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直到第二天夜里,她睡到一半床上又多了個人。 靜謐的臥房,只余墻角還留了一盞羊皮宮燈,散發著暈黃色的光芒。這盞燈是秦艽晚上專門留的,所以一睜眼就看見那不速之客。 “殿下,沒人告訴你半夜闖人女子閨房是不對的?” “我做噩夢?!?/br> 少年披散著長發,只穿著寢衣,赤著腳。明明也是身形修長,已近成年,偏偏這句話就是讓他說出了無辜感。 又裝可憐?秦艽現在才不吃這套。 “殿下,總是一次次去重復謊言,這并不是什么好習慣?!?/br> “你說我騙你?”宮懌比她還冤枉委屈的樣子,道:“不信你去問影一?!?/br> “影一大人是您的人,自然幫你說話?!?/br> “那你也太看低了影,他不想說的事,一般都是默不作聲,他如果回答你,就肯定是真話?!?/br> “他當初騙我兩個殿下,一個看得見,一個看不見?!?/br> 宮懌很奇怪地瞅了她一眼,躺下:“你怎么就肯定他是在騙你?也許他說的是都是真話?!?/br> 秦艽一怔:“什么意思?” 宮懌把被子蓋好,把頭下的枕頭挪了挪,讓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 “他說的話,都是曾經發生過的?!敝皇怯行┦虑?,已經被解決了或者克服了而已,但并不代表就是謊言。 “時候不早了,我要睡了?!?/br> 宮懌睡著了,秦艽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夜里很涼,她就一床被子,現在被他蓋著,秦艽被凍得手腳冰涼,最后還是屈從在寒冷下,進了被子。 剛一進去,就感覺陣陣暖意纏繞上四肢,讓她頓時沒那么冷了。 安適下來后,她借著微弱的燈光去看他的臉。 他的皮膚很好,臉龐在暈黃的燈光下,泛著一種瑩潤的蜜色,烏黑卷翹的睫羽,在眼眶下投射出一圈淡青色的陰影。他很瘦,有時候秦艽見他明明每頓吃得不少,卻似乎長不胖似的。 而那陰影其實不光是投射,她以前從沒注意過,后來才發現這種淡青色的痕跡似乎一直存在,是因為一直睡不好的緣故?所以即使吃得很多也長不胖? 如果他所言是真的,那些事情都曾發生過,那她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被煙熏壞了眼睛是真的,每天做噩夢是真的,出現了兩個六皇子是真的,中毒也是真的,直到搬來紫云閣,這些情況在上官家幫忙偷偷治療下才有所好轉。 所以兩個六皇子沒了,取而代之是性情大變的他,眼睛能看見了些,但還沒完全治好,又發現中了毒,所以上官家的人還在尋找解毒辦法??蛇@一切卻不能為外人所知,所以他繼續偽裝成瞎子,不過是為了自保。 秦艽覺得腦子里很亂,她這幾天一直很亂。 按照她的性格,被人騙成這樣,應該會恨對方的,可偏偏這個人是他,她竟然沒有恨的情緒。 是因為早就被騙過一次,知曉他其實還有其他面孔?還是因為疑惑和謊言是一點點被洞悉,所以情緒被分散?又或是從始至終她一直篤信人無完人,宮里怎會有這般完美人物,也因此當他展現出與平時完全不同的一面,她反而覺得更真實?抑或是他明明知道不該,卻偏偏跑去鳳儀宮救了她。 秦艽實在想不出來,決定暫時不想了。 * 次日醒來,又是滿室清幽,只剩了她一個人。 秦艽起身,洗漱,把房間收拾了一下,去用早飯。 用完早飯,她又陷入無所事事中,她實在不想去面對宮懌,就打算今兒曠工一日,反正也沒人說她。 到了下午,小安子來找她了,手捧著一個托盤。 “今晚芙蓉園賞月宴,殿下說帶你一起去,你快準備準備?!?/br> 秦艽這才想起今兒什么日子。 等小安子走后,她去翻那衣裳,不光有配套的衣裙,還有首飾。 這些東西明顯逾制了,不過秦艽也沒多想,去叫人幫忙提水沐浴更衣。 另一邊,宮懌已經準備好了。 因為今日不是什么正經場合,他就沒穿皇子服,而是一身裁剪合身的青色長袍,墨發玉冠,十分低調,但又不失清爽雅致。 秦艽進來后,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宮懌坐在輪椅上,膝上蓋了一床薄綢被。她有些訝異,怎么六皇子坐了輪椅,不過她也沒問為什么。 這會兒來來去去在殿中服侍的人很多,對于秦艽的出現,除了小綠她們給了個眼神,宮懌似乎并沒有發現,直到秦艽走到他面前,問了好,他伸手一把抓過她的手,擱在手里捏了捏。 大抵是心態變了,這種場景讓秦艽覺得,六皇子如此費力演戲,甚至在近身侍候的人身邊,也是如此謹慎,難道說這里面還有別人的眼線? 除了小藍,還有誰? 當初秦艽有提過,要不要把小藍換掉,宮懌卻說不用。放一個知道底細的釘子在此,總比對方再派一個不清楚底細的人來更好,這個道理秦艽懂,所以未做任何動作。 …… 不知不覺,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 宮懌帶著秦艽和小安子小平子,離開了紫云閣。先坐肩輿到玄武門,再換馬車,一前一后兩輛馬車,往宮外駛去。 這還是秦艽第一次在這種情形下,見到長安城的景象。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笑語聲聲。時不時有裝飾華麗的馬車,或者衣衫華麗的貴公子們,三三兩兩騎著駿馬從旁邊經過。起先還走得挺順暢,快到曲池坊時,馬車突然停了。 秦艽出聲詢問,坐在馬車外面的小安子說,各家前來參加賞月宴的人太多,把前面的路給堵了。不過不要緊,前面已經在讓路了。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前面便空出的通道,馬車一路前行。 秦艽掀起一角窗簾往外看,就見沿街兩側都是??康娜A車,車中似乎也有人在往外看,料想是在看他們所坐的馬車,這馬車和隨行的金吾衛一看就是宮里出來的,自然惹人矚目。 馬車一直到芙蓉園大門外也沒停下,直接駛了進去。 待再停下時,天已經黑了,小安子先跳下去,和小平子準備好輪椅,才攙扶著宮懌下車。 一路往里行去,苑中的燈已經都點燃了,遠遠看去就見朦朧中雕欄玉砌樓臺屋宇層層疊疊,又似有大片湖光水色,映著這各式燈火,仿若來到了人間仙境。 秦艽早就聽聞芙蓉園乃第一皇家禁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而此時,秦艽也終于明白六皇子為何要坐輪椅了,這種園林式的禁苑,前呼后擁的坐肩輿太引人矚目,可天黑他眼睛看不見,坐輪椅更為方便一些,也不怕在人前失態。 一行人正走著,左側方也行來一群人,為首的人正是五皇zigong煜,他似乎也剛到,見到宮懌一行人行來的方向,有些詫異。 “我說一直沒見到六皇弟,原來你是從玄武門走的?!?/br> “小艽頑皮,說要看看長安城是什么樣,我便讓人繞道而行,心想反正時間充裕,倒也不妨礙什么?!?/br> 因為這句話,五皇子目光落在行在輪椅一側的秦艽身上,見她這身打扮和穿著,眼中閃過一抹驚艷。 月光下,秦艽身穿淡粉色素緞齊胸襦裙,上配廣袖月白色色短襦,臂彎處松松搭著一條鵝黃色輕紗披帛。她梳著雙平鬟,髻上戴了幾朵粉色的櫻花,一對明珠耳珰低低垂下,更顯得她玉頸纖細,下巴尖尖,平添一抹稚弱的嬌嫩。 一陣清風拂過,披帛和裙擺隨風輕輕飄蕩,映著清涼的月色,璀璨的燈火,倒恍若是個人間妖精。 五皇子笑了笑:“六皇弟倒是寵這丫頭?!?/br> 秦艽也不懂宮懌到底在賣什么關子,恰當地半垂下頭,露出一抹合乎時宜的嬌羞之態。 宮懌面露微笑,不置可否,又道:“五皇兄先失陪了,我出宮前還未用膳,先行去用些膳食,也免得等會人前失態?!?/br> 五皇子什么也沒說,往旁邊讓了讓,讓宮懌一行人先走。 一直到走遠了,秦艽還感覺背后有一道目光注視著她。 ☆、第57章 第57章 57 一路七拐八繞, 來到一處叫芳林苑的地方。 里面有內侍和宮女侍候, 見了六皇子一行人來,就領著他們往里行去, 來到一處臨著水邊的花廳中。 這芙蓉園沿曲江池而建,真可謂抬眼皆是水, 今日與往日不同, 因有宮中筵宴, 從大敞的窗戶往外看去, 時不時便能看見水中有點點燭火,等那物飄近了, 秦艽才發現竟是一盞盞蓮花燈。 真美! 在夢里,這芙蓉園也不是沒來過,可秦艽從未觀賞過如此美景。也可能是有過,而她忘了,人啊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心思去賞景的。 期間, 有宮女端了些膳食,并不太豐盛,但一切都是緊著飽腹而來。 宮懌沒說話,秦艽也沒動, 更沒去服侍他用膳, 而是倚著窗子看外面的景。自打戳破他騙自己的事后,可能是破罐子破摔吧, 秦艽現在在宮懌面前很懶散, 總是愛答不理的, 一點都不像個宮女。 關鍵宮懌也就縱著她,讓秦艽洞悉了一個她活了兩輩子才明白的事實,男人都是賤東西,以前你拿他當個寶,他拿你當草,等哪天你拿他當草了,才會發現其實寶啊草啊都一樣,也沒有多重要。 “過來吃?!睂m懌讓小安子服侍著,一樣吃了點,似乎才想起秦艽。 秦艽才不是跟自己為難的性格,還不知這場宴到什么時候,她才不想一直餓著肚子。 一旁還有芳林苑的宮女的服侍,見秦艽這般隨性的來到桌前坐下,似乎有些詫異。宮懌不動聲色,道:“都下去吧?!?/br> 遂都魚貫而出,只留了小安子和小平子在門外守著。 “吃飽些,一會兒宴上的東西別亂吃?!?/br> 宴上的東西別亂吃,那這里的東西就能吃了? 秦艽手一頓,突然發現一個事情,宮懌似乎從沒有讓人試膳的習慣。在那個夢里,秦艽也見過不少主子們用膳,大抵是宮里的人個個都怕死,所以幾乎每個人都不會遺忘這件事,唯獨他。 在紫云閣還能理解為是有小廚房,那在這里?難道說這芳林苑里都是他的人?這種解釋說不通,因為之前他們進來時,秦艽能看見迎上來宮女內侍詫異的模樣。 以前秦艽是個凡事喜歡瞎琢磨的性格,現在也懶得琢磨了,而是直接把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 宮懌的手一頓,笑著道:“這些沒事,我都試過了?!?/br> “為何沒事?為何你能試,難道不怕中招?” “小艽,你這是在關心我?” 秦艽的臉僵了僵,沒說話。 宮懌輕嘆了一聲,伸手過來摸她的臉:“小艽,你這樣讓我很不習慣?!?/br> 他的嘆氣,讓秦艽恍然似乎回到從前,他總會這樣微笑輕嘆。那時候,每當聽到他嘆息,她總會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什么讓他不開心,然后便想盡自己最大努力,讓他開心。 可現在當他嘆息,她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卻總是忍不住會多想,他是不是又想干什么了。 秦艽想到之前事,明明從皇宮到芙蓉園有夾城可以直達,可他偏偏選擇從玄武門走,橫跨長安各坊市,到曲池坊。本來她以為也許他是一時興起,可之前五皇子詫異之言,而他推脫說是自己頑皮,想看看夜幕下的長安城,才會繞道而行。 當人們眼前蒙著一層紗時,總是時時刻刻想將它捅破,以為這樣才能得到真相??捎袝r候得到了所謂的真相,人們卻并不會如想象中那般快樂。 這一刻,秦艽甚至有些恨他為什么要承認得那么爽快,如果他不承認,她依舊是猜測中,可當他坦率的承認了,讓她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