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唐英只顧感嘆,卻不知道石詠已經悄悄向母親和二嬸打過招呼,打算留唐英在自家歇宿一宿。王氏早早就已經將石喻的鋪蓋從西廂挪去了石詠那里,另外整理出來一份半新的鋪蓋,鋪在西廂。 唐英見石家人盛情難卻,便不再推辭,鄭重謝過石大娘和二嬸,自討了水去西廂洗漱,歇下不提。 當晚石詠與弟弟喻哥兒一起睡在東廂。他們哥兒倆以前在紅線胡同的時候也是睡一屋的,這時候再擠一晚也沒什么。 石喻年紀小,睡得快,石詠雖然心里存了事兒,可是這天折騰得太過疲累,一著枕頭就睡著了。將到凌晨的時候,石詠被喻哥兒的夢話吵醒,待清醒過來,他聽見喻哥兒做夢的時候竟然也在念念有詞地背書,忍不住失笑,伸手摸摸石喻的小腦瓜,便披衣起身。 他將云紋帛紗荷包系在身上,出了東廂,準備去西廂叩門,將唐英叫起來。 剛邁步,石詠隱隱聽見腰間傳來一陣輕笑。 “怎么?” 石詠回想起昨日的情形:昨天是鄭旦見證了察爾漢的事兒,鄭旦還曾為沒能好生提點石詠而感到頗為自責。 他忍不住想,得虧昨日不是西施,憑西施那柔弱的心性,見了那副情形,還不知會被嚇成什么樣子。 豈知此時此刻,他輕聲招呼了一句之后,腰間的荷包又輕輕笑了一聲,隨即柔聲輕喚:“詠哥兒!” 是西施。 “詠哥兒,桃花很快就開了!” “你說啥?” 石詠登時懵圈了,這會兒已進四月,“人間四月芳菲盡”,桃花什么的,早已謝了。 西施卻不答石詠的問話,而是輕輕開口,唱起歌兒。她唱的像是山歌小調,用某種石詠聽不懂的方言來唱,曲調綿軟,叫人聽了心里暖洋洋地如沐春風。 石詠聽著聽著,臉上突然有點兒熱。 除非,西施口中的“桃花”,非此桃花,而是……彼桃花? 恰在這時,對面西廂里,唐英推門出來,見到石詠在階下發呆,打聲招呼,笑問:“怎么?石兄弟也起恁早?” 石詠有點兒欲蓋彌彰地低下頭,早先他聽西施唱曲子,莫名有點兒臉紅,這會兒趕緊趁著天未大亮,遮掩一二。 “俊公,咱們先吃點兒東西,然后上衙去。對了,昨兒的事兒,咱們還得再商量一下?!?/br> 石詠所指的,是與唐英再對一下口供,并且商量商量,看看察爾漢這事兒有沒有善了的可能。 聽石詠提起察爾漢的事兒,唐英點點頭,臉上也帶著幾分肅穆,說:“是,合該好好商量一下?!?/br> 兩人直到從椿樹胡同出來,沿著清晨寧靜的街道往正陽門過去,才開始悄悄討論昨天的事兒。 察爾漢死前沒有半點征兆,直到那天上午之前,他都顯得一切正常,甚至還向唐英提過一茬兒,說是三日后他家隔房的堂兄娶親,要去吃酒。 存著這樣心思的人,萬萬不可能自殺。 再加上那封偽造的“遺書”,石詠與唐英都認為,察爾漢之死,絕非自殺。 可明明他倆沖進去的時候,西配殿那間小屋的門是反鎖的。石詠怎樣都想不通,他可沒有這種智商,能破解什么“密室殺人事件”。 豈料唐英說:“宮里這種掩飾的手段多了去了,什么假象做不出來?!?/br> 石詠想想也是。 他們倆,只是去發現察爾漢懸梁自盡的“引子”而已。 可也幸好是他倆,到底與察爾漢有些交情。否則那份偽造的“遺書”輕易被人發現,察爾漢死不瞑目不說,還要再背上一身的污名。 兩人趕到造辦處,一起過去畫工處那里。石詠路上與主事王樂水打了個照面,王樂水遞了個眼神給石詠。石詠明白是要他謹言慎行,心里感激,也悄悄地點了點頭回過去。 果然,上午便有人過來傳石詠與唐英過去見內務府總管。兩人一起去了,見到堂上端坐兩人,一位穿著寶藍色緞面常服,腰間系著黃帶子,臉上笑嘻嘻,眼神賊兮兮,這自然是充任內務府總管的皇子十六阿哥胤祿了。 而另一位,則四十歲出頭模樣,相貌清雋,穿著內務府總管的從二品補服。胤祿笑著向唐英和石詠二人介紹:“這是署任內務府總管的年希堯年大人?!?/br> 石詠暗暗在心內“哇”了一聲,面上卻不動聲色,隨著唐英一道,向胤祿和年希堯行禮,口中說“見過大人”。 可暗地里他卻難抑激動:這輩子他跟督陶官有緣,眼前這位年希堯年大人,除了是大名鼎鼎的年羹堯兄長之外,其實也是一位著名的景德鎮督陶官。在年希堯任督陶官期間,曾經實驗過各種的新技術,并發掘了大量傳統工藝。那段時間里,景德鎮官窯精品輩出,世稱為“年窯”。 石詠偷眼瞥瞥坐在上頭的年希堯,又偷偷看了一眼立在身邊的唐英,這就是前后兩任督陶官那! 他正暗自激動,殊不知他眼里的那一點崇敬景仰之情,早都落在了立在上首的胤祿眼中。 胤祿見這傻小子看來看去的,心里好笑,面上卻不顯,輕輕地咳了一聲,肅容道:“昨天筆帖式察爾漢自盡一事,你們倆是第一見證,所以叫你們倆來問問?!?/br> 他沒問石詠,先點了年長些的唐英。唐英便將昨天之事,從頭到尾陳述了一遍,唯獨隱下了察爾漢那封假“遺書”不提。這也是石詠與唐英事先商量好的,就當那封假遺書根本不存在。 唐英說完,胤祿又問:“我聽說,你們被押去慎刑司之前,慎刑司的監察太監曾反復追問你們,有沒有看見過察爾漢留下的遺書??捎写耸??” 石唐兩個都點點頭。 胤祿當即裝模作樣地長嘆一聲,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留下只言片語,也是人之常情。慎刑司那邊查問,也是正理?!?/br> 石詠在心里憋著笑,心知這個滑不留手的十六爺可是絕對不會幫著慎刑司那邊的人說話的,故意這么說,一定打著什么別的算盤。 果然,只聽胤祿繼續說:“昨天你們走之后,我又使人將察爾漢平日待的那間屋子細細搜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份‘遺書’。今天請你們兩位過來,只因你們兩位與察爾漢相熟,也認得他的筆跡,故而叫你們過來,認一認,這是不是察爾漢的親筆?!?/br> 胤祿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身邊的太監小田,小田隨即傳給石詠與唐英。 石詠與唐英對視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察爾漢絕沒留下什么遺書,早先堂而皇之放在察爾漢遺體身邊的,本就是假造的;胤祿又怎么可能后來又從他的屋子里再次找出遺書來? 兩人接了那封“遺書”,一起細看。 說老實話,這一封,看起來確實是像一封“遺書”的模樣了,書信上說得委婉,只說自己“差事受挫,德行有失,愧對上峰”,感覺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差事上出了紕漏,做了點兒失德的事,一時想不開,就自盡了。 這倒是比原先那封大包大攬,往自己身上攬罪名的那封,要好了一些,既承認了差事之中有過失,可偏又語焉不詳,不說是什么過失。 石詠不免抬起頭,望著坐在上頭的胤祿,只見胤祿臉上嚴肅,眼中卻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察爾漢之事,恐怕是有人想將臟水全部倒在察爾漢頭上,倒在造辦處頭上;造辦處擔了過失,廣儲司那邊自然就沒事了。 眼下胤祿采取的辦法,明著看上去,像是全無還手之力,只能自保,甚至有些退讓的意思;可是仔細一想,胤祿這招,也挺雞賊的,像是太極的推手,那邊將罪責推過來,這邊又推回去,卻又不明著點出那邊的問題。 將來上頭若是真查,造辦處這邊折了個察爾漢,人死如燈滅,罪責都隨他去了,而另一頭則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石詠沒先到的是,胤祿的心思更加深遠些。他很清楚,這份“遺書”出去之后,也動搖不了那邊的根基。但是那邊既然敢將手伸到內務府,難免會在皇阿瑪心里留根刺。 所以胤祿這一招,就是在自保之余,膈應膈應,惡心惡心旁人。旁人看這胤祿,絕對人畜無害,但是又不是好欺負的。 胤祿視線與石詠的一對,當即笑問道:“怎么樣?是察爾漢親筆么?” 石詠沉吟片刻,點頭道:“是!” 胤祿更追問一句:“何以見得?” 石詠便說:“回十六爺的話,卑職入職以來,見過不少察爾漢處理的文書,他簽名一般都是簽滿文的……” 胤祿登時黑了臉,心想:手下人辦事真是不經心,怎么連這點細節都沒注意到。 卻聽石詠接著說:“……可是卑職見過他書寫漢文姓名,他寫察爾漢的‘漢’字之時,會將三點水中的兩點連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兩點水一樣。因此卑職可以確認,這就是察爾漢的親筆信?!?/br> 胤祿一聽,登時笑了,心想這小子腦筋動得實在是快,察爾漢常簽滿名,所以沒什么人見過他的漢文簽名,只有石詠“聲稱”見過,然后隨便抓一個特征。這自然是石詠怎么說,旁人怎么信了。 他看著石詠,皺皺鼻子,心想,這小子看著憨,誰曉得內里是個精明的,將來沒準前途大好。將他攏到自己麾下,看起來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胤祿想到這里,點點頭,斂了笑,肅容道:“爺知道了,察爾漢的事兒,爺會妥善處理的。你們既是同僚,便去察爾漢家里幫著料理一二,盡盡心意?!?/br> 石詠與唐英都答知道了,便退了下去。 胤祿留在堂上,轉過臉對身邊的年希堯說:“年公看這兩個年輕人,還算是不錯吧?” 年希堯坐在一旁,微笑著拈須點點頭,說:“十六爺手下,自然都是精兵強將?!?/br> 胤祿則沖年希堯眨眨眼:“這倆,都是我手下的光棍兒下屬,尚未婚配?!?/br> 作者有話要說: 年希堯和唐英的職業生涯時間線都會有改動,與正史會有一些差別。 第65章 胤祿坐在內務府堂中, 將察爾漢之事了結,心中已經有數, 便不再煩擾。 他看似隨意地笑問身邊的年希堯:“曾聽福晉提過一句, 年公尚在為結親的事掛懷么?” 胤祿口中所指, 是年希堯膝下獨女的親事。 年希堯是名臣年遐齡膝下長子, 現任內務府總管兼景德鎮督陶官,身上同時還掛著個工部侍郎的職務。他年家另有一弟一妹,弟弟年羹堯已經官至四川巡撫, meimei則是圣上親指的雍親王側福晉。照常理, 年家這樣的家世,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并不算難。然而年希堯與夫人恩愛多年, 并無所出, 膝下獨女其實是收養的養女。因這個緣故,原本門當戶對的人家難免覺得年家女兒是高攀了。 年家在旗, 獨女卻因是養女而不必選秀。年希堯夫婦對這個養女甚是憐惜, 舍不得她到大戶人家立規矩、cao持家務??梢f尋常家世吧, 年希堯夫婦又怕女兒吃苦,這可不就是旁人說的,高不成低不就? 胤祿去年年尾的時候曾經起意為內務府的年輕下屬們張羅親事, 可巧年希堯回來, 便想起了這茬兒,當即提起石詠和唐英兩人。 他覺得石詠與年希堯的獨女更般配些。 “剛才說話的那個,剛剛成丁未久,還未滿十七, 是瓜爾佳氏子弟,福州將軍石文炳的堂侄孫,家里人口簡單,上頭只有寡母,另有寡嬸和一個年幼的堂弟?!?/br> 胤祿早年是將石詠的背景都查清楚了才點他進內務府的,這時候將石家的情形說出來,如數家珍。 年希堯回想一下剛才石詠的表現,覺得這個小伙兒雖然表面不顯,其實挺機靈。再加上他的獨女及笄未久,與石詠算是年歲相當。年夫人頗想將女兒留在身邊再照管幾年,這邊石詠年紀也輕,兩家先定親,等個幾年再結親也不遲。 可是年希堯想起石詠的家世,石文炳的堂侄孫,那便是二福晉的堂侄了。年希堯想到這兒,稍許有些猶豫,便又問起唐英。 胤祿對唐英也很熟,知道這是個不被家里待見的長子,當即將唐英的家世巴拉巴拉一說。年希堯聽了皺起眉,問:“已經及冠了,尚未娶親?” 俗話說,反常即妖。時下流行早婚,好多年滿二十的男子不僅娶了親,娃都抱了。唐英二十未娶,就是反常。 胤祿微笑,心里想:這可不就是唐家出的幺蛾子么? 他嘴上卻不說,只隨意向年希堯解釋:“可能是被批過八字,命中不宜早娶吧!” 年希堯“嗯”了一聲,心中的天平似乎更偏向石詠這邊一些。 “對了,造辦處這兩個筆帖式,倒是各自有各自的長處?!必返摓榱诉_成他早先許下的“諾言”,此刻不遺余力地向年希堯推銷自己的下屬。當下他命小田去將石詠處理過的文稿取了來。 “這是石詠的字!”胤祿對這個“小下屬”寫出的一手好字,心里也是挺自豪的。 年希堯自己是個書法的行家,一見了石詠一筆秀逸的楷書,好感陡升,連連點頭道:“這點年紀,寫這么一手字也真是不多見?!?/br> 瓜爾佳氏是滿洲大族,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幾年戰事較少,瓜爾佳氏族里的子弟自然紈绔的較多些。年希堯也沒有想到瓜爾佳氏的子弟能寫出這樣的字,可見家教不錯,是精心教養出來的。 胤祿見年希堯屬意石詠,又覺得好像對唐英有失公平,推銷的力道不大夠,想到唐英近些年來忙于繪制設計內造瓷器的圖樣,當下又吩咐小田,去將唐英的畫稿取來。 少時唐英的畫稿取到,胤祿又得意洋洋地推銷起來:“這是唐英的畫稿。年公近些年在景德鎮,這樣的畫稿應該沒少見到吧!” 年希堯沒見這畫稿倒也罷了,一見畫稿,登時吃了一驚,將小田遞來的畫稿從頭至尾迅速翻過,一面看,一面胡子微翹,不斷地重復:“原來是他,原來竟是他……” “竟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年希堯看完畫稿,坐回椅上,臉上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口中喃喃地道:“我在南邊見過這畫稿,總以為是個上了年紀的畫工,胸中才能有這樣的溝壑。沒想到,沒想到啊……” 胤祿也沒想到,就因為這些唐英親手繪制的畫稿,令年希堯的心思徹底轉了個彎。年希堯看完這些畫稿,又問了十六阿哥幾句唐英的家世,末了恭恭敬敬地請托,想請十六阿哥做個大媒,婉轉向唐家示意,好讓唐家能夠主動,向自家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