子回來知道了不會摁死他。 楊順嗟嘆,在世子跟前做事,非但要會辦事,還要會哄姑娘,他能在這兩口子手下討條活路當真不易。 因著今日先是地震被波及,后又落了一場雨,陸聽溪先前派去盯梢孫家莊子的小廝一早就回了,不出她所料,一無所獲。 原本也沒抱什么希望,陸聽溪此刻倒也談不上失望。收到國公府送來的那只賞月的螃蟹,她心緒好了不少。謝思言安穩,她就放心了。 她提筆回了封信,說一場秋雨一場涼,讓他明日去衙門的時候記得多加衣,又囑咐他晚間不要吃太多月餅,以免積食。寫罷又不禁一笑,她傻了,謝少爺才不喜歡吃那些甜膩膩的東西,他說那是小姑娘們才愛吃的。 將信送出后,她覺著了結了一樁心事,通身松快。 就寢時,她一時無法入眠,又想起她先前跟謝思言的一場談話。 她問他對于孫懿德去年出手幫陸家解難一事和皇帝未點他為殿魁的看法,他只一句“你一個小姑娘管這許多做甚”帶過,她問他是不是覺著她每日吃吃喝喝就好了,過問旁事都是多余。他凝眸望來,說他讓她少cao心有甚不好,讓她專心吃喝玩樂又有何不好。 她自然知道他是好意,但他這樣,她總有一種自己被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的感覺。她可以想見,即便將來兩人成婚,他在遇到朝政紛擾時,她若問上一句,他必然也是這般態度。 陸聽溪打個哈欠,困意涌上。 罷了,他應是仍舊將她當成小時候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看待,大抵往后能好些。既然她一只腳已經上了他的賊船,那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了。 中秋轉日,陸聽溪去尋母親時,舅舅葉信轉頭笑著與她打招呼,說他們還要叨擾幾日,又說他打算帶著府上幾位姑娘去漷縣的白鹿寺上香。 “普陀山一位高僧不日要到白鹿寺開壇論禪,還要辦七天七夜的水陸法會,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機會。聽聞那位高僧也頗通命理面相,屆時正好幫淘淘看看姻緣?!比~信道。 葉氏見自家兄弟不遺余力地勸說女兒,約略能猜到他的心思。左不過是見陸家如日中天,兒女婚事又一樁比一樁好,就存了緊著籠絡的心。 去廟里祈福禳災,再讓高僧看看命理,終究也不是什么壞事,葉氏見女兒沒甚異議,就吩咐丫鬟準備去了。 出發前夕,陸聽溪給謝思言寫了封信,說她要出趟門,大約十來天才回,又附帶問上回她送他的月餅好吃否,信送出去,國公府那邊回了一幅畫著一只拼命揮動鉗子的螃蟹的畫,她琢磨了一下,總覺得這是揮手歡送她離開的意思。竟然沒有惜別之意,還這么開心,過分。 另還有一張字條,說衙門事忙,讓她自己安頓好自己。 她撇撇嘴。這人最近都跟轉了性子一樣,不借畫調戲她了,也不問問她去了哪里,螃蟹還畫得越來越丑,好像有點敷衍。 她輕哼聲,也沒回他,第二日就隨著眾人出發去漷縣。 漷縣隸屬于順天府,位于京城東南,與京城的距離比良鄉稍遠。葉信在漷縣有一處宅邸,抵達之后,就讓陸家眾人住了進去。 陸聽溪先前沒來過漷縣,葉懷桐倒是在此住過一陣子,便做起了向導,帶她四處游逛。 兩人行至鬧市時,聽得人聲喧嘩,轉頭就瞧見先前那個曾在馥春齋鬧事的大漢又領著一眾人等在一家綢緞莊嚷鬧。那大漢面上帶傷,走路姿勢又有些怪異,陸聽溪揣度是此前被馥春齋的小廝打得。 她扭頭要走,卻聽那大漢揚聲道:“爺爺行走四方,別說你們這家小店,縱是京城近來最紅火的馥春齋在爺爺跟前也算不得什么。爺爺的靠山硬得很,馥春齋的伙計先前是有眼不識泰山,后頭他們東家知道了,親自登門跟爺爺致歉,爺爺卻不吃他這一套?!?/br> “你們都道馥春齋的東家來頭如何了得,在爺爺眼里不過爾爾。爺爺這口惡氣是定要出的,趕明兒回了京,就讓他馥春齋開不下去!”大漢氣勢洶洶。 葉懷桐驚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馥春齋東家應當靠山也很硬才是,莫非是東家得罪了那靠山?靠山撒手不管了?” 陸聽溪覺得也不無可能。馥春齋的靠山是謝少爺,謝少爺脾氣大,平日總是一副對馥春齋混不在意的模樣,還總攛掇她搬空馥春齋,馥春齋里從掌柜到伙計每回見了他,都跟耗子見了貓一樣,畏首畏尾,噤若寒蟬,顯然是見識過謝少爺的厲害的。 不管馥春齋的東家開這個店初衷是否玩票的,如今惹上了這等背景深厚的惡霸,都是一件麻煩事。馥春齋的貨源那么好,極有可能也是因著謝少爺之故,但謝少爺是局外人,不高興了可以甩手走人,馥春齋卻跑不了。她可不想讓這個店從京城消失。 思來想去,她覺得回京后應當跟謝少爺求證一番,看馥春齋的東家是否當真得罪了他,若真如葉懷桐揣測的那樣,她還是要盡量調停。 兩人逛了一圈,既渴且餓,葉懷桐挽住陸聽溪的手臂:“這附近有一家茶樓,名喚云水軒,地方雅致,茶湯功夫到家,茶點還別巧,我今兒就帶你去見識見識!” 云水軒二樓雅室內,謝思言與孫懿德寒暄罷,啜著茶淡淡道:“我打探到他們臨時變卦,后日才會行動,先生約莫還要在此待上幾日?!?/br> 孫懿德笑說不當緊,又提起不日將興的水陸法會,說正好到往一觀。謝思言知他說的是白鹿寺的法會,他對這個興致不高,他更想找那個普陀山來的高僧給他看看姻緣,看他何時能把小姑娘娶回來。 兩人又閑話少刻,謝思言提出帶孫懿德去他備好的下榻處看看,孫懿德欣然應允。 陸聽溪被葉懷桐拉著進了云水軒的大堂。 “這里的茶點雖比不得馥春齋的,但也是數一數二的,你嘗了便知?!比~懷桐熟門熟路帶著陸聽溪上二樓。 陸聽溪思及謝少爺鎮日悶在京中衙門里,決定走時帶些漷縣的土產給他。 結了賬,謝思言先出雅室。他才要往樓梯口那邊轉,卻隱隱聽見了陸聽溪的聲音愈來愈近。跟著陸聽溪的一點側顏現于扶手之間。 心頭一驚,他飛快折返雅室,迅速掩門,并朝孫懿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等會兒再出去?!?/br> 他靠在門板上,隱約聽得外間人聲過去了,又聽得不遠處的雅室關門的動靜,忖著她約莫是進去了,這才慢慢將門打開。 左右掠視,確定無虞,他朝孫懿德招手示意可以離開了。 孫懿德沉默,他這一把年紀,還是頭一回體驗到偷情一般的驚險。 兩人將要下到一樓大堂時,謝思言以身體遮掩孫懿德,一瞥眼,卻瞧見陸聽溪打另一側樓梯往一樓下。 她只要稍稍一轉頭,就能看到他。 謝思言一顆心激跳,飛快轉過臉,背對著她。 孫懿德眼睜睜看著方才還冷眉肅容、運籌帷幄的國公府世子爺竟然斜著身子,橫著溜下了剩下的幾級樓梯,螃蟹一樣。 離茶樓門口還有一小段路,謝思言一咬牙,順勢就那么斜身側頭,用超拔的身高掩護著孫懿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著挪到了茶樓門口。眼看著能上馬車了,卻聽身后傳來陸聽溪的聲音:“等等?!?/br>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陸聽溪凝眸望去。 面前男人迎光而立, 身量頎長, 高她一個頭不止, 雖然低著頭背對著她,但僅觀背影也知其身姿勁拔如松、修韌若竹。 她看他定住,待要開口, 卻聽背后傳來葉懷桐的呼喚:“哎哎,你走錯地方了,不在那邊?!?/br> 一陣腳步聲近,葉懷桐上前將她往回拉,低聲道:“東凈不在那里,走,我帶你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