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可是在座之人依舊對石詠所說的話半信半疑,只有冷子興一人,臉色蒼白,背后冒著冷汗——“豐潤學宮”,他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在京里提到過這個地方。要知道,這只鼎,就是他從豐潤的古董販子手里買下來的。 王世臣宣布退堂之后,石詠照舊過去向那只古鼎打個招呼,然后準備回家。 “茂行!”胤禩喚住了他,也不曉得這一位是從哪兒打聽到石詠的字號的。 “八貝勒!”石詠少不得硬著頭皮,老老實實行禮下去。 “茂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胤禩望著石詠微笑,“只可惜,真才實學卻只能托詞這些靈異之事,才敢于人前言說?!?/br> 自從昨日胤禩見了石詠擺弄那具古鼎,胤禩就認定了石詠一定對金石非常有研究,而他所說的那些,古鼎的來歷與出處,一定都是石詠研究了鼎身銘文之后有所發現,但礙于年紀閱歷,唯恐旁人不信,所以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托夢”之類的話,以此來打動順天府尹,派人去豐潤調查。 石詠在心里“呵呵”了一陣,心想:八阿哥,您要愿意相信,就請這么信著吧! 只不過他今日在順天府堂上所說的一切,包括那“回歸故土”的請求,一字一句,全都是那只鼎親口說的。 第79章 前一日在順天府, 石詠頭一次去和這只南朝的鼎打招呼的時候,就覺得這鼎無精打采, 精神不振。石詠問它, 它只喃喃地說:“想回家, 想回家——” 石詠當即安它的心:“我來幫你, 我可以幫你回家!” 于是才有了后來在順天府堂上發生的那些事。 盡管人們有各種猜測打探,都試圖弄清楚石詠到底是怎樣通過勘察銘文,弄清這銅鼎的底細的, 可是石詠卻始終坦坦蕩蕩:就是這座銅鼎告訴他的??! 豐潤確實距離京城不遠, 順天府遣去的衙役三日即返,果然帶來了豐潤學宮后院里碑文的拓片。石碑上的文字記述了這座鼎鑄造的時間和經過, 而一同發現刻在石碑上的銘文, 也證實了順天府堂上這一只,就是豐潤學宮鑄造的這一只。 消息傳回順天府的時候, 冷子興如在夢中。他費盡心思, 請人做了那么多“鑒寶文書”, 想要顛倒黑白,把南朝的鼎說成周鼎,到頭來, 竟還是石詠親自去“問”那只鼎, 問出了真相。 鼎是南朝鼎,與周代相去甚遠,價值也多有不如。趙老爺子當日付的三千兩銀子的定金,已經將能夠購下這一只鼎了。 順天府尹王世臣當即判決, 鼎是假鼎,交易作廢,冷子興退還定金。早先順天府判決,趙德裕老人家賠付給冷子興的一倍定金一樣追還。因此冷子興總共應當歸還趙老爺子六千兩白銀。 這一次,順天府如狼似虎的衙役們,惡狠狠地撲向冷子興在外城租住的住所,想要像上次一樣,抄出金銀之后,順手中飽私囊??衫渥优d早有準備,他家中只有現銀不到一千兩,據冷子興說,他做生意虧了本錢。這一千兩,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王世臣無奈,只得命人將冷子興收監,并去信給江寧府尹,請金陵那邊一起查封冷家財產。 雖然賠款尚未追到手,可是趙老爺子總算是得了個“公道”。他背上的棒瘡如今已經開始痊愈,將將能坐下了。王世臣便賜他一把鋪了軟墊的椅子,讓老爺子坐在堂上聽審。 旁人都知道,“贗鼎”一案審結,接下來,就該輪到那一只藤箱了。 這邊王世臣判了將冷子興家中抄沒的現銀與財產,攏了攏共有一千兩,兌了銀票,發還到趙老爺子手里,請趙老爺子上前接收的時候,趙齡石卻急急搶上前:“給我給我!” 他見順天府的人都盯著他,少不得收斂了一二,低聲道:“我們做子女的,怎么能叫父親受累。自然是……我,替他老人家拿著!” 他從衙役手里收了銀票,故意來到父親身前,將銀票折了,塞在老爺子懷里。 趙德裕便抬著眼盯著趙齡石,眼神森冷??墒勤w齡石卻滿心暢快,并不在乎父親的眼神:他只想著,如今官司打贏了,冷子興那邊還能再追回五千兩。而父親那一藤箱的書畫,如今在小石大人手中,小石大人脾氣好,肯幫忙,肯定不會坐視老爺子受窮,定然能退回來。就算是沒有全退,退回一半,他趙齡石下半生東山再起,也就有本錢了。 想到這里,趙齡石便裝模作樣地回頭來感謝石詠:“小石大人真是我們一家的福星。若沒有石大人的‘指點’,那姓冷的定然得逞。不……他早已得逞多時了,只是因了石大人,我父親的冤屈,才得以昭雪?!?/br> 石詠皺著眉頭,坐在趙齡石對面,靜靜地看著他裝。 這時候反倒是王世臣省起了,“若不說本官差點兒忘了,與那‘贗鼎’案相關的,還有一樁奪產案,本官忘了審了?!?/br> “大人,”趙齡石到了這時候,趕緊放出高姿態,“石大人是學生一家的恩人,學生怎敢再告他奪產?那只藤箱里的書畫,既是父親做主,盡數送給石大人,學生也并無異議,只不過……” 只不過,他的話立即被王世臣打斷了。 “趙德裕,”王世臣坐在順天府堂上,滿臉的難以理解,開口問坐在椅上的趙老爺子,“本官百思不得其解,當初你為什么要將整只藤箱,都換給小石大人?你難道不知道那里面盛的都是些價格不菲的書畫么?” 趙德裕坐在椅上,緩緩地抬起頭來。他經過去年的打擊,頭發早已雪白,面孔上也是深淺刻畫,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了不少。 他輕松地笑笑,說:“大人,草民這其實是將個包袱丟了出去!” 啥?丟包袱? 順天府堂上堂下,一時都傻了眼。 石詠則低著頭,他好似有些明白老爺子的意思了。 “這些書畫,多數陪了草民超過二十年。草民帶來京中,原本只是想著走禮或是變賣,能給草民的生意帶來點兒好處??墒堑搅司┲?,草民卻發現,這些書畫,竟是一件也賣不出去,無他,實在是舍不得啊……” 旁人大多不理解,只有石詠一個明白老爺子的心意:這些都是他的至愛之物,若是為了一時金錢所需,迫不得已要變賣謀生,固然是無可奈何,可是心里一樣會覺得痛苦。 世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眷戀某些物品,有些是重要的人留下的紀念,有些可以幫助回想輝煌而痛快的時刻,有些則如石詠家傳的二十把舊扇子一樣,是父祖所托……人們總有原因,堅持著不肯去放手。 “草民當時在山西會館,見到了那個姓石的孩子……” 趙德裕說著說著,已然陷入沉思。旁人都知道石詠尷尬,忍住了不去看他,但心里大都在想,小石大人這么年輕,一年之前……確實還是個孩子。 “……只覺得他與草民有些相像……” 王世臣坐在上首,頻頻頷首,自以為明白了:他想,這趙老爺子也是任性,見到個少年,覺得脾性什么的,對自己的胃口,就干脆把心愛的東西一氣兒都送給他。 然而坐在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此刻卻驚駭莫名,錯過了趙老爺子的話。他正偏過頭,悄悄望著身后帷幕之中露出的一片明黃色衣角。 “當時草民只想將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書畫一氣兒全甩出去,”趙老爺子幽幽地續道,“就問他,身上有多少錢。那會兒他就只有這么一錠五兩的金子……除了草民那時的日常開銷之外,還有延醫問藥的錢,也得靠他這錠金子……” 順天府堂上的人聽了都有些警覺,齊刷刷地看向趙齡石:怎么趙老爺子的藥錢,竟還要年輕的石詠代為承擔。 趙齡石自然感覺得到目光紛紛朝他這邊轉過來,忍不住漲紅了臉,慢慢向后縮,似乎想要溜走——可這里是順天府大堂,他想要溜,又能溜到哪里去? “草民就想著,不如將那錠金子換過來,供草民開銷,而草民手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舍不得賣掉的包袱,就一起甩給這少年吧!” 這樣的“包袱”,世人恐怕都是樂意接的。只不過能像趙老爺子一樣,繼續把這些東西當成是“包袱”看待的,恐怕這世上也就石詠一人了。 “草民當時便問他,愿不愿意以他身上所有的錢,來換草民手里這只藤箱。這只藤箱也是草民身上所有,以所有來換所有,倒也公平……” “不,不公平!”趙齡石盡管被人矚目,可是聽到這里,也著實難以忍耐,突然搶上前,跪在趙老爺子跟前。他做戲的功夫甚好,跪在地上,瞬間便滿臉是淚,高聲嚎道:“爹啊……” “啪”,王世臣驚堂木一拍,“不許咆哮公堂!” “……啊,”趙齡石的聲音陡然就小了一圈,“都怪兒子不好,兒子那時在山東,不知道父親在京中病得這樣嚴重,早知如此,兒子該在京中留下來陪著爹,哪兒也不去,也省得爹手里的書畫被人這么謀了去……” 他話里話外,口口聲聲地在指責石詠暗中圖謀趙老爺子的書畫,所以才會在老爺子跟前充孝子,騙得老爺子傾囊以授,將多年的珍藏全部送給了石詠。 “無憑無據的,不得污蔑朝廷命官!”王世臣又發話了,“趙老爺子,請您將話說清楚,為什么當時是石詠……小石大人替您承擔日常開銷,并且延醫問藥?” 趙老爺子完全無視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兒子,伸手去懷里摸東西。他先將早先兒子塞給自己的一千兩銀票掏了出來,看著,搖了搖頭,隨即又往懷里摸去,摸出一張紙,低頭看著,片刻間,已是老淚縱橫。 “小石大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他當時被草民訛上了唄?” “草民的逆子,從草民這里將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并結了房錢,將老病無依的草民一人丟在山西會館……” “小石大人當時看著草民可憐,自掏腰包,給草民請了大夫抓了藥,像孝子一樣在草民榻前侍奉了大半個月,讓癱在床榻上的草民漸漸有了起色,他還給草民買了這個——” 老爺子將手里一柄紅木的拐杖一提。 與座的都是有眼力勁兒的,知道這樣一根拐杖,木質甚好,結實耐用,少說也要好幾兩銀子一柄。 “草民當時便想,這樣實誠的少年,不訛他,訛誰?” 這下子,石詠在旁人眼中看來,不是孝子,勝似孝子。而眾人看向趙齡石的眼光,紛紛怪異起來。 就在這時,趙老爺子突然用紅木拐杖撐起身體,“撲通”一聲,向前一跪,抬手向坐在堂上的王世臣遞上一張紙,顫聲說:“青天大老爺……” 王世臣正坐在堂上想心事,聽見這一聲,有些不好的預感,忍不住渾身一顫。 “草民趙德裕,想要狀告逆子趙齡石……忤逆!” “爹!”趙齡石嚇傻了,“爹你在說什么?” 忤逆是清代律例中的“十大惡”之一,一旦坐實,判刑極重。不是什么前程保不保的問題,而是他脖子上的腦袋還保不保得住的問題。 他原本也想過,這次到順天府狀告奪產,會有人指責他不孝??墒勤w齡石不覺得這會是什么事,他已經將一應謊話都編好,甚至與山東那邊都打好了招呼——至于他真正與父親起沖突“奪箱”的那一段,只有石詠一人瞧見,再也沒有別的旁證,石詠又是利益相關之人,到時候他死不承認就是。 可趙齡石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趙老爺子出面,狀告自己忤逆。 他嚇瘋了,登時手腳并用,爬到趙老爺子跟前,大聲哭道:“老爺子,兒子知道錯了,您饒了兒子吧!兒子……兒子還想給您養老送終呢!” 趙齡石嚇得厲害,瞬間便哭得聲嘶力竭。 王世臣等人也被嚇住了,堂堂順天府尹竟然一時忘了拍驚堂木。 “趙……趙德裕,你,你可想好了,真要遞這狀紙?”王世臣見趙德裕直挺挺地跪在堂上,雙手捧著狀紙。他心知趙齡石忤逆,十九確有其事,所以這狀紙一旦遞上,趙齡石便再無生理。他忍不住想要相勸:“你要明白,本官一旦接下了這狀紙……” “咳咳,”旁邊八阿哥胤禩已在咳嗽,示意王世臣秉公辦案,不得徇私包庇,這王世臣只能將后半截子話給縮了回去。 “爹,您怎么不想想,您膝下只剩我一個兒子,舍了我,誰來給您養老送終?”趙齡石已經抱著趙老爺子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趙老爺子膝下三子,長子就是趙齡石,次子早年過世,幺子過繼給了親弟,不能繼承他的香火。若趙老爺子執意狀告趙齡石忤逆,便意味著,他這一脈,可能會絕嗣了。 然而趙老爺子似乎對趙齡石早已寒了心,木著一張臉,不管趙齡石在身旁怎樣痛哭流涕,他一雙手臂始終舉得高高的,手中托著那張薄薄的狀紙。 “爹,您怎么能這么自私,您難道有半點為我想過,您一向愛金石字畫,這么多年,家里有多少錢填了進去置辦這些;原本上京說好了要打點做做皇商生意的,臨到頭來,您卻偏要買一只來歷不明的鼎……您有沒有想過我,我一直兢兢業業地打理家里的生意,從沒半點懈怠,可卻實在扛不住您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揮霍??!” 趙齡石哭得聲嘶力竭,趙老爺子臉上的肌rou卻一抽一抽的,想必心中也痛苦至極。 劍有雙刃,趙老爺子狀告親子,便也無異于將這劍刃在自己心上劃上幾刀。 可這就是個眼里容不得半點砂子的老爺子,能為了一只鼎的真假告到順天府,為了一樁冤案蟄伏大半年,突然擊鼓鳴冤,所以此刻他也一樣托著手中那張薄薄的狀紙,顫聲說:“青天大老爺,草民……草民趙德裕,狀告親子趙齡石,不孝……忤逆!” 王世臣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只得命衙役接下了狀紙。 當堂宣讀狀紙的時候,趙齡石整個人像是失了魂魄,軟綿綿地伏在順天府一角。他知道“忤逆”是個怎樣的罪名,想當初,他們鄉里就有出過這樣一起案子,人犯判了斬監侯不說,連縣官也被奪職查辦,只因為治下出了“忤逆”大案。 一旦接下了訴狀,順天府便成了一枚高效運轉的機器,衙役們迅速行動起來,去山西會館提了掌柜和伙計作為人證。 山西會館的掌柜與伙計證實了趙老爺子所說的,趙齡獨自結了房錢,將病重的趙老爺子一人拋下,自己帶了一只樟木箱子離開。 大理寺卿赫鑠奇聽了直搖頭,覺得趙齡石遺棄老父,任其自生自滅,只憑這一點,足以判定刑責了。 趙老爺子又當堂陳述了那兩只箱子的緣故,說了為什么趙齡石會帶走那只樟木箱子。石詠在一旁,也做了人證。順天府又當即將冷子興傳來,問過得了口供,認定兩人合謀欺騙老爺子錢財的事兒。 而趙齡石此刻已經被當堂革去功名,被兩名衙役押著跪在堂上,眼里毫無生氣,也不為自己辯解。舉座都覺得此人罪無可恕,唯獨趙老爺子一人,勉強撐著扭過頭,望著這個親兒子,眼中淚水涔涔而下,不知是悔還是恨。 滿座只有一人有些心不在焉。 八阿哥胤禩自從發現了順天府帷幕之后露出的一角明黃色衣袍之后,心思便轉至它處。 當趙老爺子狀告親子忤逆,歷數趙齡石的種種罪狀的時候,胤禩只聽見帷幕后面冷冷地“哼”了一聲,緊接著帷幕一動,腳步聲響起,那一角明黃色的衣袍便就此不見了。 只這一聲輕哼,可是皇父積威之下,胤禩只覺得嚇得心驚rou跳。 當晚,胤禩在貝勒府中,尋了幾名心腹幕僚,同九、十兩位一起商議。 “此案順天府議定之后,會交由大理寺與刑部,趙齡石忤逆大罪,要由刑部最后論刑,各位,你們看,這樣的人,我該如何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