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無妨,我也是剛下車?!睆堅荷焓謱⒆饕靖孀锏睦险叻銎饋恚骸皬埐挥酶疫@么客氣,母親生前時常提起你對她的照顧,直接稱呼我院生便可?!?/br> 張貴連連搖頭:“那怎么行,少爺是主子,我是奴才,怎么能直呼其名亂了規矩。小五小六,你們兩個光杵著做什么,還不快點幫少爺把行李箱接過來!一個個腦子少根筋,當心回去扣你們工錢!少爺舟車勞頓累了吧?車子已經在外面等著了,咱們這就回府?!?/br> 吉普車就停在火車站門口,走出去一眼就能瞧見。 小五小六將行李箱放好,然后一起擠在副駕駛。張貴原本也要過去擠,被張院生攔住了:“后面這么大空地,張伯和我坐一處就是,當真不必拘禮?!?/br> 車子很快發動起來,緩緩穿過人群之后逐漸加快了速度。 張院生向窗外看去,最先是各式商鋪洋樓,隨后是稍微矮舊些的平屋,到最后便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和高粱地。 時值八月,這時候麥子已經差不多收完了,高粱卻還沒有成熟,足有一人高的秸稈隨風晃蕩,葉片被暮靄染成墨綠色,宛若林濤松浪也似。 張院生深吸一口浮滿稻花香的空氣,情不自禁贊了一聲:“真好?!?/br> 張貴笑起來:“少爺在國外待得久了,見慣了大場面,才覺得這鄉野村景好看,像我們整日對著這些,便也不覺得如何了?!?/br> 盯著張院生的側臉瞧了會兒,感嘆道:“半月前收到少爺寄回來的相片時,老奴就覺得少爺跟大帥當年完全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如今見著了真人,越發覺得像了?!?/br> 張院生彎了彎嘴角,剛要說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見車窗外似乎有道紅色身影。 轉過頭去,便看到側前方有位女子正站在高粱地中央,身著大紅色花襖,胸前垂著兩根烏黑的麻花辮,面容隱在暗沉沉的暮色里看不分明,但她的視線,即使隨著車輛移動,也能明顯感覺到始終死死釘在自己身上。 張院生悚然一驚:“張伯,地里,地里有人!” 張貴,包括小五小六都探頭往車外看,但車子速度并不慢,且高粱桿又密又高,微風拂過左右晃動,像是湖面一圈圈蕩平的波紋,很快便遮住了更深處所有隱蔽的事物。 不過是一晃眼的功夫,哪還能再看見那女子的蹤跡。 聽完他的描述,張伯想了想:“那應該是農戶插在田里嚇唬鳥雀的稻草人,這么晚了,想來不會有女子還留在田地里的。況且,這也不是穿襖子的季節啊?!?/br> 是這樣么。張院生握了握掌心里的虛汗,將視線從看上去平和安靜全無半分異常的高粱地里收回來,一路沉默無話。 吉普車在一條略微有些狹窄的弄堂前停了下來。 “咱們這胡同多,再前頭車子就進不去了,”張貴道:“不過從這里到張府也不剩多少距離,勞累少爺下來走一截?!?/br> 張院生點點頭,下車后由張貴領著,兩名小廝拎著行李箱跟在后面,一起往弄堂里面走。 天色越發陰沉了,空氣里滿是帶著腥澀味道的水汽。弄堂兩邊的磚石墻又高又深,放佛沒有盡頭一般往前延伸,將僅有的幾分天光也擋在墻外。張院生需睜大了眼睛,這才能自晦暗的暮靄中勉強找出前路來。 “少爺小心腳下?!睆埐谂赃叢粫r提醒道。 如此沒走多遠,迎面忽然看見一位老嫗,滿臉褶皺像是曬干的魚皮,花白的頭發扎成小髻束于腦后,左手端著一碗白米,神色肅穆眼睛微瞇,一邊往前走,一邊用右手抓起白米灑向四周,嘴中念念有詞: “東方米糧,西方米糧,南方米糧,北方米糧,四大五方米糧。庚子年八月十八日張寶光童年來歸??!請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張寶光肚膽來歸??!” 老嫗身后還跟著一名年輕婦人,婦人左手牽著一個孩童,右手拿著兩把剪刀,老嫗每喊一聲,婦人便將手里的剪刀來回撞一撞,同時應和道:“張寶光來歸??!” 不知為何,張院生總覺得那孩童神色木然目光呆滯,像是沒有知覺的玩偶也似,由婦人牽著亦步亦趨往前走。 張伯拉著張院生往路邊讓了讓,這一行三人便自他們身旁經過,一聲聲唱和著緩緩遠去。狹窄昏暗的弄堂之內,嘶啞的唱詞聲久久盤旋余音不絕,映襯著那意義不明的古怪行為,顯得尤為陰森詭異。 “這是在做什么?”等到三人離開后,張院生忍不住問。 “回少爺的話,這是給家里的孩子叫魂呢?!币姀堅荷允敲曰蟛唤?,張貴解釋道:“咱們這邊的風俗,如果家里的孩子受到驚嚇,整日里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那就是‘丟了魂’,要請上了歲數的老人帶著孩子一起,沿平日里玩耍的地方走一走喊一喊,這就是叫魂。叫滿三天把丟掉的魂叫回來,孩子就會能吃能睡恢復原樣了?!?/br> 張院生無法認同:“孩子受了驚嚇,理應送去醫院求診檢查才是,這樣子如何能讓患者痊愈呢?” 張伯笑了笑:“少爺在國外學醫多年,才高八斗學識淵博,自然要比我們這些粗人懂得多,也就是鄉野偏方而已,求個心安,做不得數的?!?/br> 幾人繼續往前走,片刻后張院生又道:“不過,若是自心理學的角度而言,長者帶著孩子一起進行這種類似儀式的行為,可以讓孩子獲得某種程度上的重視感,從而減緩受到驚嚇后的負面影響,加速孩子的恢復速度。如此一來,這偏方倒也有幾分科學依據可循?!?/br> 拎著行禮的小五抓抓耳朵嬉笑道:“院生少爺懂的真多,說出來的話小的云里霧里的,都不大能聽得懂?!?/br> “那可不,”張伯回頭佯瞪他一回:“少爺是做大學問的人,哪是你能比得上的!” 張院生神色溫和沒有說話。只是有個問題卻悄悄扎根心底,又過了半晌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張伯,你方才說叫魂要叫三日,倘若三日之后,丟掉的魂依然沒被叫回來,那丟魂的孩子又會如何?” 張伯愣了愣:“這老奴倒是沒仔細想過,按照上一輩口口相傳的,只要叫滿三日應該就能把魂給叫回來。倘若真沒叫回來,就像是少爺說的,送去醫院里請大夫瞧一瞧,應該也沒什么大礙?!?/br> 話音剛落,腳下頓了頓,轉身對張院生笑道:“少爺,咱們到家了?!?/br> “……” “余哥,”耳邊忽然傳來張敏的聲音:“咱們到了?!?/br> 余火將目光從劇本里移開,這才恍覺保姆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下來。 他此次擔當男一號的恐怖題材電影,名為《叫魂》,改編自著名民俗作家何德的同名小說。 故事背景設定在人類尚且定居母星地球時,一個被史學家稱之為“民國”的時代,彼時軍閥混戰,政府軟弱無力,社會動蕩不安。 男主角張院生的父親就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舊式軍閥,英勇善戰野心勃勃,極具軍事才能,曾經創下連戰三十六場不敗的記錄,堪稱是亂世之中的一代梟雄。只可惜天妒英才,早在十幾年前,將將四十歲出頭時便英年早逝了。 張院生的母親是其父原配夫人,出身書香門第,自小接受自國外傳入的新式教育。因為不滿其父廣納妾室、風流放蕩的軍閥作風,在張院生尚在襁褓之時便帶著他定居國外。 一年半之前,母親因病去世,張院生結束了學業之后選擇回國,既是繼承家業,也是想要施展一身所學報效祖國。而故事便由此展開。 過年前的一個多月拍攝中,余火已經跟隨劇組將整部影片中需要出外景的部分都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場景大都集中在故事的主要發生地點,也就是張家祖傳的老宅之內。 這也是余火此次要和劇組會和的地方。 一下車,就看見了矗立在眼前的三層老式別墅樓。這地方據說是導演特地問朋友借的場地,那位友人對于母星地球時期的各式古建筑極為癡迷,花重金重建了許多不同時代的樓宇。眼前這一棟就正好是模仿民國時期的建筑風格,綜合了當時國內外的建筑特征,用來拍這部劇簡直再合適不過。 此時別墅外面按照劇本要求,以青磚另外砌了一道環形的夾弄小巷,將整棟別墅包圍其中,再外面是正在搭建的銀白色塑料幕墻,防止拍攝過程中被外人窺探。 因為今日要拍的戲是張院生在國外安葬完母親后,頭一次回到老宅,按照劇本當中描寫的,情景發生時為傍晚及夜間時分,所以導演給演員們定的集合時間是下午三點。 眼下剛過一點,除了提前過來布置場地的道具組和其他劇務人員,余火算是來得最早的一批。 年前的大冒險節目播完之后,余火在劇組的人氣明顯翻了好幾倍不止。剛下車,遠遠近近就有許多人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新年好啊余先生!” “大家新年好!”依次回應之后,張敏帶著助理們給工作人員分發新年禮物,余火則繞著夾弄走了半圈細細打量: 這種樣式的房子,和現下常見的大不一樣,與他原先世界的也大不相同。倒像是兩邊都融合了些,又有著自己的鮮明特點,別走一番韻味。 外面轉完了,正要進別墅里面看看,身后就響起一道興奮的呼喊:“余火老弟,你也來啦,我還當這個點只有我一個人呢?!?/br> 轉頭一看,卻是個熟人——當初在楊濤導帶領的《蒙柯傳》劇組內相結識,并對他有一飯之恩的龍套演員肖華。 眉目舒展,笑著也向對方揮了揮手:“肖大哥?!?/br> 第71章 肖華是個忙人, 幾乎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 雖然是個龍套演員,但是能吃苦不叫累,什么活都愿意接, 性格又討人喜歡,八面玲瓏交友廣闊,所以業界名聲挺不錯, 大大小小的劇組都愿意找他。 原本在這部電影里也是跑龍套的,扮演火車站里的一位路人。余火發現他也在劇組后著實又驚又喜, 心中猶記得當初他對自己的提點和幫助,所以向導演幫他爭取了一個有名有姓鏡頭還不少的角色——跟隨管家張貴去火車站接人, 后面幫助張院生拎行李的小廝小五。 幾句臺詞的人物,男主角提出來的,導演直接大手一揮,樂得作個順水人情。 但出乎眾人意料的是,肖華這將近十年的龍套還真沒白跑, 論拍攝經驗、論見識過的角色類型和表演方式, 劇組里鮮少有人比得過他。對于小五這類小人物的特征拿捏得既精準又妥帖, 眼睛一瞇肩膀一聳,立刻就把小廝的精明討好、殷勤小心展現得惟妙惟肖, 連導演本人都親口夸過他一回。 除此之外,他在處理人際關系上也是一流。圓滑而不世故,周到又不會過于諂媚, 仿佛天生就適合劇組這種人員混雜的地方, 長袖善舞如魚得水。這才一個多月, 整個劇組里頭最受歡迎的,如今除了余火估計就是他了。 肖華一路小跑過去,走到院子門口跟余火握了握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上回見面的時候,余火還是個劇組里能被人隨意欺負差點連飯都沒得吃的小可憐呢,輿論一片惡評半句好話沒有,哪知道才不過大半年時間,就徹底炮灰翻身把歌唱,不僅獨立擔綱男一號,觀眾緣更是令很多一線大腕兒都望塵莫及。 這人跟人啊,真是不能比。 得幸虧他這些年練出來的好眼力,從第一回 見面就料定這小子大有可為,當初稍稍賣個好,現在可不就能坐收紅利么。光是憑借跟余火的幾張自拍,他微博上的粉絲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抱大腿的感覺,真是美滋滋。 兩人稍作寒暄,就肩并肩一起往這棟老式別墅樓里面走。 樓主人在修建這棟樓時顯然是花費了大力氣,每一處細節都盡量還原了民國時期的建筑特征: 無論是院子里的山石噴泉,還是屋檐廊柱上的雕花紋路,亦或是屋子里的家具擺設,處處都透露出一股老式的典雅和精致,像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安靜無聲的將時間定格在彼端那一刻。 只不過因為長時間沒人居住,加上樓外搭起來的塑料幕墻擋住了一部分陽光,屋子里未免就顯得有些昏暗冷清。 肖華走進去繞一圈,伸手在沙發旁鏤空雕花的金色燈罩上敲了敲,然后搓搓胳膊:“你別說,這里頭陰森森的,還真適合拍鬼片?!?/br> 正仰頭打量窗戶上彩色玻璃的余火立刻就僵了僵:“是,是么?!?/br> “是啊,這種沒人住的老房子,屋前屋后都是樹,陰氣太重,你就算告訴我它本來就鬧鬼我都信?!毙とA絲毫沒發現余火忽然白了幾分的臉色,順著樓梯扶手往上走:“樓下沒啥好看的了,咱們去樓上逛逛吧,我瞧著上頭還有好幾層呢?!?/br> 余火迅速跟上去:“肖大哥等等我!” 房子大,樓梯也氣派,采用了當時權貴人家最流行的弧形雙向設計,順著兩三米寬的實木臺階走到一半兒,再由此分成左右兩股,弧度流暢優美,蜿蜒通向二樓。 肖華在轉彎之前就停了下來,看著墻壁上一副蒙了白布的畫框十分好奇:“哎,你猜這底下畫著什么?” 余火搖搖頭:“不清楚?!?/br> “要不,咱們瞧瞧?”肖華心里癢癢,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踮著腳尖跟做賊似的,小心翼翼將幕布從畫框上摘了下來。 這是一幅足有一米多高的肖像畫,畫里是一位身穿舊式軍裝的男子。男子大約四十歲左右,面容俊朗目光銳利,一雙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嘴唇微抿,其上有層修理整齊的深青色短髭。左手搭在腰間配槍上,右手拿著一雙手套,軍服筆挺神色冷峻,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正前方,不怒自威氣勢凌人。 肖華盯著畫像看了半天,一會兒瞧瞧左邊一會兒瞧瞧右邊,皺著眉毛似乎有些困惑,許久后忽然睜大眼睛:“臥槽!我說怎么感覺哪兒不對勁呢,余火,這畫得根本就是你??!” 雖然年齡差距明顯,氣質神態也截然不同,但只要仔細分辯眉眼細節,就能發現畫中之人幾乎跟余火一模一樣。 “哈哈哈哈,”有人從大門外走進來,“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眼神不錯嘛?!?/br> 余火二人聞聲回過頭:“邱導?!?/br> 來人正是這部電影的導演邱可夫,也是梅琴口中目前娛樂圈內最具前途的新興導演之一。人高馬大,留著一把大胡子,行事爽朗不拘小節,只要不在拍攝過程中給他掉鏈子,平日里極好相處。 半個月沒見,邱導演的胡子越發濃密了,拿根橡皮筋一扎,烏黑油亮甩得歡實,活脫脫一名放蕩不羈的豪邁藝術者。 “過年好過年好,”邱可夫一邊上樓一邊跟二人打招呼:“你們倆來這么早啊,我剛看了眼道具組那邊場景還沒搭完呢,要正式開拍估計還得等一會兒?!?/br> 肖華笑:“反正沒事兒,在家呆著悶得慌,提前過來還能跟余火一起琢磨琢磨劇本,順便請教些表演上的問題。對了導演,您剛剛的意思,這畫里果然畫得就是余火?” 邱可夫接過肖華遞的煙,點著后送到嘴邊抽了一口:“對,專門請人畫的。準確來說畫的也不是余火,而是劇本里頭那個英年早逝的大帥。按照人物設定,張院生那個軍閥老爹長得跟他不是特別像嘛,反正畫像得準備,所以干脆就讓人師父直接照著余火的樣子畫了,這樣也能讓觀眾更入戲。怎么樣,瞧著如何?” 肖華豎起了大拇指:“精細,講究?!?/br> 余火點點頭:“畫得很好?!?/br> 有一瞬間,即便不在拍戲,他也恍惚生出一種自己就是張院生,而這畫里就是他父親的錯覺。 “行,那你們倆繼續看,有什么覺得需要改進的地方盡管跟我提,咱們預計可要在這兒待兩個月呢?!庇至牧似?,邱導演道:“我去催催道具服化和機組那邊,估計再有半小時就能準備換裝了?!?/br> 兩人目送導演離開,然后沿著樓梯繼續往上走。 別墅一共三層,一二樓除了裝修擺設古樸精致,其他倒也沒什么稀奇,大抵便是客廳廚房書房臥室之類。 第三層是閣樓構造,站在空曠的走廊上可以直接透過窗戶將屋外景色盡收眼底。另外還有許多上了鎖的房間,因為時間有限,余火二人也沒仔細看,大致瀏覽一圈就從樓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