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兩個人剛才的對話徹徹底底劈了個岔,鐘杳一開始沒緩過神,現在也猜了個七七八八。 向來以護著他為己任的經紀人,一定又習慣性地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了。 林竹小時候的事鐘杳所知不多,卻也隱約察覺到他受的教育和影響都太成問題。林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同齡人都更堅韌要強,可一旦觸及到他賴以堅持的根基,鉆進的牛角尖卻不是那么容易出來的。 林竹要是想自己待一會兒,就盡快抽完血趕回來。 鐘杳不想再給林竹壓力,已經盤算了耗時流程,剛直起身,林竹卻也貼著他跟了上來。 鐘杳微怔,看著林竹牽上自己衣擺的手。 鐘杳眼眶莫名一燙,俯身:“想去?” 林竹點點頭,“嗯”了一聲。 林竹低頭,去接鐘杳手里那塊糖。 柔軟的觸感在指尖輕輕一碰,鐘杳耳廓不自覺地紅了,輕捻了下兩指,正要開口,林竹已經紅著臉抬頭,叼著拿塊糖,踮腳親上了他。 林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半糖,喂給鐘杳。 鐘杳心口輕輕一顫,無聲熱流悄然漫開。 他知道林竹是在做什么了。 他的經紀人,在已經困在自責和余悸里自身難保的時候,還在想著他會因為朋友的背叛難受,還在用自己的辦法,努力地安慰他。 鐘杳接下那半塊糖,慢慢含在舌下,甜意無聲沁開,徹底驅散了心口那一片寒冷的陰霾。 鐘杳低頭,圈住目光仍眩的林竹,柔聲:“看我?!?/br> 林竹本能聽他的話,雖然猶豫,還是抬起頭,溫馴地迎上鐘杳的眼睛。 他的腦海里展開了一片星河。 漆黑夜幕星子閃爍,浩蕩也靜謐,林竹不知道怎么會出現這種情況,怔怔睜大眼睛,抬頭看著鐘杳。 “能看得到嗎?” 鐘杳攏著他,聲音溫柔:“我前兩年經常會去格里菲斯天文臺,有些景色能讓人感覺現實好像也沒那么煩人——尤其你心亂的時候,多看一會兒,就能好受很多?!?/br> 林竹心疼得不行,蹙了蹙眉,抬頭才要說話,卻被鐘杳輕輕按住。 鐘杳:“我曾經被一塊石頭絆過不輕的一跤,現在無非是差點兒又被絆了一下……更不要說還根本沒摔著?!?/br> “真要說起來,這種事確實讓人難受,也挺叫人沮喪的?!?/br> 鐘杳笑笑:“可如果已經有人給我一片星星了……” 鐘杳:“我什么都有了,還因為一塊兒石頭難受個沒完,是不是太蠢了點兒?” 林竹眸子里的光芒輕輕悸栗,眼眶無聲紅了。 “外面的人多,不用擔心我,還難受的話就歇一會兒,身體比什么都重要?!?/br> 鐘杳捏捏他的脖頸,一笑:“特別快,我去抽管血就回來了,完事兒咱們就回家,回家說好了讓我親的……” 林竹才被溫柔至極的情話溺得暈頭轉向,根本受不了這種直白的調情,整個人都紅得發燙,低頭:“等——回家的……” 鐘杳說什么林竹都信,這一會兒已經被哄得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鼻尖耳朵都紅紅的,磕磕巴巴回應著鐘杳的話:“回家親,這兒人多,看見不好……” 鐘杳一笑,點點頭,直接打橫把人抱了起來。 鐘杳把林竹平放在長排的沙發上,拿過外衣把人裹住,揉揉他的頭發:“我叫人在外面守著,歇一會兒,我就回來?!?/br> 林竹心力體力都早就到了極限,被他這樣安撫,整個人都不自覺地放松下來,眼睛眨了兩下,還是挨不住倦意溫順合攏。 鐘杳親了親他的額頭,起身出門,叫企劃守著門口,跟著警方去了臨時的問詢間。 一場老友聚會鬧成這樣,人人都心有余悸,也沒心思再在外面多做逗留。抽好血做過筆錄,各自安排好門路把事情壓下去,互相囑咐兩句,也就匆匆各回家門。 在媒體被劃開禁區的角落,這場險些釀成大禍的風波折騰了足足兩天,才終于徹底被平息了下去。 …… “我沒事,哥,是鐘老師差點抽了煙——不不親一下不能讓我也上癮,而且鐘老師也沒碰,他不抽煙……” 林竹靠在床頭,老老實實打著吊針,給連夜趕來的自家大哥不厭其煩地如實匯報著當晚的真實情況。 林竹那晚昏睡過去,回到酒店就發了高燒,迷迷糊糊燒了一天一宿。 鐘杳頭一回強行推了拍攝,把他抱到醫院,全程沒合眼守著他,直到他退燒清醒才匆匆趕回劇組補進度,才走了沒幾個小時。 聽企劃說,鐘杳還背著所有人去了拘留所,找到了被關押候審的吳辰,親手把人往死里揍了一頓。 考慮到自家團隊以訛傳訛的本事,林竹覺得最后一條或許多少有點兒水分,但知道了鐘杳居然會因為他動手,還是沒忍住不道德地給自己悄悄喂了顆糖。 鐘杳的團隊百煉成鋼,加上林松在背后資本協助,這么大的事都壓下去沒翻騰起半點兒水花。打人這種小事,自然更不會傳出些什么不該傳的消息。 林竹燒剛退,身上又乏又軟,和林松說了幾句話就有些撐不住,抬手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累了?”林松一直關注著弟弟,連忙起身過去搖床,“快再睡一會兒,多睡睡對身體好,鐘杳說你這些天就沒怎么睡……” 林竹失笑,按住他的手臂:“晚上還得給他們開會,再睡就醒不過來了。大哥,能幫我倒點兒水嗎?” “怕什么,你現在又沒什么正事。哪家經紀人比藝人還忙的?” 林松向來看不得弟弟工作狂的狀態,雖然不情愿,還是轉身給他倒了杯水,遞進林竹手里。 林竹捧著玻璃杯,低頭抿了兩口水,慢慢潤了潤喉嚨。 掌心的傷已經被重新包扎過了,整潔的白色繃布纏得精巧細致,可惜實在太過顯眼,輕而易舉就引起了林松的注意。 “你——” 林松看著弟弟的手,皺了皺眉,習慣性猜測:“又跟人打架了?早和你說過了,下次能用錢砸人的時候,盡量別動手,先回來找我……” 林竹啞然,聽話點頭:“嗯嗯?!?/br> “就知道嗯,除了鐘杳的話,別人的就沒見你聽過?!?/br> 賣出去的弟弟潑出去的水,林松郁郁不樂,拉過弟弟的手看了看,還是心疼,嘶了一聲:“怎么弄的?” 只是硌破了皮rou,幾天不沾水就好了,哪兒都不影響,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林竹攥了攥拳,笑笑搖頭:“不小心……” 林松瞪眼睛。 大哥這些天沒少替自己這邊cao心,林竹心一軟,想起自己那時候著了魔似的念頭,有點兒赧然的一笑:“就——那時候鉆牛角尖了,亂七八糟想了挺多,想把鑰匙還回去什么的……一使勁就硌破了?!?/br> 這些話肯定是不能給鐘杳說的。 林竹看了看左手,無奈地扯扯嘴角:“本來一塊創可貼就搞定的,醫院窮講究,非得包成這樣——” 林松面無表情:“你們家鐘老師包的,坐床邊包了一宿?!?/br> 林竹:“……” 林竹不爭氣的臉紅了,剛才的話說吃就吃了回去,磕磕巴巴:“挺,挺舒服的,不松不緊的……包得特別好……” 林松心道你是沒看見他浪費了幾卷繃布,看著自家弟弟這樣不爭氣的架勢,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林竹腦袋:“出息呢?” 林竹破罐子破摔,摸了摸手上的繃帶,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弟弟已經拉不回來,林松坐在床邊對著他運了半天的氣,無奈搖頭,把他手里的水杯接過來:“小竹,我有事問你?!?/br> 林竹眨眨眼睛,抬頭。 大哥很少會對他這么嚴肅,一旦擺出這種架勢就是要談心了。 上次談心還是在十來歲的時候,林竹有點兒費勁地找了找狀態,跟著坐直,目光慣性地避開了林松的視線。 林松心底輕輕一嘆,稍一沉吟才開口:“你那時候是不是覺得……要是沒有你,鐘杳就不會這么倒霉了?” 林竹微怔:“大哥——” 林竹忍不住看了看他:“你也變異了?需要我幫忙提供經驗嗎,我還是挺知道怎么在不想看的時候不看別人眼睛的……” 林松氣結,忍住了現在擼袖子揍自家弟弟的沖動:“我不用謝謝!不許打岔,給我坐直了好好聽話!” 林竹乖乖坐好。 弟弟的眉眼還是溫柔干凈的,林松回想著自己聽到的那些事,心里一陣陣揪疼,半晌才又道:“我就是……這些天給他們倆做工作,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br> “我聽說小時候你一個人……被關起來,我不在,你很害怕,所以拼命大鬧過好幾次,希望爸爸mama能注意到你……” 林松看著弟弟,狠狠攥了攥拳,胸口生疼,迫著自己說下去:“他們承認,那時候確實偶爾會有一閃念……覺得要是——沒有你就好了?!?/br> 林松:“你都看到了,對嗎?” 林竹胸口輕輕一窒,笑了笑:“我知道爸媽不是真心的。誰都會有這樣的一閃念,這種閃念什么都代表不了——我后來查資料,聽說九成以上的爸媽都在小孩子不聽話胡鬧的時候,絕望到想過要是沒生孩子就好了?!?/br> 林竹摸摸手上的繃帶,認真抬頭:“我理解,哥,人在沖動的時候本來就是會生出一些不好的念頭來的,可想一下和真這么去做,中間差得多了。也許我當時讀過,三秒之后他就后悔了呢?也許他本來也不想這么做,就是一時沖動想一想呢……” 林竹臉上有點泛紅,抿起嘴角:“我有星星了,哥。我有很大很大一片星星,摔跤就不怕疼了……” 林松聽不懂他的星星,揉揉額頭輕吸口氣,苦笑:“你這些理論,怎么和那些咨詢師說得一模一樣……” “我桌上的心理學書又不是光用來嚇唬人的?!绷种駨潖澭劬?,“哥,你放心吧,我好好的——” 林松打斷他:“可我想跟你說的不是這個?!?/br> 林竹怔了怔,抬頭。 林松迎上弟弟的視線,看著他,一字一頓:“讓這些理論都滾蛋……小竹,就算這些理論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也跟你沒關系?!?/br> 林松看著弟弟的左手,眼尾疼得抽了抽,聲音微?。骸斑@是用來治療正常人的辦法,可我弟弟是有超能力的,我弟弟比別人都厲害……他一眼就能知道別人想什么,什么都瞞不過他,多傷人的話,多殘忍的想法,都瞞不過他?!?/br> 五歲的小林竹還沒有分辨的能力,只知道自己看到的什么都是真的。 那些話夜夜入夢,詛咒一樣跟隨他長大,在林竹跌跌撞撞地讓自己同過去和解,一遍遍去理解原諒身邊每個人的時候,他自己從來都沒能輕松過一刻。 所以他才會在每一次失控的時候本能地從家里跑出去,所以在他急得昏了頭的時候,第一個本能生出的念頭依然還是幼時親眼看到的—— 要是沒有他,就好了。 沒有他就會好了。 林松:“思維清醒的時候,當然能控制得住自己理解這個理解那個??梢遣磺逍训臅r候呢?要是急昏了頭,特別難受特別害怕了呢?” “你自己可能都不記得了,你曾經寫過一些東西,都是你——你不高興的時候寫的?!?/br> 林松攥了攥拳,固執地不用聽到的說法描述弟弟:“小竹……我是你大哥,是你的長輩,我給你這個權利?!?/br> 林松:“你可以不原諒他們,他們當初——就是做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