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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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于心不忍,放出劍光將甲蟲劈開了,然而甲蟲接踵而至,一只跟著一只,根本趕不盡。 寒山只能繼續向前走。 終于,他發現了一個真正的活人??吹剿囊凰查g,他驚駭地瞪圓了眼睛,僵立著根本說不出話來! “……紫砂?”他驚疑地問。 牢籠中的人聽到這話,猛然抬起了頭,撕聲喊道:“大師兄!救救我!” 玉清真人收過許多弟子,不算以前渡劫失敗的,也不算因為別的緣故死去或離開的,到了昆侖派被滅門之前還有三十多個,寒山是大師兄,紫砂則是小師妹。 寒山的記憶不太準確,但能肯定紫砂來到昆侖山還不足八十年,因為八十年前玉清真人收過另一位小弟子叫藍宵,這位哥們王公貴族出身,成天吹噓自己有了八十年修為,所以外號就叫做“八十年”。紫砂是繼藍宵之后才被帶上玉虛峰的。 “紫砂,你怎么會被關在這里?”寒山貼近了牢門問。 “大師兄!”紫砂痛哭起來,“我也不知道!那天有許多劍魔打進了無極宮,殺了好多師哥師姐,師父也不曉得上哪兒去了!我膽子小根本沒敢和他們打照面,結果竟然被抓來關在這個鬼地方,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抓我,也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大師兄快救我出去吧!” 寒山與紫砂并不熟絡,其實他除了和兩三位脾氣性格投緣的師弟關系比較好之外,和誰都不太熟絡,總是公事公辦。畢竟他是大師兄嘛,總得端一點架子的,不為自己,也是為了師尊。 玉清真人只收過四位女弟子,其中只有師妹紅菱和他說話最多,因為紅菱喜歡他,只要有機會就恨不得時時刻刻纏著他,被嫌棄聒噪也無所謂。 至于紫砂,他只記得她是個形容尚小、不愛說話、沒什么特征的姑娘,遇見人時老低著頭,偶爾還會被紅菱欺負(因為紅菱自己大大咧咧會說漏嘴)。 “小師妹,那天玉虛峰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寒山問。 紫砂哭道:“大師兄,你怎么這個時候還問這么多???我好難受好疼啊,求求你先把我救出去吧!” 說實話,任何一個人看到現在的紫砂都會起惻隱之心的。這個面容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滿臉污垢,頭發蓬亂,暗紅色的血跡從她的額頭綿延到胸口,早已經結成了干痂。 她雖然被浸泡在水中,但看得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喝過水,原本柔嫩的嘴唇干燥開裂出一道道血口。她的雙臂被高高吊著,由于個子矮,她顯得更辛苦,只齊平寒山腰間的污水淹到她的胸口,使她每呼吸一次都分外困難。 過深的水也幫她掩飾了尷尬,因為她的衣服早就爛成了條索狀,只有沒有泡水的袖子還算完整。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個受到殘忍虐待的女孩子,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及早解救她。 然而寒山沒有動。 他平靜地看著她,許久才搖了搖頭,說:“紫砂——姑且叫你紫砂吧——你這個局擺得過火了些?!?/br> “局?”紫砂不解地問,“什么局?” 寒山四下里望望,說:“這個局?!?/br> “師……師兄!”紫砂絕望地喊,“這不是做局,這不是圈套,大師兄快救我!” “哦?!焙胶翢o笑意地笑了笑。 他退后了幾步,將“明字訣”的火光幾乎鋪了半個洞頂,這才交叉著雙臂說:“紫砂,小師妹,你知不知道策劃一個陰謀,最重要的是什么?” “大師兄,我不知道?!弊仙盁o力地說。 寒山說:“是不能露出破綻?!?/br> “救救我……大師兄……我快不行了……” “你知道這個水牢的破綻是什么嗎?”寒山說,“是它本身,是那個我經過時正在舔下巴的仁兄,是你自己!” 他大聲說:“方才入口那一面銅鏡中,你讓我觀看嬋九尸首分離的慘狀,那時我就懷疑眼前一切都是幻象。不得不說你做得非常逼真,包括這惡臭的黑水,這潮濕的石壁,這壓抑的洞頂還有那一間間牢房里的累累尸骨和活死人??上阃艘稽c,這個水牢出現在蓬萊派本身就不合理!” “我們昆侖派與蓬萊派世代交好,與峨眉派一起并稱劍仙三大門派。蓬萊派內部是有一些古怪的規矩,也有一些矯情的習性,甚至還有些狂妄的傳統,但劍仙就是劍仙。修仙之人必有惻隱之心,必有羞惡之心,必有是非之心,必有仁德之心,必有超脫之心,蓬萊派縱然和中原門派大相徑庭,也絕不會在自己的內島打造這虎狼之魔獄,施展惡毒之刑罰,制造這陰曹地府一般的景象!” 他指著來時的方向問:“那位看起來一息尚存的兄臺,其本體不過是只黑甲蟲對不對?” “那些死尸白骨,不過就是海藻水草對不對?” “這些鐵鎖鏈、刑具、鐐銬、木牢,是否原本就不存在?” “還有這水,雖然我摸得到、聞得著、看得見,可它也是幻覺對不對?” “至于你,”他轉向紫砂說,“小師妹,我與你在玉虛峰上時并沒有說過很多話,我甚至都不記得你的聲音。我本應該救你出去,為你療傷,好好保護你,可惜你大概并不想跟我出去,而是想把我騙進牢房中加以折磨。吞舟之魚,處于陸上,則受制于螻蟻;小師妹雖然是修仙人士,但從昆侖派滅門那天起就被關在這幽幽毒水腐牢中,換做是我,也早就真氣耗盡奄奄一息;師妹卻毫發無損,面頰飽滿,肌rou勻停,只有額上一點血跡,莫非你不止修行了七八十年,而是像師尊、師祖一般有著七八百年、七八千年已臻化境的功力?” 他搖搖頭說:“我走了。感謝你讓我偶遇同門故人,可惜我非但不高興,反而有些傷心?!?/br> 他轉身要走,紫砂在他背后慢騰騰地說:“水是真的?!?/br> 寒山回過頭。 “現在是漲潮的時間,這個地方在漲潮時會被海水淹沒,海水里有許多蜉蝣蟲豸、老鼠魚尸、爛泥和藻類,又臟又臭,所以我非常厭惡這里?!弊仙罢f,“但水是真的?!?/br> “我也不需要把你騙進牢房?!彼雌鹆艘粋茸旖?,陰森森地笑道,“從你踏入鏡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在牢中了,余下的不過是我在逗你玩?!?/br> 隨著她的說話聲,周圍景象在飛速起著變化:一眼望不到邊的牢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面平整的石壁;那些恐怖的骸骨和刑具也不見了,留下的不過是些海水沖來的垃圾;海水依然是齊腰深,但既然有漲潮就有退潮,如果退下潮去,應該能看見地面。 紫砂揉著略微酸澀的手臂,站在距離寒山只有一丈遠的地方。 寒山容忍地看著這個貌似只有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等著她梳頭,整理衣服,擦干凈臉上的血跡。 “你一定在想……”紫砂低頭,嫌惡地擰著身上的破舊衣服,等把寒山料理了之后,她要趕緊去換一套新的。 “你一定在想,不管是劍仙還是劍魔,都無法制造這樣巨大逼真的幻象吧?所以你懷疑我是妖魔,可我身上又沒有妖魔的氣味?!弊仙罢f,“其實制造幻象不難,我的狐妖jiejie嬋九天生就會,只可惜她的幻象就如海中一朵泡沫,忽地一吹,就破了?!闭f這話時,她故意作吹氣狀:“呼~” “我不是狐妖,”她袖著手說,“我是劍仙?!?/br> “哦?你是哪一派的劍仙?”寒山問。 她居然說自己是劍仙,而不是劍神(劍魔的自我尊稱),這倒有些奇怪了。在寒山的印象中,還沒有哪一個劍仙愿意費這么大的工夫,制造這么多的麻煩,就為了抓他一個人。 誰知紫砂卻突然換了一個話題:“大師兄,你知道‘七寶’么?” 寒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和嬋九從峨眉玉燭洞開始這一路,可不就是追隨者七寶么?前往南州尋找絳珠靈芝,到玉梨三的天山鳴凰洞,到冥靈的羅剎海,到鎮虜堡,到余原縣旁的竹林道觀……這七個所謂的寶貝盡管在他看來并不稀奇,卻著實差遣了他們好一陣子。 然而他笑著搖頭,說:“不知道?!?/br> “大師兄何必騙人呢?”紫砂嘟起嘴,一副小兒女相互嗔怪的模樣,“就算知道也沒什么丟人的!” “我不知道?!焙竭€是搖頭。 紫砂說:“我知道,我還知道你有一個,是昆侖派的寒月嗎?還是相生陰陽鏡?” 寒山說:“哦?!?/br> “我也有一個!”紫砂挺起胸/脯,又是一副得意的樣子,“我有蓬萊派的東海太歲!” 聽她主動說出這話,寒山實際上暗暗吃了一驚,但他沒動聲色,仍然說:“哦?!?/br> 她說她有東海太歲,說明已經將之淬煉了,即使她原本只有幾十年(這種可能性很低)的功力,加上太歲的三百年,也要將近四百年,在劍仙來說不少了,這讓她從“古怪的對手”直接上升到了“古怪而難纏的對手”級別。 “對了!”紫砂興奮地一拍手問道,“你的寒月或者相生陰陽鏡有什么特殊法力附著在上面嗎?我的東海太歲有哦!” “是什么?”寒山問。 ☆、第116章 一面和剛才一模一樣鏡子的巨大銅鏡慢慢從地面上長了出來,只不過這次鏡子邊沿不是流淌著銅水和鐵水,而是鮮血。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血,仿佛鏡子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然后有人割斷了它的血管,噴薄的、暗紅色的血液隨著它的脈搏一股接一股地涌出,在它的身邊形成一個血池。 鏡子里依舊是斷手斷腳掉了腦袋腦袋的嬋九,只不過這一次進化了,有一只狐貍在咬她滴溜溜滾出老遠的腦袋,一只鳥在啄食她的腸子。 狐貍是三尾白狐貍,自然是指柳七;鳥,既有幾分像玉梨三的鳳凰,也略有些像垂云的鯤鵬。 紫砂也煞有介事地看得認真,問道:“像不像?你的朋友們都在鏡子里面吧?看,嬋九jiejie頭雖然掉了,還在哭呢!” 寒山是真正的勃然大怒了。 相同的惡作劇一次就夠了,竟然來兩次,未免太過分! 他冷笑一聲,緩緩說:“不像?!苯又畮椎懒鑵柕膭饣砣浑x身,朝著紫砂削去! 然而紫砂居然避開了,足見她的修為不在寒山之下。 她就如一只壁虎似的緊貼在洞頂,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大師兄別生氣,這就是東海太歲的法力呀!” 寒山充耳不聞,繼續攻擊,縱橫交錯的劍光在石壁上刻下了數寸深的印痕,锃锃作響,激起滿室火星。 紫砂大概是話沒有說話,并不反抗,繼續如鬼魅一般躲閃。 她說:“大師兄,有了東海太歲之后我的劍術雖然沒有變得更高明,但能夠制造幻象,想怎么制造就怎么制造。我也不懂為何東海太歲會帶著這樣的本事,難道因為它本身內部有很多空洞,能夠讓我隨意控制人心?哎呦,我是亂猜呀!” 她像一條游魚,再一次鉆出寒山的劍網,仿佛想起了什么特別好笑的事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哈哈哈哈,師兄你知道么?在我的幻境中,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清楚真相,其他人都會犯傻!我突然想到剛才……不對不對,有一陣子了,嬋九jiejie跟著我進了月亮門,我帶著她左一繞彎、右一繞彎,原地轉了十七八個圈,圍著柱子又轉了十七八個圈!她居然還在門把手上纏了一根用來認路的細線,她哪里曉得連月亮門本身都是幻象,她的細繩全纏到自己身上去了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她隨意調笑嬋九讓寒山很不高興,他停下手,面無表情地說:“纏就纏吧,她自己會解開?!?/br> “哈哈師兄你是沒看見!”紫砂笑道,“她后來還想跟著細線走出去吶!她看不見我,其實我就站在她旁邊,看她像陀螺似的轉圈圈,還一副小心翼翼生怕遇到壞人的模樣,嘴里還念念叨叨的。對了對了,還和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妖魔打了一架,滿地亂滾!要不是我忍耐力好,當時就笑趴下啦!” 寒山冷聲問:“嬋九在哪里?” 紫砂掩嘴微笑:“我不曉得哎,因為后邊的道路雖然也是幻象,但卻是我幾個月前所造,我已經忘記當初自己是怎么弄的了,所以也不清楚她到底跑哪兒去了?!?/br> “哼!”寒山準備用法術了,盡管這個地方仍舊太狹小,法術三分之一威力都發揮不出來,還有可能傷到自己。 然而當他的寒冰真訣從劍尖飛出后,對面的紫砂竟然避都不避,她的身前似乎有一個無形的屏障,將寒冰真訣化解殆盡。 “嘻嘻,怕了吧?”紫砂摸著她的耳墜,歪著頭說。 “這也是幻象么?”寒山問。 紫砂搖頭:“這個不是,剛才是!” 寒山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融化了,四面高聳的石壁不見了,洞頂再度壓了下來,海水還在,水里的垃圾還在,牢籠又回到了他的周圍。 只不過這次是他在牢房里,紫砂在牢房外。 紫砂又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師兄,你真是……哈哈哈好騙!你為什么和一個會制造幻象的人過招?難道你不知道那肯定是個笑話嗎?” “不過呢,”她突然正色道,“師兄比嬋九jiejie還是聰明多了,剛才我為了把你引進牢房,著實花了一番功夫吶,腳下都快踏出八卦步來啦?!?/br> 寒山冷冷道:“不過是一排木柵欄,出去又有何難?” 紫砂搖頭:“唉,師兄啊,剛才大部分事情你都猜對了,只有一樣猜錯了,那就是蓬萊派確實有一間牢房,是用來關犯了錯的弟子的。喏,就是你現在待的這間。這間牢房雖然是木頭做的,但材料卻是南海曇林木,這種木頭一千年只長一尺,億萬年才能成林,木質堅硬無比勝過所有刀劍,而且能克制世上一切法力。無論劍仙、劍魔還是妖,無論他多少年的修為,只要進了這個木頭籠子,要么盼人放他出去,要么等死!”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仿佛怕人聽見似的問:“你知道怎么才能放他出去嗎?” 寒山凝視著她,不回話。 “呵呵,”她掩嘴笑道,“只有蓬萊派的掌門口念咒語才能放他出去!但是蓬萊派的掌門明見上人死啦哈哈哈哈哈!” 她半天才止住笑聲,喘著氣說:“大師兄,看樣子你已經練成了人劍合一,把寒月或者是相生陰陽鏡融進身體了,這樣我暫時也沒辦法剝離它,只能等幾天把你整個兒送進淬劍爐了?,F在我先去料理嬋九jiejie的美人蟒骨環,她那只形狀古怪的環上還有三百年修為吶,真是傻人有傻福呀!” 她腳尖一點,打算飄然離去。 寒山叫住她,問:“你是誰?” 她嗔怪道:“寒山大師兄,你真是胡說八道、亂問問題!我是紫砂,玉清真人的關門弟子,你的小師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