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丹濟大哥!”石詠與丹濟很熟,因此只有在彼此的同僚在的時候才會稱一聲“大人”,其余時候就管叫“大哥”的。他擠眉弄眼地看看丹濟,問對方:“可曾聽到好消息了?” 丹濟一向是個端正嚴肅的性子,此刻一聽石詠說話,那張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起來。石詠便知他已經聽到了消息,連忙拱手向他道喜,隨即轉身,一拉賈璉,將賈璉的身份向丹濟說了。 丹濟憋紅了臉,望著賈璉,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才好。這年頭,說人是“大舅子”、“大舅哥”都有罵人的意思,丹濟憋了半天,在石詠各種眼色提示之下,總算憋出一聲:“二哥!” “哎!”賈璉這一聲聽得爽快極了。 這么短短片刻,賈璉已經看出丹濟是個為人本分、性情質樸的年輕人。且不論他爵位如何,前程如何,只這份品性,想來不會是個欺負迎春的。 這時候,丹濟麾下那一群御前侍衛一起巡了過來,為首的一個登時便叫:“丹濟大哥這是……先見過內兄啦?” 旁人一起大笑出聲,丹濟轉過身去,漲紅了臉,咬著牙,卻不知道該回什么才好。 “恭喜大人!”“是呀,還未恭喜大人!” 侍衛們也曉得上司面皮薄,經不起打趣,趕緊換了正經臉色,從丹濟面前走過去。 丹濟一愣神,轉過頭來見賈璉,只見賈璉沖他稍稍拱了拱手,微笑著說:“不敢有擾差事,將來得閑的時候,必然是要好生聚一聚的!” 這個時代婚儀繁瑣,自宮中指婚下來,到丹濟成婚,少說也還有好幾個月的功夫,因此賈璉和丹濟還有好多可以“聚一聚”的時候。 丹濟見賈璉彬彬有禮,一派大家公子的氣度,自然也心生好感,趕緊也向賈璉還禮,連聲說是,隨即與兩人作別,一路小跑,回歸本隊去了。 賈璉與石詠一起目送他離去,賈璉終于徹底松了口氣,笑著拍拍石詠的肩膀,手:“這回,終于可以放心了!” 他望著遠處正帶人巡視的丹濟,若有所思地說:“有我這個做哥哥的在,難道還能委屈了meimei妹夫不成?” 石詠心想,也是,如今賈璉和鳳姐兒夫婦都是財主,有他們兩張羅,迎春的婚事和妝奩,必定體面。他尋思著什么時候也得給賈璉送點兒禮,賀他嫁妹才行。 誰知道,三日之后,賈璉帶著興兒來到椿樹胡同找石詠。石詠這會兒剛剛辦完內務府造辦處的差事,回到家里,被賈璉堵了個正著。 “這……這是什么?” 石詠驚訝地看見賈璉指揮興兒,從外頭拖進來一個藤編的大箱子。 如今他看到藤箱,就會想起趙老爺子當初贈他的那只藤箱,便也會立時想到這箱子里都是文物。 果然,賈璉當著石詠的面兒,一掀箱子蓋兒,對石詠說:“茂行,這回我可真真是有要事拜托你!” “這是我們兩府搜羅出來各處不用的古董和字畫,我知你是這上頭的行家,這回過來,就是想求你幫忙,整理整理,看看這一箱子的古董,那些是修補修補就能上臺面的,幫我修一修,回頭哥哥重金謝你!” 賈璉沖著石詠長長一揖到底,口中解釋道:“想著給二meimei的妝奩除了嫁妝銀子之外,總要有些古董珍玩,家里沒有多少給二meimei另行添置的意思,我就想到了你……” 石詠探頭一望,果然見這箱子里,盛得滿滿一箱子的,是一個一個卷軸,卷軸下面還露著各色瓷器銅器,有整的有碎的,零零總總,不下幾十件!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爵位的事。 這里丹濟的爵位是三等奉國將軍,是清代的宗室爵位,與賈府這邊的外姓爵位是完全兩個體系。不過不管怎么說,三等奉國將軍歲俸銀160兩,祿米160斛,是個很可憐很可憐的小小爵位了。 至于賈府,原書中有寫榮府祖上是公爵,降等襲爵了以后賈赦有個一等將軍的爵位在身上。但是按照清代爵位,民爵是沒有“一等將軍”這個爵位的,三等公爵世襲降等之后應當是一等侯兼一云旗尉。也就是說,如果按清代爵位世襲,賈赦應該是一等侯兼一云旗尉,而賈璉當襲一等侯??赡苜Z赦字“恩侯”,也有原書作者的隱晦表達在里面吧。本文里賈府部分依舊參照原書設定。 第145章 時下上自宮廷、豪門貴戚之家, 下至尋常官吏、文人雅士,無不講究古董。榮寧二府自詡為鐘鳴鼎食之家、世代簪纓之族, 自然不能大喇喇地擺出一副暴發戶的模樣。因此迎春出嫁, 除了必要的嫁妝銀子之外, 嫁妝里能添一些有年頭的古物件兒, 才能顯出賈家的氣度,否則便顯小家子氣了。 偏生迎春不算高嫁,所以賈府里無人為她張羅, 另行添置好東西。而賈璉夫婦就算手里已有不少銀子, 能給迎春添置繡品鏡子之類的好東西,可是在這古董上頭, 卻沒什么辦法了。 賈璉一時記起石詠當初“起家”的本事, 當即帶人在兩府搜羅了一圈,將庫房里堆放著的那些無處合式配就、已顯陳舊, 又或是略有缺損的古董物品, 全都裝在這只大藤箱里, 從賈府運出來,送到石詠這里。 “石兄弟,我知道你如今是個大忙人, ”賈璉說起這話一臉的歉意, 連連拱手,“可是這些東西放在我這里,非但派不上用場,不曉得哪天便被人當做廢物給扔了, 豈不可惜?” 他見石詠有些意動,趕緊添一句:“石兄弟,你也不愿意見到好東西就此塵封的對不對?” 果然,石詠被賈璉最后這句話給打動了。 “璉二哥,令妹出閣的日子可是已經定下來了?”石詠便問。 賈璉點點頭,說:“昨兒我們太太請了親家太太過府小敘,雖然還未放定,但大致說定了將婚期定在十月里,最晚不會拖過十一月?!?/br> 石詠了然,現在還未到中秋,他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來修整這些文物——習慣使然,石詠心里將這個時空里的各種古董統一稱為“文物”。 他這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承諾,當下對賈璉說:“璉二哥,說實話,這箱子里的情形我還沒仔細檢視過,但如今只有兩三個月的辰光,我也不知究竟能趕著修多少件出來……” 這只箱子里,除了書畫卷軸,其他有金有玉、有銅器有瓷器,石詠一瞥之下,還根本來不及判斷各件器物的情況和受損程度,因此也沒有辦法判斷在這短短兩三個月里,究竟能修多少件出來。 賈璉連忙搖手:“不打緊,不打緊!茂行你能修多少件,就修多少件出來……至于其他修不了的,兄弟愛就留著,不要也不打緊,反正府里也已經銷了賬,不要的了?!?/br> 他想起當初請石詠修金盤和木瓜時候的舊事,當即又拍著胸脯說:“有多少花銷,都包在哥哥身上,說實話,錢是小事,meimei嫁出去的時候能體面些才是緊要的?!?/br> 石詠見他這副樣子,心想,果然是這個有情有義的璉二爺,當下慨然點頭:“璉二哥再跟我說什么錢不錢的,就實在是太見外了。這么著,我今晚就將這些東西全都看一遍,自然撿那易修的先修出來,最好能趕上令妹的嫁期?!?/br> 賈璉聽了這話大喜,又是向石詠深深一躬,連聲稱謝,這才向他告辭,將這滿滿一藤箱的東西留在石家。 這時候隔壁余舉人已經回鄉,石家在椿樹胡同的小院,已將兩處并做一處,在兩家第二進處開了一扇門,石家便是一個四進的大院子。 石詠心疼母親與嬸娘,便讓母親和嬸娘住了隔壁余家的內院,那里朝向更好,冬暖夏涼。他與弟弟石喻也依舊住在舊院子的里頭一進,他依舊占了東廂,弟弟占著西廂,只不過正屋被他們兄弟倆瓜分做了日常起居的地方和平日里讀書做事的“書房”。 余下李壽和另一房家人則分別住在兩個前院里。 眼下石詠便叫過李壽,兩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將這滿滿一箱東西都抬進了舊院子的正房。石喻原本正在背書的,此刻看見哥哥拿進來這么多東西,也忍不住丟下書本,湊過來看。 “哥,又什么好幫你的?” 見到石詠鎖著眉頭,似乎有些發愁,石喻小哥兒自覺主動地挽起袖子。 “大爺,有啥要做的,你盡管吩咐?!崩顗垡姞?,也主動請纓。他早曉得自己這個家主是極懂得字畫古董一道的,可就是從來沒親眼見識過。 石詠一想,的確如此,他現在已經不用單兵作戰,而是有了幫手了。問過弟弟石喻已經完成了今兒的功課,石詠立即放了心,當下他自己也挽起袖子,說:“好,你們聽我的,大家先去洗手!” 這個時代沒有乳膠手套,石詠便讓大家先把手洗凈了擦干,不能帶一點兒油漬,免得污染這些器物表面。他自己也是如此,并且找來了干凈的棉布,暫且充作手套使用。 接下來,石詠便吩咐:“喻哥兒去取筆墨紙張,一會兒聽我說的,你來負責記錄?!?/br> “李壽去我房里拿那幾把尺子來,一會兒你來負責量尺寸!” 兩人齊聲應下,一起去了。石詠則做好準備,開箱: 他打算按照博物館通行的接收文物時的登記方法,把這些古董的情形都摸一遍,同時進行登記,以做到心中有數。 登記的流程也由三個人一起完成:先是由石詠將東西清出來,然后將名稱報給石喻記下來,同時由石喻給個編號,用紙條寫了,卷在器物上。待這編號的工作完成之后,就由李壽在一旁,測量這字畫或是器物的長寬高,也交由石喻一一登記。 這樣一來,石喻便成為一個“核心中樞”,同時還可以測試這孩子已經認得多少字了,同時也讓他見見這些豪門世家里才有的金貴物件兒,見見世面,一舉多得。 于是,石詠將藤箱里的東西開始一件件往外拿,最上面全都是是書畫,石詠便拿起一個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看了。他原本還擔心這畫兒是薛蟠口中所說那“庚黃”畫的“春畫兒”,生怕被小朋友看到有不好的影響,可是將整個圖卷展開的時候,石詠驚呆了: “唐寅、《海棠春睡圖》1……” 石詠半天才冒出這么一句,見到石喻小朋友眼睛眨啊眨地望著自己,石詠才想起來解釋:“李唐的‘唐’,寅時的‘寅’,是前朝的畫家,尤善工筆人物,代表作有……” 他拍了拍頭,心想,這些還是慢慢再教給弟弟吧,免得他一口吃成個胖子。 那邊石喻就“哦”了一聲,轉過身,在紙面上工工整整一筆一劃地寫下“唐寅”兩個字,又在旁邊寫下“海棠春睡圖”。 石詠繼續說:“品類:書畫,絹本設色;時期:明;現狀:積灰嚴重,畫幅表面有少量缺損……” 石喻聽著,趕緊將這些一條條地都記下來;李壽則在一旁等候著,準備測量這幅書畫的準確尺寸。 瞬間石詠似乎回到了原先在研究院里工作的日子,每當研究院接收文物,有時是社會捐贈、有時是文物出土,也有時是別館調入,他們便要詳細填寫文物入庫的登記卡,并將相關信息全部錄入信息系統之中。這登記卡上大抵便是這些信息:品類、時期、現狀、文物等級…… 然而令石詠格外無語的是,賈府所擁有的這一幅唐寅的《海棠春睡圖》,竟然只因為表面略有破損,便將其扔在一旁,并且賈璉還干凈利落地將其銷了賬—— 這真是壕無人性??!石詠一面看一面想。 他一伸手,又取出了一副字畫,卷開一看,便道:“《燃藜圖》,品類:書畫,紙本設色;時期:不詳……” 石喻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趕忙也在紙上寫“不詳”。 石詠見底下是一對條幅,曉得是對聯,心中便想:也不曉得這是“世事洞明皆學問”還是“花氣襲人知晝暖”,結果他拿出來一看,竟是署名顏真卿的對幅,上書:“煙霞閑骨骼,泉石野生涯。1” 石詠十分無語,但看看確實是顏魯公的字,當即將一對條幅的信息都告訴石喻,隨后將這一對條幅都交給了李壽。 除了這幾件之外,他還尋出了一幅米芾的《煙雨圖》,以及秦觀親自所寫的“花氣襲人知晝暖”一聯,并各色書畫若干,零零總總,其中不乏名家之作。 石詠也知道賈府這樣的人家,絕不會買假古董,眼前這些書畫,十有九九都是真跡。 將這些名人字畫翻完以后,石詠犯了愁,原因是他最不擅長修復的,就是書畫。 都說隔行如隔山,在他們研究院里,跨一個處室,甚至同一處室不同的工種之間,技法千差萬別。書畫修復尤其如此,好多技法都是靠師父帶徒弟,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精妙處非下十幾年的苦功無可體會。 若是尋常字畫,倒也罷了,可眼前這些全都是名家真跡,無價之寶。石詠沒那金剛鉆,哪兒敢攬這瓷器活兒? 旁邊石喻便問:“大哥,咱們還繼續嗎?” 石詠點點頭,將難題暫且放在一邊,繼續去看箱子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繼續往外清。他伸手拿出一片白玉器物出來,仔細看了看形狀,再看這上面有孔,便發現這其實是個“比目磬”,當即道:“白玉比目磬1,品類:樂器;時期:不詳;狀態:缺失木架……等等,木架也找到了?!?/br> 他說著又探手從藤箱里取出一只洋漆漆成的木架子,于是又重新修正了說法,說:“狀態:缺失系繩與木槌?!?/br> 除了這件白玉比目磬以外,他還從這藤箱里扒拉出一枚鏨金彝1、一只墨煙凍石鼎、一座石頭盆景、一個宣德年間的香爐,看起來都是名家之作。 除了這些擺件之外,箱子里還有不少瓷器,石詠大致看了看,一眼相中里面一只雨過天青色的汝窯美人觚,一只汝窯的花囊,還有不少宣窯的香合、鳥食缸、硯水罐、胭脂盒之類的小件瓷器1。 除此之外,石詠還目瞪口呆地從藤箱底尋出來十幾個嬌黃玲瓏的大佛手1,仔細一看質地,竟然是玻璃制的,可是外觀制得惟妙惟肖,幾乎與真品完全無異,令石詠一面看一面感慨:也不曉得劉姥姥之后還有沒有機會進大觀園了,不過既是是進,反正他家板兒應當是沒有佛手玩兒了。 這些瓷器和玻璃器,大多都有些缺損,有個裂紋,有一只佛手斷了之類。榮府那邊便將這些瓷器玻璃器都清了出來,整個兒不要了。 將這些成型的器件都撿出來之后,只見藤箱的箱底還有很多大大小小、材質各異的殘片。石詠實在是沒有功夫再理會,只能命李壽收了那只藤箱,等自己將來有空的時候,再使水磨功夫一一收拾吧! 將所有成型的器件都清理過一遍,石詠心里大致有數。 賈璉送來的這些文物,依照古董行的規矩可以分為“硬彩”和“軟片”兩類。硬彩之中,修復相對容易的是那些擺件:白玉比目磬需要補一個木槌、鏨金彝需要重新鎏一層金,石頭盆景上少了一塊石頭,只消能找到相同質地顏色的,補齊即可…… 其他“硬彩”則沒有那么容易修復,汝窯和宣窯的瓷器,都是小缺損,但是修補的方法要么是“瓷鋦”,要么做“金繕”,都會留下痕跡,送新婚夫婦的東西,總還是完美無缺的比較好。所以石詠打算將這些東西的修復暫且挪后,等他有功夫了慢慢修。 至于十幾只制作精巧無比,惟妙惟肖的佛手,石詠修是不打算修了,但是打算托關系讓造辦處專門做“工藝玻璃”的能工巧匠們仿著補造幾個出來。 至于那些書畫么……石詠有些犯愁。他原是最不擅長修復書畫的,可是他也明白,這些書畫若是能修復了之后為迎春添作妝奩,將來在日常起居的地方一掛,教旁人見到,那是極有面兒的事。所以能修,便最好修一修。 石詠接過弟弟石喻遞過來的厚厚一疊“文物登記卡片”,見上面石喻的字跡清秀,一筆一劃,一絲不茍,翻了翻,幾乎沒有一個錯處。他當即望著弟弟,點頭贊道:“喻哥兒,你可以??!回頭大哥鐵定要在璉二哥面前將你夸上一回,將來也要帶你去吃這喜酒才行!” 石喻聽了就嘻嘻地笑,自己去將毛筆與硯臺都去洗過。 李壽那邊,做事也頗為細心,此刻正在將寫有編號的紙條裹在對應的器物上。石詠拍拍他,贊了他兩句。 “大爺以后再有這種活計,都盡管吩咐便是,我做得來!”李壽笑著回,“萬一真做不來,我就出去尋個做得來的人,雇回來幫著大爺!” 這話一語驚醒了夢中人,石詠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修那些書畫,他其實再去找個能夠修復書畫的裱糊匠即可。只要找的人靠譜,這些書畫表面小小的缺損,其實都不算是事兒! 石詠想到這里,說做就做,顧不上石大娘那里已經在招呼開飯了。他立即出門,從椿樹胡同轉到琉璃廠大街。他打算找“松竹齋”的掌柜楊鏡鋅給自己推薦一個人,一個專業的裱糊師傅,來幫他修復這么多賈璉送來的書畫。 作者有話要說: 1本章確實是寫了文物一籮筐,下面梳理一下出處: 出自原著第三回 榮禧堂的陳設的有:鏨金彝、汝窯美人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