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大約是受李在觸動,圣上也生出幾分思母之心。先皇后過世時他尚且不滿十歲,如今早已無處可尋。當今世上還能被他叫一聲母妃的,也就只有章峨寺里的慧太妃了。 抬眼看了看暮色,招人吩咐道:“天色已晚,此處路遠,估計趕不及在城門落鎖前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且去章峨寺借宿一晚?!?/br> 李在緘默不語,遠遠綴在隊伍末尾。抵達章峨寺時已是月色漫天,從住持口中得知太妃早已休息,圣上原本并不打算前去驚擾。但跟隨住持前往太妃修行之所旁邊的偏殿內安歇時,卻在一棵百年古樹后頭發現了兩個藏頭露尾的小廝。 圣上厲喝:“是誰!” 隨行侍衛早已撲將上去將人踩在腳下,用不著如何逼問,得知這兩個竟是昭華郡主府上的人。這邊尚未平定,一墻之隔太妃所住的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悶響以及男子慘叫,像是誰爬墻踩空摔了下去。 圣上的臉色瞬間寒如冰雪。 是夜,整個章峨寺燈火通明徹夜無人安眠。 翌日,圣上帶著狩獵隊伍返回都城,隊伍中所有人三緘其口,對于此次狩獵一行不敢吐露半個字。 三天之后,圣上下了一道旨意,豐秋滿豐儀賓折辱郡主蔑視皇族,欺君犯上罪無可赦,于午門外行腰斬之刑,舉族貶為奴籍流放千里。 腰斬之刑極為痛苦,受刑者從腰部被斬為兩段,臟腑盡皆流出但卻不會立刻死去,倘若行刑者有經驗,可以讓受刑者在劇痛中飽受折磨,好幾個時辰之后才能解脫。 豐秋滿是今圣登位后第一個被執行腰斬之人。 行刑當天,午門外人山人海,無數百姓聚集觀看。風吟雪也去了,套了一件灰色斗篷將自己從頭到腳遮得嚴實,站在距離行刑臺最近的位置,笑著看豐秋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當天晚上,花月下的頭牌休息一天暫不接客。 風吟雪跪坐在軟墊上傾身給李在斟了一杯酒,眉梢眼角勾魂攝魄醉意微醺,笑得滿臉都是淚: “豐秋滿是我爹。十九年前,我尚且不滿三歲的時候,我娘為了給他湊足進京科考的學費和盤纏,賣身為奴在鎮子上的富戶家當了洗腳婢。 都知道我爹是個秀才,主家對我和我娘并不苛待。第二年他中了舉人,主家更是將我們母女二人當成座上賓,只等我爹衣錦還鄉,就把我娘的賣身契撕掉當作人情。 那一年是我娘這輩子過得最舒服的一年,她扯了布裁了鞋底,給我爹縫了好多件衣裳,做了好多雙鞋,整天跟我講我爹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等著吧,’她說,‘等你爹回來,咱們娘倆就有享不盡的福分了’。 等啊等啊,又等了一年,有從都城回來的商人說,我爹成狀元郎了。我娘還沒來得及高興,那人又說,燕親王看中了狀元郎,要讓狀元郎做女婿,給郡主當郡馬哩。 我娘整整三天沒合過眼,第四天晚上她抱著我說,‘你爹要是真娶郡主了,我不怪他,他那么好的人,是我配不上。等他回來了我就告訴他,我愿意把正房的位置讓給郡主,只要做個小能陪在你爹身邊照顧他就行。你等著吧,咱們娘倆以后有享不盡的福分呢’。 我們沒能等來我爹,倒是等來了主家老爺和兩個身穿黑衣的壯漢。那兩個壯漢將我跟我娘壓在地上,一人灌了一杯毒酒。 ‘別怪我,’主家老爺說,‘怪就怪你那個丈夫太過狠心。有你跟這丫頭占著位置,他怎么好迎娶郡主一步登天呢’?!?/br> 風吟雪斜靠在軟榻上,纖細的頸項雪白柔膩,琉璃似的的淚珠兒順著滿臉笑意滾進領口,描摹不盡的動人風情: “那毒酒喝下去后真疼啊,疼得我一個勁兒地哭,疼得我娘滿地打滾,血從鼻眼七竅里淌出來,指甲刮在地板上崩飛了一片又一片。 等我不哭了我娘也不動了,那兩個壯漢拿一床草席將我們卷起來,從后門塞進馬車里,趁著夜色扔去了亂葬崗。 他們大概誰都沒想到,那毒酒毒死了我娘,卻沒能把我也一起毒死。我從草席里鉆出來,找了幾把草蓋在我娘身上,然后爬出了亂葬崗。 我不認得路,但我娘給我指過都城的方向,我就順著那個方向一直走??柿司秃认?,累了就停一會兒,餓了就找東西吃,找不到就哭,哭完繼續趕路。 幾天后看到一倆裝小豬仔的牛車,我趁人不注意鉆進去搶了兩把豬食,跟小豬仔擠在一起坐了一程。后來又看到商隊,趕路的行人,逃難的災民……只要是去都城的我就緊跟上去。 大概的確是我命硬,一路碾轉走了兩三個月,竟然真讓我走到都城了。我進城那天正好趕上我爹跟郡主成親,真熱鬧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笑,各色糖糕和銅板跟不要錢一樣往外灑。 燕親王派人封了路,百姓都被攔在馬路兩邊,郡主的儀仗和嫁妝像長龍似的從中間過,我爹就在龍頭的位置,穿著一身尊貴的袍子,胸口帶著一朵大紅花,騎在馬上滿臉是笑。 我撿了滿嘴的糖糕,拼命從人群中擠過去,鉆過攔路的士兵沖他喊,他看了我一眼,低頭對馬邊的小廝說了什么,那小廝就跑過來往我懷里塞了一把銅板。 ‘哪來的小乞丐,’他說,‘我們老爺看你可憐,喏,拿好了銅板趕緊躲遠點,又臟又臭,沖撞了郡主你有幾個腦袋能砍’。 圍觀的百姓聽見了,一個個全給我爹鼓掌,說他是難得的大善人,身上帶祥瑞,怪不得能當上狀元郎,還被郡主看中做夫婿。我爹笑得更加高興,騎著馬很快就走遠了?!?/br> “你瞧,”風吟雪捏著酒杯看向李在,眼淚早就止住了,一雙美目里全是瀲瀲波光,輕聲細語道:“他根本不認識我?!?/br> 仰頭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風吟雪放下杯子,站起身整了整衣裳,然后跪伏在李在腳邊磕了三個頭:“從今往后,無論生死,但憑大人差遣?!?/br> 時光如梭,轉眼到了圣上的萬壽節。 圣上在宮中設宴,宴請百官。宴席進行到一半時,左亭芳道:“素聞鬼谷書院里的學生文武雙全,劍術尤其卓絕,不如李大人舞一場劍,為陛下助興,也讓我等見識見識如何?” 李在看了他一眼,起身對著圣上行禮:“劍為兵戈,動輒傷人。今日是陛下壽辰,不宜舞刀弄劍。臣斗膽獻丑,借歌姬長琴一用,為陛下彈奏一曲如何?” “哦?愛卿還會撫琴?”圣上興味盎然,“準!” 一首琴曲恢弘壯闊引人入勝,使得圣上龍顏大悅,連道三聲“好”字。宴席畢,特命李在留下來,陪著他一起沿宮墻散步瀏覽皇城。 二人登上了皇城城樓,舉目望去無所遮攔,遠處是輝輝千家燈火,煌煌萬里河山。 圣上負手而立,身形挺拔氣勢威嚴,“滿朝文武,有人當官為名,有人當官為利,有人當官為財,有人當官為權?!彼D頭看向李在,一雙龍目倒映著燈火星輝,其中無數精光內斂?!皭矍?,你又是為了什么呢?” 李在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他和長安坐在后山觀月臺飲酒,討論此生理想志愿。他想周游列國觀遍天下山河,了解諸國民情之后開辦私學,發揮所長極盡所能,利用十數年的學識教書育人開化愚昧,使得這天下間人人有書讀,人人會讀書。 長安呢?長安是怎么說的? 李在頭一次在圣上面前挺直了脊背,眼中同樣倒映著星輝燈火,聲音清朗有力,在這城樓之上回音不絕: “前朝賢者有云,我輩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臣入朝為官不為青云仕途,不為權勢名利,只為輔佐君王,肅清jian佞邪小,為百姓社稷謀福。 終有一日,臣愿這王土之上再無餓殍,愿百姓人人安居樂業衣食無憂,愿我大慶國富民強繁榮昌盛,威名遠揚四方來朝!” 圣上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朗聲大笑,笑聲如雷霆震動余音繞梁,末了抬手按住李在的肩膀:“愛卿,謹記今日所言?!?/br> 朝中局勢依舊詭譎險惡,李在獨自支撐無所依靠,便越發顯得艱難。 每日最輕松的時刻便是安寢之后,因為只要睡著了,他就有可能見到長安。 長安不是每天都會入他夢中,但通常每隔半旬總能見到一回。 夢里長安還是當初書院中的模樣,年輕,俊朗,神采飛揚。 或是背著他從后山觀月臺一步一步往回走,一邊仔細放穩腳步一邊抱怨道“你這酒量也太差勁了些,以后三杯就被人放倒可怎么好”; 或是冬日里提前醒來,悄摸摸靠到床邊將一雙冰涼的手往他脖子里塞:“快點起來溫書,你要是躲懶不用功,以后頭名可就都是我的”; 或是和他一起在竹林當中練劍,等到精疲力竭后躺在地上,歪頭沖著他笑:“你瞧,這世上除了我們倆,還有誰能把劍舞得如此默契好看”。 李在從睡夢中醒過來,枕巾上有些涼。沒有人躺在身邊,沒有人同他抵足而眠,片刻前的歡聲笑語全部消失,臥室內一片寂靜,只留帳外滿地清冷月光。 小廝輕手輕腳走進來,不出意外果然看見李在睜開了眼睛:“爺,您醒了?!?/br> 李在盯著帳頂看了會兒,起身坐起來:“什么時辰了?” “跟往常一樣,丑時剛過一刻?!毙P有些擔憂:“距離上朝還早著呢,爺您再多睡一會兒吧?!泵客矶际沁@樣,身體哪能吃得消。 李在搖搖頭:“把袍子遞給我,然后將書房的燈點起來?!?/br> 長安嬌氣得很,每晚頂多來夢中一趟,只要醒過來再想見到他是不可能的。橫豎也睡不著了,不如將這功夫用來處理公文。 朝中最近事多,西北蝗災,數萬畝才長出稻苗的良田被啃了個精光,青黃不接饑荒成災,陛下派人押了米銀前去救濟,去年才收上來的數千石上等白米,等到了災區后竟有一多半成了發霉的陳谷子。 李在一邊翻閱地方官員呈上來的災情奏折一邊氣得發抖,抬頭往書桌對面看了一眼:倘若長安在這兒,定要咬牙切齒狠狠罵一句“狗貪官”。 心中琢磨了一下長安的神態語氣,學著他的模樣將眉頭擰緊倒豎,小聲罵道:“狗貪官?!?/br> 然后掌不住自己笑起來。 古人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彈指一揮間。 李在用十年時間,圍著“清流”一派極耐心地編制出一張看不見的網,而如今,終于等到收網的時候了。 貪污枉法,欺君罔上,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一樁樁一件件,鐵證如山辯無可辯。 當年陷害長安往溫府送入銀兩的戶部員外郎,提議搜查溫府的禮部尚書,暗中串通一氣盜取賑災銀兩的通政司副使、澤州知州、澤州守備…… 還有指使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吏部尚書,內閣閣老,左亭芳。 眼見這些人一個個跪在金鑾大殿上泣不成聲抖如篩糠,李在眸色漆黑面無表情,看不出半點波瀾。 圣上雷霆震怒,所有罪證由刑部徹查屬實,判決很快就出來了。 涉案要員一律處斬,死后剝皮填草;財產全部抄家充公,主犯九族連坐,男子刺配充軍,女子貶為奴籍,子孫三代以內不許贖買;從犯三族連坐貶為奴籍,子孫十代以內不許入仕。 溫平危沉冤昭雪,追封“清勇候”昭告天下,因其無子,牌位入青龍寺享萬民香火。 李在跪于御階之前:“臣請監斬?!?/br> 圣上道:“準?!?/br> 行刑時已是冬季,李在向圣上兌現了那個十多年前的恩典,將處斬日期定在了溫平危的忌日。 都城內連天大雪,天寒地凍雪厚數尺。 李在穿著靛青色繡云紋祥獸官袍,外罩一件暗灰色披風。等到行刑時辰,從監斬臺上走進漫天飛雪,走到預備行刑的劊子手跟前:“你退開?!?/br> 然后從腰間抽出那柄自從長安過世之后,十幾年不曾出鞘的青峰長劍。 砍人頭顱比預想中要容易些,刀鋒入rou,血花四濺,頭顱骨碌碌沿著臺階滾下去,很快就裹在積雪中消失不見。 他將左亭芳留在了最后,往日大權在握的左閣老穿著單薄囚服,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大約是被無可避免的死亡激發出幾分勇氣,回頭看著李在笑:“好一個……” “噗……” 雪亮的劍光一閃而過,頭顱維持著最后一刻的表情,噴灑著炙熱的血漿滾進了雪地里,余下的軀體抽搐片刻,很快就徹底沒了聲息。李在并沒有給他說完話的機會。 雪越下越大,堆積在李在的官帽上,披風上,衣服上,染出通身純潔柔軟的白色,遠遠望去就像是穿了件白袍一般。 他忽然抬起劍,擦去劍鋒上已經凝固干涸的血跡,然后在漫天飛雪中舞了起來。 急時如雷霆驟雨,緩時如流云清風,翩若游鴻矯若驚龍,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仿佛早就刻進了骨子里。 十多年過去,他的面容歷經風霜,眼角生出了細紋,連鬢發都顯出幾分斑白,但此時此刻,分明與當初那個竹林中凜然起舞的少年別無二致。 雪幕遮擋住了視線,模糊之中,在他身旁似乎出現了一位身著黑袍、同樣拿著長劍的少年。 兩人一黑一白,動作整齊劃一,招式默契相合,騰挪閃轉間劍光如虹,宛若曜日初升奪人心魄。 最后一招勢盡,彼此相對立于飛雪之中。那少年沖著他笑:“你瞧,這世上除了我們倆,還有誰能把劍舞得如此默契好看?!?/br> 李在也笑:“嗯?!?/br> 一滴清淚自眼角刷然而落。 —— 銀幕上的畫面逐漸暗去,伴隨余火那一滴砸進積雪里的眼淚,整部電影到此結束。 放映廳內的觀眾早就泣不成聲,尤其是粉絲,雙眼紅腫上氣不接下氣,一個比一個哭得慘:“好虐啊……虐死我了……班長……墨哥……你們倆太慘了……” 要不是劇組早有準備,每個座位上都提前放了紙巾,這時候估計一大部分人都得被鼻涕眼淚嗆死。 導演楊濤站起來:“大家別著急,還有彩蛋的!特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