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鄭藝來之前,特意被經紀人再三囑咐,對衛戈平務必恭敬低頭,無論怎么挨罵都得捏著鼻子受著,不必期待什么導演會有好脾氣的幻象。 鄭藝覺得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幻象。 “衛叔,我也是有工作的!” 林竹靈巧地躲著來砸腦袋的劇本,咻地躥到鐘杳身后,露出半個腦袋:“不就是麻將嘛,您把人選定了,今晚我就贏回來……” 川影劇組班子八成都是天府出身,國粹發揚得淋漓盡致,導演衛戈平身先士卒。 對于林竹來說,這一類博弈游戲都實在算不上是多有難度的存在——只要挨個掃一眼,每個人的牌就都清清楚楚,不論手里拿到的是什么牌,要贏都只是稍稍動動腦筋的事。 展源這個角色的試鏡機會,就是林竹打麻將贏來的。 只不過那一把三缺一贏得太徹底,從此被衛戈平慧眼發掘,他往《無橋》劇組跑的剩下十來天,都是被衛戈平按著幫忙打麻將,才把角色一天接一天的給拖了下來。 衛戈平冷哼一聲,臉上卻已現出些笑意,揮揮手叫人散開落座。 他常年嚴肅,臉上都已固成一副頗兇的面相,平日里即使出現在媒體的鏡頭前也是不茍言笑的威風模樣?,F在忽然露出笑意,足以讓不熟悉的人心驚rou跳,懷疑太陽是不是打東邊落了下去。 鄭藝掌心滲出些冷汗,本能地往后悄悄挪了挪。 林竹眉眼生動,明亮地彎起來,拖著鐘杳上前:“衛叔,這就是鐘老師。我跟您說過的——” “你都跟我說過八百回了,人好戲好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十八歲到三十歲的履歷現在我都能背下來了?!?/br> 衛戈平和他熟透了,言語間也沒了顧忌,開口截住話頭,接過小板凳往身后一撂:“都是干影視的,鐘影帝我們不認識?要是換了哪個小鮮rou,你再打麻將說要賭角色試試——坐過來,那邊是給他們試戲用的?!?/br> 林竹被他一句話說的臉上發燙,腳步定在原地,心臟砰砰跳起來。 他能感覺到,鐘杳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背后夸人被人家知道了! 林竹整個筍都燙得發蔫,身上僵得不敢回頭,西服衣擺揉在掌心又放開,好好的高級綢面布料硬是攥出了一片細褶。 他那時候畢竟還不是鐘杳的經紀人,也不知道鐘杳想不想接這部戲,憑著一腔孤勇蹭進劇組要角色,現在終于把人帶來了,反倒才開始后知后覺想起忐忑。 一只手輕按在他背上。 “衛導,久仰?!?/br> 鐘杳客客氣氣地俯身,掌心按上林竹背后的衣料。 輕緩力道引得林竹本能抬頭,鐘杳落下視線,將淙淙溪水似的清澈目光攏進蘊了溫度的眼底。 林竹抬著頭,不知道自己是該更放松還是該更緊張,胸口熱意涌動,終于朝他輕輕一笑。 終于有這一天了。 他從十二歲那年起開始盼望著的,他們能并肩站在一起的一天。 鐘杳回以微笑,在他肩上輕輕一按,朝衛戈平歉意開口:“因為我個人的原因,給劇組添麻煩了?!?/br> 劇組已經開始準備展源的戲份,卻還不知道鐘杳回沒回國肯不肯接,各手準備都不踏實,確實多少添了些麻煩。 衛戈平冷哼一聲,正要擺架子殺一殺這位三年沒接戲的影帝的威風。目光越過他在林竹身上一停,要發的火氣忽然卡在半道。 衛戈平:“……” 衛戈平張張嘴,臉上硬邦邦地扯出了個生硬的笑容:“不麻煩,坐吧?!?/br> 還要人家的經紀人幫忙打麻將,軟硬不吃的知名導演頭一次體會到了面對關系戶的悲哀。 鄭藝和經紀人的臉色都已難看到極點。 公司原本的計劃是把這個消息中途截下來,在林竹察覺之前先緊急來試戲,把角色模糊成公司的資源。 只要足夠厚臉皮,哪怕林竹已經說準了是要給鐘杳這個角色,只要兩人沒在約定時間到達,他們就能說成是鐘杳看不上這種三番角色,耍大牌不愿接。 鄭藝的演技并不差,劇組又急于開拍展源的戲份,說不定就能把這個角色順利糊弄下來。即使林竹和鐘杳后來有所察覺,能不能奪回角色也是兩說——萬一被奪回去了,也能接機發一波“影帝踩新人仗勢搶奪資源”的通稿。 卻沒想到兩人居然消息這樣靈通,居然比他們趕到得還快。 更不要說林竹和主創們的關系還這樣熱絡…… 經紀人暗自嘆了口氣,扯著鄭藝就要灰溜溜離開,一把卻沒能扯動。 愕然回身,鄭藝的臉色已黑得如墨,牙關咬得死緊,目光死死凝在相談甚歡的幾個人身上 經紀人心里一跳,忙壓低聲音:“你要干什么,留在這里等著叫人打臉?還不快走……” “我聽說川影沒有人情,都是達者為先!” 鄭藝聲音刺耳,絲毫沒有收斂音量,整個棚里都跟著安靜下來。 拉著林竹聊天的幾個主創循聲抬頭,鄭藝臉上漲得通紅,上前一步:“鐘老師能演,我不能演?……前輩不一定演得好!我拿到了試鏡消息,所以我就來了——” “我就發了一條邀請?!?/br> 副導演正給林竹投喂巧克力棒,聞言推推眼鏡,心平氣和:“你的試鏡消息是怎么來的?” 鄭藝臉色瞬間扭曲,眼底幾乎逼出血色,幾乎就要發作,衛戈平的聲音卻已響起來:“那就都試吧,鐘杳?” 鐘杳一笑:“可以?!?/br> “開機,錄像留影?!?/br> 衛戈平敲敲桌面,示意鄭藝:“你先來,第三場第二幕?!?/br> 鄭藝深吸口氣,閉了閉眼睛,慢慢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冷冷看了一眼林竹,扔下劇本走了過去。 他并不是那種被捧起來的花瓶流量。 雖然走的同樣是流量路線,他卻是正經的科班出身,演技在一眾小鮮rou的襯托中也格外出彩。 這一次來他勢在必得,特意讓造型師化妝師忙碌了一晚上,因為早料到面試未必給發戲服,衣物、發型、妝容都是精心搭配的,務求全面貼近展源的角色。 這是個很特殊的角色。 大家商戶的少爺,廣交友人揮金如土,一場宴會斥資數萬,是城中有名的敗家浪蕩子——在這樣的身份掩飾下,卻是庇護著難民傷員的地下特工,和主角先敵后友,產生了不少交集。 第三場第二幕,是展源身份尚未暴露,開放宴席交往賓客的戲份。 鄭藝早鉆研過劇本,調整好狀態,迅速將自己變成了個優雅從容的貴公子,客氣地頷首一笑。 “來來,諸位里面請——今日務必吃好玩好,一切花銷用度,都記在展某人頭上……” 要體現展源的身份,最有可能的就是挑這一場單主角的群演戲,他的妝容衣物也都是照著這一場特意準備的。 這場戲他已經私底下排練過幾次,臺詞張口就來,即使只在稍許簡陋的場地中,也將這個身份展現得活靈活現,連經紀人都忍不住面露喜色。 這樣的水準,該已經到達川影的及格線了。 鐘杳畢竟息影三年,說不定演技會有所退步滑落,這種東西一旦荒廢,要撿起來絕不是一時一日之功。 即使當初確實是影帝的水準,到了現在,還剩幾分功力也實在不得而知…… 馬上就要到“cut”的部分,劇情也到了展源同人客套攀談。沒人配合自然不必演下去,鄭藝從游刃有余的推杯換盞中脫離,得意地站直身體,挑釁望向一旁的林竹。 衛戈平頷首:“不錯?!?/br> 鄭藝的表演無功無過,基本契合了展源的身份,在當今小鮮rou集體念數字用替身的大環境里,也算得上是亮眼的一個。 衛戈平隨口夸了一句,見他老往眾人身后看,挑挑眉回頭一望,順著視線落在林竹身上:“林竹,人手不夠,去幫忙搭一下戲吧?!?/br> 第10章 “我?” 林竹正打著哈欠,連忙把最后半根巧克力棒吞下去,禮節性客套:“衛叔,我不是專業的——” “不用,衛導,我自己也能演?!?/br> 話音未落,鄭藝卻已冷聲開口,眼里分明挑釁:“模擬對象表現是學校里的必修課,跟行外人對戲太影響狀態。如果覺得效果不好,勞駕鐘影帝跟我互相對戲,我也沒意見……” “——我這就去?!?/br> 林竹話鋒堪堪一轉,也不繞遠,抄起劇本單手一撐,靈巧躍過了橫七豎八堆放的道具。 鄭藝目光瞬間鋒利起來,冷冷投在他身上。 林竹像是全然無所察覺,朝他咧開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還想和鐘杳對戲! 他都沒和鐘杳對過戲! 原本一心想要追著鐘杳進娛樂圈的林家小少爺是因為那一次的緋聞事件,才打定了主意要當鐘杳的經紀人的。 林竹摩拳擦掌,動力轉眼滿溢,整個人都從食困的昏沉懈怠里清醒過來。 自從見了對方就沒有過好事,鄭藝看他就覺滿腔火氣,幾乎就要當場發作,被經紀人一臉惶急連比帶畫著提醒,余光掃過衛戈平,才堪堪把脾氣壓了下來。 一個經紀人而已,會演什么戲。 鄭藝并不警惕他,瞇了瞇眼睛平復情緒,重新找準狀態,等著林竹開始說臺詞。 林竹翻了幾下劇本,隨手撂在一旁,低頭慢條斯理解開襯衫袖扣:“展先生……” 在他開口時,鄭藝眼底就迅速劃過一絲詫異,眼尾不自覺跳了跳。 林竹語氣隨意,動作也仿佛尋常,眸光卻分明雪亮,一身矜傲的清貴氣隨著動作鮮明透出來。 他確實不是專業的,可也并不能算是行外人。 從小就被扔在片場上摸爬滾打當群演,林竹真正開始接觸鏡頭的時候,鄭藝說不定還在念小學——后來林竹就成了鐘杳的粉絲,勤勤懇懇追了十來年的星,原本是滿心計劃著追著鐘杳進娛樂圈的。 雖然大學念的不是表演方向,家里的表演專業老師卻一連請了三個。加上小時候的童子功,真論專業功底,林竹不及鐘杳,卻不會比鄭藝弱上多少。 何況他還有外掛。 “我看上了這兒的東西?!?/br> 不緊不慢念出臺詞,林竹歪著頭一笑,琥珀色的眼睛落在燈光下,像只準備捕獵的貓:“你給不給?” 他其實沒怎么仔細看過劇本,但和衛戈平對視的那一眼,已經把導演對這段戲的理解期許完完整整地重現在了腦海里。 一部劇能不能成功,不光與演員有關,和導演的審美執教水平也有著極明顯的關系。 衛戈平之所以脾氣大,就是因為他的審美是業內頂尖的,執教水平卻實在叫人不敢恭維,演員做不到他心里的語氣狀態,就會被暴躁的導演按著一頓狠罵。 這種導演就要配極有悟性的演員,全靠玄學互相交流感應,所以川影選人也向來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