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鐘杳低頭,瞳底映開一片溫淡黯然。 …… “卡!” 第二幕終于拍完,林竹長長舒了口氣,精神抖擻地跳下床,跟著鐘杳一塊兒去看回放。 衛戈平扶著機器看了半晌,眉頭卻皺了起來:“差了點兒東西……” 鐘杳沒否認,一手搭在林竹肩上,掌心安撫地落在經紀人的單薄肩頭。 “是我沒找對感覺嗎?” 林竹的戲份始終少,又對導演的要求把控準確,還是頭一次遇到沒能一鏡過的情況,聞言心頭微提:“您說,我再仔細想想?!?/br> “別的都不錯,就是還是不夠囂張——服軟那一段情緒變化控制的很好,前面發的脾氣反而被襯得弱勢了?!?/br> 衛戈平點點頭,也不舍得訓他,對著大洋彼岸的編劇霍霍磨牙:“也不怪你,有些編劇明明被人叫總編劇,這么一大段的劇本,居然統共就寫了兩句話……” 鐘杳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 林竹有點兒心虛,揉揉鼻尖:“謝謝您……我記住了?!?/br> “別的都挺好,前期注意一點兒,你的氣勢得和你們家鐘老師旗鼓相當,不能被他蓋過去了?!?/br> 衛戈平向來對他頗多信任,沒再多說,一揮手示意化妝上來幫忙補妝,各部門重新就位:“再拍一次沒問題吧?” 林竹自然再拍幾次都行,聞言下意識抬頭。鐘杳一笑,抬手在他頸后揉了揉:“沒問題?!?/br> 頭一回因為自己的緣故重拍,林竹原本還有點兒不安,被他這一揉瞬間臉紅心跳,直到補了妝開拍前,整個人都依然還是暈暈乎乎的。 鐘杳扶了他一把,等林竹上床躺好,朝鏡頭頷首示意。 “《無橋》第七十二場第二幕第二次——a!” …… 雖然基本功不差,卻畢竟沒有反復重拍同一幕同一場景的經驗。林竹原本還在擔心會不會做不出來和第一場一樣的反應,鐘杳卻已經把全套劇情又臨場發揮地換了一遍。 直到拍攝結束,林竹的臉色都很好地契合了發燒的人物設定。 這一次林竹已經盡力按著自己能想得到的最大限度發了脾氣,甚至拿捏著力道把板藍根一滴沒落地推到了地上一次。整個人的氣勢也寸步不退地繃緊了,沒有被鐘杳無處不在的氣場徹底壓制下去。 副導演在邊上已看得眼眶濕潤,主動替兩人鼓起了掌。衛戈平卻依然不甚滿意,叼著沒點的煙蹙眉:“還是不對……” 衛戈平琢磨一陣,放開機器起身:“你還能不能再兇他一點兒?” 林竹這一場演下來后背都飚了一片冷汗,聞言一怔,眼睛不由睜大:“還……兇嗎?” “還兇!整體的情緒表達都弱了,不夠有表現力?!?/br> 衛戈平斬釘截鐵,又抄起控制器,拖了進度條挪到后面,“還有這一塊兒……最后的情緒爆發,效果沒問題,沖擊力太弱。鏡頭取的是遠景,你們的表現必須能被清楚捕捉到才行,明白嗎?” 林竹當然明白,只是依然難以盡數契合人物的狀態。 鐘杳給他喂藥,喂他吃青團,還抱著他說話。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在片場炸成一朵煙花已經用上堪稱專業的力度了,要那么糾結掙扎地痛哭出來—— 長大以后就再沒在人前哭過的經紀人臉上紅了紅,低聲:“明白了……” “唉……你來,我給你說說戲?!?/br> 衛戈平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給林竹說戲,焦灼地抓了抓頭發,拉著他在邊上坐下。 衛大導演天生和說戲犯沖,每次強行解讀劇本,都能讓演員反而更離狀態遠得十萬八千里,久而久之連自己也沒了多少信心。 他知道自己脾氣不好,怕嚇著林竹,壓著性子低聲道:“他是你老師,是你成長的目標。你敬重他,佩服他,喜歡他——但你有一件絕對不能被他知道的秘密,你心里很清楚,哪怕他現在對你再好,一旦他知道了,他就絕對不會要你了?!?/br> 林竹心口忽然輕輕一悸。 衛戈平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得亂,叼著煙咬了咬:“總之你就——你就盡力體會一下?!?/br> “現在你的秘密已經被他知道了。你既害怕他會因為這個從此冷淡你,又害怕眼前這個知道了但還對你溫柔的他是假的。他只是假裝對你好,心里其實已經離你遠了……” 林竹低下頭,雙手輕輕發抖。 衛戈平全無所覺,依然滔滔不絕“這個時候你怎么辦呢?你沒有辦法,只能把你的刺都豎起來,碰一下扎一下。然后——” 衛戈平一驚:“怎——怎么了?怎么這就入戲了?!不行不行,眼淚憋回去,現在發泄出來一會兒戲就都散了!” 鐘杳箭步上前,將林竹從所有人的目光里攏下來,輕輕護在身前。 衛導從沒說戲把人說到這個地步,瞬間飄然:“我……我說戲這么厲害了嗎?” 林竹心口疼得厲害,輕輕喘息著盡力忍淚。 他幾乎已經有些恍惚,脫力地靠在鐘杳身上,盡力閉緊雙眼,將腦海里潛意識被勾起的影像壓下去。 ——剛發現自己能讀心的小林竹,雀躍著去找父母炫耀,卻沒能從爸爸mama那里得到期待著的夸獎表揚。 那個年紀的林竹還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被人知道的,也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能力。除了在外寄宿讀書的哥哥,家里的所有人都漸漸從不同途徑知道了這件事,于是一切都漸漸開始變了。 曾經對他溫柔可親的保姆開始躲他,態度越來越疏離敬畏。 請來的家教老師一天比一天增加課程的單獨練習時間,再不同他多作一句交談。 傭人貼著墻跟戰戰兢兢,見了他就跑,生怕他用腦電波也能讀得到心里的秘密。 直到小小的林竹發現身邊的整個世界都開始將自己用透明的墻隔起來,極度惶恐不安地去找父母,卻只迎上了父母躲閃回避的目光。 小林竹在自己的小屋里躲了三天,一個人跑出了家,卻沒想到家外面的世界原來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張臉,那么多雙眼睛,無數個人的心聲和經歷在他腦海里爆炸,小林竹幾乎沒來得及反應,已經痛得昏死過去。 他昏睡了整整三天,再醒來時,已經在不知被拐賣去哪里的路上。 人們畏懼著自己的內心被窺探,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不是任何人的錯。 保姆沒有錯,家教老師沒有錯,爸爸mama也沒有錯。他們只是不再想要自己了…… 現在明明就也很好。 父母都在國外,和他只靠電話網絡聯系,對他比小時候更縱容寵溺?;丶抑笏胖喇敃r家里的傭人保姆家教都被盡數遣散,換了一批全然不知情的新人,所以唯一在身邊的大哥也依然不知道實情。 他只要把這件事藏好,就不要緊了。 只要把這件事藏好…… 林竹在鐘杳懷里仰頭,閉著眼睛,一點點把眼淚吞回去。 “行行沒事了,別哭別哭,一定要忍住——你是不是真代入了?” 衛戈平堅信是自己說戲說得太形象生動的錯,滿心自責:“你看看有些人這個恨不得到哪兒都把你揣兜里的德行……他哪舍得不要你???哪怕你真做了什么呢……你看——” 衛戈平病急亂投醫,一邊拼命嫌棄著鐘杳,一邊扯他催他幫腔:“你要你們家經紀人嗎?不論貧窮富有健康疾病爆火撲街都要他嗎?快點兒快點兒!說心里話——” 林竹耳邊尚在嗡鳴,卻已經將不爭氣的眼淚斂起藏好,抬頭蒼白一笑:“我沒事了,衛叔,咱們接著拍……” 他的肩膀被輕輕扶住。 鐘杳的聲音響起來,隔著山海云翳,恍惚著落在林竹耳邊。 “我要?!?/br> 第33章 林竹輕輕一悸。 鐘杳在他面前半蹲下來。 為了契合場景, 這一場開拍前鐘杳就脫下了那件染了血的風衣, 只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襯衫, 胸前口袋上緙了一小朵精致的縫花。 映在燈光下, 溫柔得像是夢里的寧靜海洋。 他半蹲在林竹面前,握著經紀人冰冷輕顫的手,聲音誠懇溫柔:“我要?!?/br> 鐘杳沒再說更多的話,林竹心底某一處牢牢鎖著的堅固殼子卻忽然像是硬生生潰開一道破口, 胸口忽然呼呼透風, 疼得他忍不住輕輕吸著涼氣。 “我準備好了……” 林竹聽見自己的聲音, 有點兒發啞, 幸而大概還不至于影響拍攝。 林竹閉了閉眼,目光依然追在鐘杳身上:“我們……能開始了嗎?” 他已經很久都不記得要怎么放縱自己哭出來了,要把這些年好不容易愈合作繭的心事剖開, 他還沒做好準備。但趁著這一場戲, 在有鐘杳在的地方,好好的、痛痛快快地哭一次…… 他似乎還能做得到。 鐘杳望他片刻, 輕輕一笑:“當然?!?/br> 鐘杳按著林竹的膝蓋, 沒叫他動, 自己撐身站起,將他的小少爺打橫抱起,輕輕放在床上。 場記手里的打板聲響起,沒人喊場, 拍攝靜悄悄開始。 鐘杳這一次顯得異常安靜, 沒有拿青團逗他, 也沒再同他閑聊十里洋場的繁華景致。還沒等林竹開始入戲耍橫,就將人一把牢牢箍在了懷里。 林竹在他懷里微微掙扎了一下,不再動了。 鐘杳低頭看了看他的神色,眉宇間重新帶了溫和的笑影,拿手背貼貼他的臉頰,去拿藥喂他。 林竹閉上眼睛躲開,鐘杳卻并不著急,抱著他輕輕拍哄,依然舀起一勺,吹涼了喂在他唇畔。 無法忽略的溫柔幾乎能將人生生溺斃,林竹僵硬地坐著,原本準備好了強撐著走劇情的念頭終于被水磨工夫悄悄遣散,胸口微弱起伏。 這和原本設計的一點都不一樣,衛戈平漸漸蹙起眉,起身剛要喊卡,就被探進來的幾只手配合默契地捂住嘴拖出了門。 門擠開了條不大的小縫,場記副導燈光錄音一個接一個被外面的人偷出了片場。 攝像盡職盡責地調整好最后一個固定機位,抬頭茫然四顧,背后一涼,也被人無聲無息拖了出去。 …… 鐘杳將碗輕輕放下。 喂藥的進度不順,一碗藥硬生生涼了大半。鐘杳扶著懷里的人輕靠在軟枕上,起身作勢準備去再煎一次,袖口忽然被死死攥住。 “別走?!?/br> 細瘦的手指用力揪緊那一塊兒布料,林竹低著頭,瘦削的肩膀輕輕悸栗著,聲音低弱、像是服軟又像哀求:“老師……展源,別走……” 鐘杳站定,輕輕閉了閉眼睛。 他忽然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