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石詠獨自一人走進院子,隨手帶上身后的院門,打了一聲招呼: “梁總管!” 大約是許久沒有人如此稱呼過梁九功了,梁九功聽見,雙肩輕輕一抖,旋即挺直了身板,慢慢起身。石詠看得清楚,梁九功是將手中的一只葫蘆和一柄雕刀都放下來。 “既然來了,就別嫌棄雜家這兒!” 梁九功那尖細的公鴨嗓音便在這小院里回蕩。 石詠早在剛進內務府造辦處的時候,曾經在慎刑司見過一回梁九功,當時他正在杖責一名小太監,若不是十六阿哥趕到求情,那名小太監就要被他當場杖斃了。 可是此刻見到梁九功一人在此,滿世界只有葫蘆相伴,如此孤清,實在是教人無法不感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梁九功當年視人命如草芥的時候,大約并未想象過自己會落到如此田地吧。 “梁總管,下官奉旨修繕景山神御殿一帶,進來檢視一下這里的情形,打擾勿怪!” 雖然梁九功已經落到這步田地,可是石詠與他沒有私人恩怨,更加不打算在這時候落井下石。因此石詠說話依舊彬彬有禮。 梁九功聞言,終于緩緩回過頭,盯著石詠。 “來——” 一年未見,梁九功的頭發早已變得雪白。石詠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形容枯槁,滿是皺紋的老臉,豈料梁九功轉過頭來看時,石詠卻覺還好,與他初見時并無多少變化,甚至臉色還挺紅潤,不致教人認不出來。 “來,看看雜家的葫蘆器!” 梁九功開口,根本就沒有認出石詠的意思。石詠聽著對方口里透著無限驕傲,心里耐不住好奇,便快步上前,來觀賞梁九功桌上擺著的幾件葫蘆器。 石詠是專門研究古代工藝美術的,因此對“葫蘆器”這種偏冷門的藝術品門類也有所了解。 葫蘆器的制作興盛于康熙年間,具體做法乃是在葫蘆幼小時,將器皿套在葫蘆上,令葫蘆長成想要的形狀,待葫蘆成熟之后,剖開曬干,再在葫蘆表面做些文章,可雕可刻可燙可烙,山水花鳥無一不可,做出來的成品也是,杯碗瓢盆無一不能。 梁九功的葫蘆器就是如此。石詠隨手拿起一只被做成方型硯匣的葫蘆,見其匣身與匣蓋嚴絲合縫,分毫不差,忍不住嘖嘖稱奇,卻突然想起:做成這樣的葫蘆器,少說需要一整年的功夫,難道說,這梁九功自從被押走……就一直待在這里做葫蘆? 石詠一言不發,拿起梁九功桌上的葫蘆器一件一件看過。他身邊的梁九功則對這些葫蘆器愛惜無比,石詠放下一件,梁九功就又拿起來仔細檢查,又用一片抹布將葫蘆器抹過一遍,才放回桌上,似乎是生怕石詠粗手笨腳,損了他的寶貝。 待將桌上的葫蘆器一一抹過,梁九功又走到葫蘆架下,帶著憐愛的眼光,望著架上垂下的一個個青色的小葫蘆,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 石詠依稀明白了,這座小院,看似沒有任何看守,院門也從來不鎖,可是梁九功卻干脆自己把自己給關在這兒了,旁人是“玩物喪志”,而梁九功是“畫地為牢”,被架上的這一叢葫蘆給牢牢地拴住,靠這日復一日的養葫蘆、做葫蘆器來麻醉自己。 可是細想來,就算是這梁九功想逃,又能逃到哪兒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無論走到哪里,始終都是被康熙厭棄了的一個奴才…… 當天石詠沒說什么,看完幾件葫蘆器,又在小院里巡視一番,然后向梁九功招呼一句走人。石詠走的時候,梁九功依舊望著一只青綠色的小葫蘆喃喃自語,臉上流露著溫柔。 第三天,石詠再過來的時候,袖子里隱著一只三寸見方的小木匣,輕輕地放在梁九功桌上。 他轉身就走,這東西送到梁九功處,就算是完成賈璉所托付之事了。 就在他邁步出門,將將要離開這座小院的時候,梁九功突然在他背后開口,說了一句:“哦!原來是‘頒瓟斝’1!” 石詠聽見了這一句,就再也走不動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頒瓟斝(可以念作“斑薄假”),第一個字是生僻字打不出,是“分瓜”兩個部首拼起來的,念ban,第一聲。這件名字看起來非常高級的古董,其實就是“祥瑞葫蘆杯”的意思。至于這古董背后的人物么,預告一下,是個土豪。土豪明天見! 第99章 石詠聽見梁九功說這是“頒瓟斝”, 心里暗暗稱奇。 這件古董,世人都說是曹公寫出來的假古董, 一來“葫蘆器”這件工藝品是從康熙年間開始興盛;二來么, 要從西晉一路流傳下來, 葫蘆這種材質就略顯脆弱了。 不過自打石詠到了這個時空, 他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這里,一切皆有可能,但凡曹公下筆寫了的古董, 就都存在。 那么問題又來了, 這個“頒瓟斝”,難道不該是在妙玉手里的么?他記得這件古董是原書中寫妙玉在櫳翠庵請寶釵黛玉吃茶的時候, 拿出來請客用的。 “既然不想走, 就留下來看看吧!” 梁九功那邊發了話。 梁九功在康熙身邊侍奉了十余年,揣度人心的功力早已爐火純青。他見到石詠腳下一滯, 就已經猜到石詠沒見過匣子里面的東西, 而且也確實對這件古董感興趣。 他看得出石詠是個懂葫蘆器的, 因此才發話留他觀賞。 石詠心里有數,梁九功是開罪了康熙,才被打發到這里養老, 論理他不該與此人有過多接觸。然而這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能讓他見識這傳世珍品,他又怎可錯過? 想到這里,石詠當即轉身,來到梁九功身后, 凝神端詳梁九功手中木匣里盛著的這件“頒瓟斝”——這可是流傳了一千四百多年的葫蘆器。 尋常葫蘆器大多呈金黃色,然而這一只卻呈深紫色,表面掛磁包漿,光潤非常,甚至隱隱地透出一點點金屬的光澤。 只見了色澤,石詠就已經大為震驚,知道這件“頒瓟斝”絕非凡品,然而梁九功卻面色如常,伸手取了一塊潔凈的抹布,將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托在手心里,說:“早年間曾在京中哪戶人家家里見到過,當年想討的,卻始終沒機會開口,沒想到,如今落魄了,卻竟然又見到了?!?/br> 聽了這話,石詠登時記起賈璉說過的:他賈家這次還人情,付出的代價也不小,托石詠捎來的這件東西,價值千金。想必是梁九功以前曾在賈府見到過這件寶物,就曾經動過心,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敲詐”賈府一筆,反倒是賈府這次為還人情,只能心甘情愿地將這件東西拿出來。 “來來來,你也來看看!”梁九功將這件東西遞給石詠,讓他也好好欣賞欣賞。 石詠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隔著抹布托在手上細看,只見這只“頒瓟斝”并不大,與尋常茶盞差不多。盞底隱隱有三處突起,仿佛古時酒器的“足”,但這三足外觀不顯,只有觸摸的時候才能感覺到。盞身則一側微微收窄,剛好容兩指握杯,仿佛酒器的“耳”。整個酒器的器型渾然天成,沒有任何人工造作的痕跡。 這枚酒器上唯一的缺憾便是:頒瓟斝的器沿有一道半指寬、一指長的缺損。這大約是葫蘆材質不耐長時間保存,又或是曾經遭遇過戰亂或是搬遷,導致這頒瓟斝有這樣一道瑕疵。石詠心里一聲長嘆:這真是太可惜了。 很明顯,這道缺損并未影響整個古董的價值,即便如此,這只晉代流傳至今的頒瓟斝依舊價值千金。只是石詠心里在大叫可惜——這畢竟不再是一只完整的器物,且因為這道缺損,失去了它最原本的功能:盛酒。 再細看,只見這只“頒瓟斝”的表面,鐫刻著四個篆字:“石崇雅賞”。石詠見了少不了吃驚:他明明記得,該是“王愷珍玩”四字才對。這是怎么回事? 再細看,盞器旁邊還有一排纖如毫發的小字,字又多,刻得又淺,加上多年來的把玩摩挲,字跡已經極不清晰。石詠費了好大力氣才逐一看清,只見上面寫著:“元祐二年,眉州蘇軾見正品于秘府,始信石王之爭,王實無可與之爭也?!?/br> 石詠辨清這一行小字,終于明白了這件器物的來歷。 按照紅樓原著中所記,妙玉所擁有的那只“頒瓟斝”上,刻著“王愷珍玩”四個字,又記著“元豐五年眉州蘇軾見于秘府”的字樣。 “元豐五年”是宋神宗年號,大約四五年之后,才是“元祐二年”。 所以,妙玉那只頒瓟斝,的確是王愷所擁有的珍品盛器,但卻是一件“仿品”。 而他眼前的這一只,則是“石崇雅賞”的正品。這故事大致是王愷與石崇斗富,見到石崇家中這樣一只精彩的葫蘆器,回去也命人仿制了一只。元豐五年,蘇軾曾在宮中見到過這只原屬王愷的“頒瓟斝”,并為之驚艷,因此才會特為留字為念。 可是待到元祐二年,蘇軾又在宮中見到了這只頒瓟斝“正品”,才有感而發,覺得“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待他兩只頒瓟斝都見過之后,才深刻地認識到,原來王愷想與石崇斗富,根本就斗不起來,“仿品”與“正品”差得太遠,所以蘇軾才說王愷”實無可與之爭”。 石詠對于石崇這個“本家”的種種傳說相當熟悉,知道他是個西晉時候的大土豪。王愷則是西晉晉武帝的舅父。石崇與王愷這兩人斗富時,王宅飯后用糖水洗鍋,石宅便用蠟燭當柴燒;王愷命人做了四十里的紫絲布步障,石崇便跟著做五十里的錦步障;王愷用赤石脂涂墻壁,石崇便用花椒香料填滿墻壁,讓自家的墻都時時散發溫暖芬芳的氣味……總之,石崇這家伙是怎么炫富怎么來,然而他就這么炫啊炫啊,終于把自己給“炫”死了。 沒想到,石詠還從未見過“仿品”,今天已經在梁九功這兒見到了這頒瓟斝的“正品”。 梁九功見他滿臉震撼,微微點頭,似乎對他的“識貨”非常滿意,劈手又將那只小小的頒瓟斝奪了回來,小心翼翼地盛回木匣,卻又舍不得,只管捧著木匣,反反復復地看著。 這個曾經離權勢最近、人人巴結的老人,此刻處境凄涼,卻因愛葫蘆成癡,好歹能得一兩分安慰。 終于,梁九功“啪”的一聲,扣上了匣子,說:“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們命你送來這東西,不就是要我在這兒好好地住著,不亂說話,就能活得很好么?” 石詠心想,這可能確實有幾分道理。葫蘆,與“糊涂”發音相近,也有俗語說“鋸了嘴的葫蘆”,就有守口如瓶、一言不發的意思。旁人授命賈府,輾轉送了這么一只東西進來,一來是投其所好,二來也卻有暗示與警告的意思。 “你把這東西帶走吧!”梁九功隨意對石詠揮了揮手,“我已經用不著這些東西了?!?/br> 這話說完,他已經又抄起擺在桌面上的一只葫蘆,用炭筆上面隨意畫著,打著線稿。 石詠沒說話,當初賈璉拜托他的,就是將這件東西交到梁九功手里,然后他就沒事兒了,賈家也就沒事兒了。 可沒想到,他就這么停留了一會兒,觀賞一回“頒瓟斝”,梁九功就改了主意,這東西他也不要了。 這下石詠可難辦了,難道他真要將這只東西帶回去,再還給賈璉么? 正猶豫的時候,突然外面門板“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石詠回頭看時,見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內侍首領總管魏珠的徒弟小徐,就是那個當初在石詠值夜的時候,把石詠帶到乾清宮去修自鳴鐘的小太監。 小徐見到石詠,顯然也是怔了一怔,登時沖石詠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 梁九功正背著身,一手捧著他那只葫蘆,一手拿著炭筆,只道是尋常宮人過來送飯,隨口說:“東西給雜家放下,快走吧!” 小徐默不作聲,經過石詠面前,他手中提著一只食盒,似有千斤重。 直到小徐來到梁九功身邊,梁九功都未看來人一眼。小徐便輕輕將那食盒放在桌面上,然后打開藤編的食盒,將里面的飯菜,一件一件地,都取出來,放在桌面上。 梁九功一直皺著眉頭,似乎覺得飯菜占了他的地方。直至小徐取了一只酒壺,和一只酒杯出來,放在梁九功手邊,這位前任太監總管才遽然色變,帶著一臉的難以置信抬起頭,盯著小徐,辨認了半天,仿佛才辨出來人: “你,你……” “梁總管,您好??!”小徐淡淡地向對方打招呼。 “你是魏珠的徒弟?”梁九功問。 “梁總管好記性?!毙⌒煺Z調平平,不帶喜怒,“酒飯已送至,梁總管請用吧!” 梁九功卻繼續盯著小徐:“魏珠與雜家有私怨,他送酒飯過來?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小徐神色不變,卻平平地說:“魏總管與您沒有私怨,與您有私怨的,是我——” 石詠這時候呆在一旁,不知該就此一溜了之,還是留下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才好。 梁九功與小徐的私怨,他知道得很清楚,甚至他自己也牽扯其中:那夜小徐將乾清宮書房里的自鳴鐘發條上得太緊,導致鐘不再走動,于是深夜去尋造辦處值夜的石詠去修。石詠僥幸將其修好,康熙也并未怪罪,梁九功卻借此事發作小徐,認為此事“不合規矩”,險些將小徐活活杖斃。 “我怎會知道,在我去上那十下發條之前,已經有人事先將那自鳴鐘的發條上緊了?” 石詠在旁聽得瞪大了眼,臉現怒容。 他也沒想到宮中人心可以險惡到這種程度。小徐初次去乾清宮當差,自然要將兢兢業業地去將所有的差事完成,所以旁人告訴他上十下發條,他就老老實實地上十下發條。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就已經有人事先將發條上緊了呢?小徐第一次在乾清宮值夜,豈不是注定要出狀況? 梁九功審問小徐,甚至施刑杖,都是因為小徐深夜將石詠帶進乾清宮,“不合規矩”,旁人只能恨他不近人情,卻不能指責他更多??裳巯侣犉饋?,這根本就是刻意設下陷阱謀害他人,為的只是不讓與自己有隙的魏珠多一名徒弟在乾清宮當差。 梁九功這時索性閉上了雙眼,說:“雜家如今只恨,當時未能借那機會徹底扳倒魏珠,否則又怎會有這后來之事?”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梁九功沒能先發制人,扳倒魏珠,便反受其害,被困在這景山后頭的小院里,靠著葫蘆打發時光。 小徐臉上激動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為平靜無波。他伸出手,從那只酒壺中斟了一杯酒,放在梁九功面前。 “確實,您當時不惜將我杖死在魏總管面前,也要激魏總管出頭……”小徐說到這里,語氣頓了頓,忍不住看向石詠。當時圍觀小徐受杖刑,魏珠是死死忍住的,頭一個沒忍住的,其實是石詠。 “只可惜,沒能如您所愿!”小徐右手輕輕一擺,“梁總管,請吧!” 梁九功盯著眼前那一杯水酒,臉突然漲得通紅,顫抖地伸出手,去取那枚酒杯。他與石詠一樣,早就意識到了這酒杯中盛著的是什么。 石詠在一旁冷眼旁觀,也能感受到梁九功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只見他抖抖索索地托起那只酒杯,掙扎著要往口邊送,可是手腕發抖,還未將杯子送到口邊,里面的酒漿已經都灑出來,梁九功手一松,那只小瓷盅就“當”的一聲打碎了。 而梁九功自己也再無法支撐,腿一軟,坐回他那張椅子中。 小徐面無表情,他似乎對此早有準備,當即從食盒中又取了一只酒盅出來,照樣斟滿了,放在梁九功面前。 “梁總管,若是你自己不行,只消說一聲,小的便來幫您一把!”小徐這話說得格外平靜,語氣之中不帶半點興奮,或是幸災樂禍,就像是平平常常地請人喝酒,勸人吃飯。 梁九功卻受不了了,他再次努力地伸出手去抓那只酒盅,可是那只手始終拼命顫抖,絕無可能端起那只酒杯。 小徐突然扯了扯嘴角,眼中流露出一股輕蔑,大約是在想:堂堂梁總管,也不過如此而已。 石詠卻能想象,任何人在死亡距離自己如此之近的時候,心頭一定都被絕望籠罩,現在梁九功是如此,當初小徐在受刑杖的時候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