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老尚書若還在世,非被你們這起子東西氣死!”老太太一面揮杖,一面高聲怒罵,“邊疆動蕩,你們一個個不想著為國盡忠,先盡著窩里斗,要先自己人斗到死……” 齊世見那拐杖打過來,曉得不好,趕緊要往后退,誰知道富達禮偏巧站在他身后,輕輕一擋,齊世就退不過去,一伸胳膊,黃楊木拐杖擊在他胳膊上,齊世口中“嘶”的一聲,登時痛得臉都白了。 喜塔臘氏老太太年輕時也是個潑辣的姑奶奶,后來嫁了馬爾漢,丈夫比她脾氣更火爆,她這才收斂了些??扇缃裾准咽媳蝗似桨灼圬摰筋^上,老太太根骨里的血性一下子又被激了出來,當下不管不顧地揮了杖。老太太的想法很簡單:什么職責在身、什么搜查物證,統統都是借口,他們這些人不過是看老尚書不在了,當她們闔府是軟柿子來捏。 “再吃我一杖!”老太太咬緊牙,手中沉重的黃楊木杖又揮了出去。齊世剛要避開,不妨富達禮輕輕巧巧地在他身后一托,齊世竟又避不了,又吃了一記痛的,口中高聲道:“富達禮,我跟你正白旗沒完——” 富達禮在他背后道:“咦,我明白了!鬧了半天,齊世大人還是在旗務上與正白旗過不去,卻偏偏以什么搜查要緊物證做借口。這點我記下了,齊世大人,回頭到了御前,咱們可得好好掰扯掰扯!” 齊世“嘶”的一聲,又被打了一記。喜塔臘氏老太太已經有些沒力氣了,黃楊杖落下來略輕了些。齊世卻道:“富達禮,今日你還指著能輕易脫身么?” 兩邊既然說僵了動手,齊世便再不肯善罷甘休。 就在這時,外頭的動靜也漸漸傳到戲樓這里,樓板下面白柱興高采烈的聲音響了起來:“都統大人,都統大人!” 齊世一怔,富達禮一喜。 “梁志國佐領來了,咱們正白旗在樹村駐防的兵全來了!” 齊世完全懵了,這是怎么走漏的消息,城外駐防的正白旗怎么會在這時候趕來的? 富達禮立即出聲,說:“告訴他們,決計不許驚擾觀里的女眷……” 齊世心里稍松,知道富達禮行事一向謹慎本分,這件事,怕是還有緩和的余地。 “……有賬直接在外頭算清楚!”富達禮一聲令下。 白柱興奮不已,高聲應道:“是!”心里樂了花,他被幾個正紅旗的旗丁“看管”了許久,這回總算能好好出出氣了。 一場混戰下來,梁志國與白柱進來求見都統富達禮,三言兩語將戰況報了。富達禮聽了,略想了想,當即安排:“白柱帶個五十人的小隊,護送兩府的大人孩子女眷一起回城。梁志國隨我進宮陛見?!?/br> 梁志國有些吃驚,問富達禮說:“現在?” 他們這才剛將正紅旗的人飽揍了一頓。 富達禮點點頭,沉著一張面孔,格外認真地說:“就是這樣,打人的人先告狀。不僅要教正紅旗皮rou吃苦,還要牢牢記住這一出,以后做夢都會嚇醒,再也不敢上門惹事兒才好!” 第201章 清虛觀里, 大局已定,秋雨卻依舊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十三福晉這才想起:“老太太在這兒, 太太們都在這兒, 玉姐兒剛才還在, 可是英姐兒去了哪里?” 她越想越不放心, 畢竟上清虛觀來打醮,是她的主意,早先險些倒霉的是她自己, 倒也算了, 可若是累及堂兄的女兒……她心里萬萬受不過去,當即開口問安佳氏:“英姐兒, 英姐兒呢?” 安佳氏不答話, 看著從靜室內被慢慢扶出來的如玉。 早先的驚險,如玉雖為親眼所見, 可是她躲在旁邊的靜室里, 終究還是聽得清楚, 知道姑母曾以她自己的性命相脅,也知道一向和善的老太太也被逼著舉杖揍人……一切自然都是為了她和如英無疑從音管中聽到的那個秘密。 如玉聽見十三福晉的問話,尚不敢答, 竟也抬頭看了一眼安佳氏, 兩人視線一觸,各自避開??墒鞘x卻急了,問:“玉姐兒,你向來與英姐兒焦不離孟的, 今日怎么分開了?” 如玉訕訕地道:“之前與meimei拌了兩句嘴,meimei還在觀里后院生氣……” 十三福晉登時一跺腳,說:“胡鬧!” 她想這清虛觀又不比家中,今日又是亂哄哄的正紅旗旗丁闖了不少進來。若是英姐兒落了單,萬一遇上什么事兒該如何是好? “老太太,您在這兒歇著,白柱媳婦已經去安排車馬,咱們就要回城了!”十三福晉安慰自家老太太兩句,“女兒先去尋英姐兒去!” 老太太喜塔臘氏還在富察氏說話:“那些人啊,也就是看老尚書故去了,覺得咱們府好欺……不打便皮癢!” 十三福晉見狀,立即命如玉帶她去尋如英。 如玉在前面領著路,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清虛觀中有道姑過來掌了燈。如玉趕到早先她與如英歇息的小院子,見到房門依舊在外頭閂著,稍許松了口氣??伤褪遣桓疫~出這一步,就是不敢進院去。 十三福晉則一看就明白了,又好氣又好笑,道:“玉姐兒,英姐兒哪里是獨自躲著生悶氣,分明是你把meimei給關起來了。也罷,回頭姑母給你們兩人說和就是?!?/br> 說著她快步往那院子里去,如玉則有些邁不動腳,只能站在院外等候,臉上熱辣辣的。 十三福晉將院門打開,屋里光線幽暗,如玉借著外頭一點點光線,瞅見屋里一名少女,身量苗條,看那大致的衣裳形貌,正是如英。 然而“如英”向十三福晉說了一句話,十三福晉輕輕地驚呼一聲,一轉身,立即吩咐所有的丫鬟和婆子都在外面候著,隨即帶上了屋門,兩人在里面,不知說些什么。 如玉嚇了一跳,胸腔里一顆心突突地跳,忍不住要憑空去猜meimei究竟遇上了何事。她心里既恐懼又愧疚,忽然一只手輕輕放在自己肩上,如玉陡然尖聲叫了出來。 “玉姐兒!”旁邊安佳氏用力按住她的肩膀,讓她穩定下來,不要再丟人現眼。 如玉則拍著胸口,掩飾著說:“母親,對不住,我沒料到……您,我嚇了一跳!” 安佳氏目光里帶著探尋,也往如英那間屋子里望著,低聲說:“玉姐兒,看起來,這次清虛觀打醮,對你來說,一樣是很難忘??!” 如玉咬了咬唇,搖搖頭說:“回母親的話,我……我這人忘性很大,這里有什么事兒,我準備明兒就忘了?!?/br> 安佳氏垂下眼簾,頓了一會兒,才幽幽地回道:“忘了才好。忘了的人……沒煩惱!” 她話音剛落,那邊屋門已經“豁拉”一聲推開,十三福晉出來,說:“嫂子,玉姐兒,這邊沒事兒了,請往前面去車駕那里吧,我一會兒就帶英姐兒過來?!?/br> 安佳氏“嗯”了一身,轉身就走。如玉卻如失魂落魄一般,繼續又在這門口站了一會兒。只聽十三福晉又說了一聲:“叫望晴來!另外叫人送一件斗篷大衣裳,英姐兒有些著涼!” 如玉依舊立在門外,一會兒望晴趕到,頗嫌棄地招呼了一聲:“大小姐!”然后自己進去了。再過片刻,斗篷已經送到,十三福晉親手給“如英”穿戴上,用斗篷將“如英”裹得嚴嚴實實的,命望晴扶著一起往外走。 十三福晉一眼瞅見了兀自候在暗處的如玉,怔了怔,才道:“玉姐兒??!” “姑母……” 如玉的聲音里帶了些哭腔,她實在是為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不已,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今日之事,好歹有個妥善的結果,眼下看來,姑母與繼母,這兩頭,都并未受到傷害……meimei這邊應該也是。 “玉姐兒先回大車上吧!你meimei今日感了風寒,我不大放心,就帶去我車駕上了?!?/br> 如玉吃了一驚,望著眼前那個被斗篷捂得嚴嚴實實的“如英”。 人都說雙胞胎有些默契,在這一刻如玉本能地覺得對面的并不是如英本人——可是,人明明是她親手關在這屋里的。如玉一時心底方寸大亂,立刻明白了這院發生的事兒恐怕沒有她想象得那么簡單。 十三福晉與望晴兩個,一起扶著“如英”,徑直從如玉面前經過。望晴不屑地抬起頭,撅著嘴扭過頭不去看如玉。三人都是腳下絲毫不停,從如玉面前匆匆而過,隨即是跟著十三福晉的一眾丫鬟婆子。 如玉心底有愁腸百結,她知道今日自己一念之差,沒有做她該做的事。同時,也就因為這個,如玉有種預感,從小到大一直在一處的meimei,就此與她分道揚鑣,以后即便姐妹倆還有機會住在一起,中間也會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她們這一對,親如一體的雙胞胎,從此便會形同陌路了。 如玉默默跟在十三福晉身后,緩緩出觀,親眼看見十三福晉將“如英”帶上了她的車駕,望晴也一起跟著跳了上去。如玉這才默默轉身,獨自去了老尚書府的大車那里。來時她們姐妹尚且一道,此刻回城,卻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 石詠在金魚胡同十三阿哥府的書房外頭等了很久,始終未得十三阿哥再傳他見面。 秋雨淅淅瀝瀝,他原本就外袍盡濕,此刻更是冷得渾身輕顫,上下牙關打架。 這時候十三阿哥府的大管事從書房里出來,對石詠說:“石大人,我們爺心緒不大好,怕是一時半會兒顧不上您。您若是還有事,便先請便吧!” 石詠有心想問那大管事英小姐的情形,一時又回想起十三阿哥早先那副又驚又怒,似乎想要吃了他的那副模樣,實在是不敢造次,曉得這個時空里對女孩兒家太過苛刻,與生人接觸一下都是不行的。 他也知趣,當即假作根本沒發生過這事兒,抬手沖管事拱了拱,隨即告辭。 “等等!” 石詠剛走出沒多遠,那管事卻又從后追到,遞了一件男用的斗篷出來,說:“里頭吩咐的,給大爺御寒用!” 石詠望著這件斗篷,心知十三阿哥恐怕顧不上這些,這該是英小姐遞出來的。只見這件斗篷輕薄保暖,他心里暗道一聲感激,緊接著走出金魚胡同。 他抬頭看看天色,曉得不能再耽擱,趕緊上馬,再循原路出城。他早先固然將英小姐人送了回來,可也沒忘了他的家人早先都在那清虛觀,于是一路疾奔,先上永順胡同瞅了一眼,確認確實還未回來,緊接著便催馬疾奔,又從西直門中奔出,令西直門守門的兵丁難免嘀咕,今兒這是怎么了。 石詠奔出好遠,忽見前面一片燈火,車駕整整齊齊地列隊慢慢往這邊過來,前面一人騎在馬上,石詠看得清楚,正是白柱。 他心頭一喜,打馬迎上去問:“白柱大人……府上都可還好?” 白柱早已問過了梁志國,曉得是這小子傳的訊息,雙眼已是笑細了,點頭應道:“好,都好!” 他見石詠一臉焦急,曉得也是在為家人擔憂。白柱趕緊點頭道:“尊府上安好,忠勇伯府也都好。只是富達禮大人進宮去了,富安他們幾個都在?!?/br> 富安等人聽聞石詠到了,紛紛打馬上前打招呼:“茂行,你怎么迎出來了?” “是啊,茂行,你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不見你一起來?好教你得知,今日沒來你可是生生錯過了一場好戲,錯過了我們怎么大出風頭,治得正紅旗那撥人一個個哭爹喊娘的……” “大哥!” 背后有一騎越眾而出,馬背的人不是別個,正是石喻。他如今已經能獨自騎一匹馬了,只是忠勇伯府的人見他年紀小,只肯給他騎一匹溫順的小母馬,并且讓李壽策馬在一旁跟著。 “大爺!”李壽見了主家,也趕緊打馬上前,“兩位夫人的車駕就在后面,大爺要不要隨我過去見見,問聲安?” 石詠登時說好,隨即跟著李壽和石喻一起,逆著車隊往后行了幾步,李壽辨清了車上的標記,才恭敬地在車駕旁邊打招呼:“夫人,大爺到了?!?/br> “詠哥兒?”石大娘一打車簾子,一眼便瞥見兒子身上一件斗篷已經被雨打得半濕,頗有些埋怨,“咱們這里沒事兒,實在犯不著你這樣奔出來尋咱們?!?/br> 不過見到兒子擔心自己,石大娘心里暖呼呼地,只說:“待會兒到家,娘得好生給你們幾個都熬些姜湯才行?!?/br> 石詠見到家人都無恙,一顆心也落了地。他聽說富達禮進宮去了,登時回想起上回自己被富達禮提溜著去暢春園告狀的情形,心知這位大伯絕對不是任人宰割,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 可正在這時,白柱也打馬趕了過來:“茂行,得趕緊,雍親王府的人趕過來找你!” 石詠一抬頭,望著白柱。 白柱知他意思,當即笑道:“放心吧!你的母親弟弟,今日有我在這兒,一定妥妥當當給你送回家去!” 石詠趕緊在馬上一拱手,拜別母親和弟弟,這才打馬趕到車隊前面,果然見有人打著燈籠在等自己,待到近前,石詠仔細看來人,竟也是見過一面的,就是上回二叔那件事出來的時候,在王府見自己一家子的幕僚,戴鐸。 戴鐸見到石詠,趕緊說:“石爺請速速隨我來!” 石詠忙問:“何事?” 戴鐸想了想,說了實情:“雍親王正在十三爺府上等您。想請您過去,將整個事情說一遍?!?/br> 石詠知道雍親王恐怕想要出頭為十三阿哥做主,所以相關知情的人都要問一遍。 只是……他不知什么情??! 戴鐸急道:“石大爺,我們王爺說了,此事非同小可,事關生死……” 石詠萬萬沒想到此事竟那樣要緊,趕緊道:“事不宜遲,戴先生請!”兩人一道策馬,又沿來路回京。當他馳進西直門的時候,西直門兵丁的眼便又都直了一回。 石詠一路隨戴鐸疾馳,心內少不了也暗暗回想今日的情形。他知如英一定是為了什么要緊的事兒,才妝扮成那樣,混出清虛觀的,可是個中情由,卻不敢再問。 此刻聽見戴鐸說起,石詠才知竟是這樣天大的干系,震驚之余,他也少不了為如英感到驕傲:雖說事關生死,也沒見她哭,也沒見她慌亂,這小丫頭,從頭至尾都表現得冷靜且勇敢……只不過他沒想到,如英今兒個其實也是運氣好,遇上了他,否則事情的結果會如何,倒也兩說。 一時石詠隨戴鐸奔至金魚胡同,兩人再次不等通傳,直接往外書房奔去。 雍親王與十三阿哥此刻都坐在書房內。石詠向兩人行過禮之后,再抬頭幾乎嚇了一跳: 距離他早先見十三阿哥,不過才過了小半個時辰。然而十三阿哥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滿臉俱是頹然與不信,似乎瞬間老了好幾歲。他以手撐在炕桌上,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石詠進來行禮,他也并不抬頭,似乎完全不知房里的動靜。 雍親王卻滿眼冷冽,滿身的戾氣,一見就叫人知道這位動了真怒。 “石詠,不管旁人如何,你只管將你今天遇上的事情,一一說來,”雍親王冷然道,“不許有半句隱瞞!” 石詠趕緊應是,他本來知道得不多,更別提有什么可以隱瞞的,當下從離開玻璃廠開始,說到前往清虛觀,遇見正紅旗的旗丁,聽說伶人離開覺得有些可疑,便跟上去發現是尚書府的小姐,十三阿哥的侄女,他便帶人先去了樹村駐防行營,然后又奔回西直門,將人送到金魚胡同,從頭到尾,一個字不拉,全說了。 在此過程中,雍親王始終微微瞇著眼,盯著石詠,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否有不盡不實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