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不會使劍,所以雙手握緊了劍柄,貓在船舷暗處,慢慢往船頭靠過去。 只聽“啊”的一聲,一名船工向后一仰,正倒在石詠面前,竟是吃了水匪一刀,眼看不活了。 就在不久之前,石詠還吃過這名船工燉的活魚鍋貼,當時將他的手藝直夸到天上去。那名船工特別實誠,當時就只是摸著自己青青的頭皮嘿嘿地傻笑。 就是這么個簡單的人,與水匪一個照面,就丟了性命。 一腔子怒火陡然從石詠心底燃起。 石詠其實一直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旁人若不是刻意欺負到他頭上,他能退讓點兒,就退讓了。 可是這一刻,只因為眼前一個普通人的死,他陡然覺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燃了起來,他沒有任何招式,緊緊是憑著胸腔里那股子憤恨與不平,高高舉起手中的劍,沖朝他沖過來的一名水匪當頭就刺了下去—— “撲通”的一聲,那名水匪被石詠刺中,身子一歪,就栽倒船舷旁邊的湖水中。 “快,這邊的點子硬!”石詠身后有水匪向同伴招呼。 石詠則紅著眼一轉身,見到有人已經趕到了賀元思的前艙一側,便大踏著步子過去,手中高舉著的劍身上,已經有黏糊糊的液體流淌下來,沾在他的手上,很燙。 賈璉那邊,也已經與水匪動上了手。黑暗之中,賈璉只覺得四面八方無數敵人朝自己這邊涌了過來,賈璉一時應接不暇: “興兒,爺的佩刀!” 賈璉扔掉一柄從水匪手中奪過的刀,那刀已經卷了刃。他開口招呼自己的小廝,只聽興兒在遠處應了一聲,道:“爺,刀來了!” 還好當年老太爺留過遺命,命他強身健體,并且跟著弓馬師傅練過一兩年兵刃。他當年還曾經動念,想過要去考武舉,可后來旁人都對他說:榮府這樣的人家,子弟蔭蒙出仕不好么,考什么勞什子的武舉? 在這一剎那,賈璉腦海里閃過瞬間的后悔,要是當年堅持了,眼下應對起來,或許不會這么狼狽! 興兒還未趕到,賈璉偏頭讓過一柄當頭砍下的斧頭,左臂一涼,緊接著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確是個紈绔風流浪蕩子,可還不至于連這點兒小傷小痛都忍不住,一個轉身,一伸腿,已經將那執斧的水匪狠狠地踹到一邊去。 “二爺!”興兒趕到,將賈璉的佩刀送至,“去看看后艙的船工,不成咱就起錨,總不能坐以待斃,生生被人全困在這兒?!?/br> 興兒應了一聲,便漸漸往后艙挪過去。 賈璉這邊,則手持佩刀,緊緊地盯著面前的船舷。湖面光線昏暗,他得時刻留神,看有沒有水鬼從船舷兩側爬上船來。 正在這時,鄰船石詠那里“啊”的一聲驚呼,賈璉免不了抬頭,眼見著湖面上星星點點,竟然往女眷座船那里挪了過去。 賈璉心里登時一涼。 若是他有負所托,表妹此行有任何閃失的話…… 早先女眷座船那里,燈火熄滅,看上去一片漆黑,混在黑夜之中,與夜色融為一體??扇缃?,官船這邊有火焰燃起,亮堂堂地照著湖面,這下子,才叫水匪發現了女眷座船。 這可如何是好? 賈璉想著,忽然覺得背后一陣風聲,緊接著是一個沙啞的聲音惶急地呼叫:“二爺小心!” 賈璉剛生出反應,那兵刃過來的勁風已至后心。賈璉心知難以幸免,瞬間腦海里閃過的,是嫡妻和他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心中惋惜,竟無緣見上孩兒一面,他這個當爹的就這么要走了! 說時遲那時快,登時一個柔軟的身體撲在賈璉背上,接著是兵刃入rou的聲音,賈璉背后的人只來得及叫一聲:“二爺……” 賈璉轉身扶住了倒在他背上的人,右手佩刀送出,偷襲的水匪登時了賬。賈璉趕緊查看救他之人的情形。 “璃官……” 賈璉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船板上,聲音已經發顫:“你,你可別嚇我……” 石詠見到水匪的小船舉著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地朝女眷的座船靠過去,一時方寸大亂。 “放小船,快!放小船!” 石詠大聲招呼這邊官船上剩下的人。 “大人,我們這點人,過去那邊根本杯水車薪,不頂事的,再者,距離這么遠,現在就算是放小船下水,再趕過去,也來不及了!” 旁人對石詠說的是大實話。 石詠卻跳腳:“這怎么行,一幫大老爺兒們,難道就這么眼睜睜看著,看著……” 他這邊在干著急,黛玉那邊的座船,瞬間竟也發生了變化。 原本女眷座船上一片漆黑,靜靜地泊在微山湖上,與夜色融為一體,不易為人發覺。而此時,水匪們的船,漸漸朝那邊挪了過去,女眷座船那里,則幾乎在同一時間,點亮了全部燈火。 那本就是一座極其精美的座船,船身上下都以精美的木雕做裝飾,艙門處則都安著青色的紗簾與紗門。微山湖上夜風襲來,那雨過天青色的細紗在夜風中輕柔地飄動,燈火映亮了整座船只,在遠處觀望的人依稀能窺見簾后影影綽綽的女子身影,大約都是些清雅脫俗的姑射仙人,正在船艙中來回走動。 待靜下心來,細細傾聽,夜風隱隱約約送來,似乎盡是銀鈴般的歡聲笑語,仙人不在乎人世間瞬間的悲喜,仙人那里,只有永恒的歡樂。 原本死寂一片的座船,瞬間變成了這副模樣,水匪們先都驚了。 領頭的水匪老成持重,唿哨一聲,各處小舟都停了行動。 水聲一息,那邊座船上的歡歌笑語便聽得越發清晰。中間偶爾還夾雜著幾聲琴聲,錚錚作響,似乎正在試弦,準備在仙人的歡宴上演奏。 “神仙??!” 這般水匪已經有人驚得下巴快要掉了。 對方越是這樣,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水匪這邊則越是懼怕,覺得對方船上深不可測,不知有什么機關,越發不敢輕舉妄動。 石詠在他們身后的官船上,已經持劍將最后幾名水匪制住,命船工捆了,他再轉身來看女眷座船這邊的情形,心里不經感慨:武皇就是武皇,這瞬息之間,就能想到這樣退敵的方法。 ——這難道不就是空城計么? 他轉念一想,覺得也許不是武皇的點子,《三國演義》是明人的作品,許是黛玉知道,說與武皇聽的也未可知。 最關鍵的一點,是黛玉在短短的時間內,震住了她們整整一船上,那么多的船工、仆婦、丫鬟,讓他們所有人都聽她號令,配合她演這一出“空城計”。要知道,這里只要有一個人亂了陣腳,驚慌失措,或是哭出聲來,這出計謀,就會立即垮掉。 石詠在心中充滿了欽佩,那領頭的水匪則未必。 只聽這水匪頭領獰笑一聲,道:“是仙還是人,試一試就知道!” 說著,這名頭領張弓搭箭,“篤”地一聲,那羽箭正正釘在座船船艙的窗欞上。那邊座船,立時“呼”的一聲,燈火同時全熄,再度陷入靜寂與黑暗,剛才那仙境一般的景象,仿佛是一場夢境。 剩下的水匪登時驚疑不定,甚至也有人懷疑是頭領驚走了“仙人”。 這時候,忽聽一個小姑娘嬌聲笑道:“爹爹,你難道就這樣看著旁人欺負我的小恩人?” 石詠聽見這聲音,臉上一陣錯愕。這姑娘他認得的,不就是他家鄰居,那個早先搬家搬走了的方小雁么? 這么說來,方小雁口中的爹爹,那位十分仗義的方世英方大叔,也在此處了? 只聽方小雁在黑暗中說:“對了,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們竟然敢損毀我小恩人的座船,少不得,我也要教你們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方小雁話音剛落,弓弦立響,適才射箭的那一名水匪頭目應聲翻落湖中。 石詠在遠處看著恍然大悟,原來,方小雁竟是靠著這個法子,擒賊先擒王,一下放倒了這個匪首的??! 不管是智力、執行力、還是武力值,石詠都對對面的女眷座船佩服得五體投地。 第50章 其實早在通州登船之前, 石詠就已經將寶鏡輾轉送到黛玉座船上去了。他只是拜托船上的仆婦,只說那面“銅鏡”是林家之物, 托人放置到林姑娘坐臥的船艙中去。 鏡子是女兒家的常用之物。黛玉出行, 自然也有帶, 只是卻藏在行李里需要收拾出來。船上的仆婦見有面鏡子送到, 貪圖省事,便單接了這面鏡子,徑去掛在黛玉艙房里。 后來寶鏡與黛玉究竟是如何相見的, 石詠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相信, 寶鏡與絳珠仙子一定會有默契,那兩位相見, 許是相見恨晚也說不定。 此刻在微山湖上, 石詠手持佩劍,立在船舷一側, 遠遠望著女眷座船那邊, 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武皇一定在。 有武皇的幫襯, 黛玉這一介年方八歲的小姑娘,也能照樣臨危不懼,將整座座船安排得井井有條。 更令人驚嘆的, 是早先黛玉她們擺出的, 可不僅僅是“空城計”。 座船亮燈的時候,其實是在故意迷惑水匪,并引水匪首領沉不住氣,忍不住出手。待到水匪首領出手了, 這邊卻由方小雁“擒賊先擒王”,一箭射翻了首腦。 石詠忍不住咋舌:這真是萬萬沒想到啊,黛玉偶然收留的“孤女”,竟然是他的前鄰居方小雁。如此一想,石詠又覺得,也很可能是方家父女早就察覺有水匪暗中盯住了他們這一行,這才遣方小雁喬裝改扮,試探黛玉。 也是黛玉心善,收留了方小雁,要帶她一起南下。待到水匪打起女眷的主意,方小雁自然仗義出手,而且還呼叫她那位老爹方世英,一起出來幫助她的“小恩人”。 湖面上的水匪們,見到方小雁一箭就了結了他們首腦的性命,大多驚慌失措,可也有那不信邪的,高喊著要為頭腦報仇,劃起小船,拼命往女眷座船那里劃過去。 只聽方小雁歡喜高呼一聲“爹爹”,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一名青袍男子,不知從哪里從天而降,翩然現身,落在一名水匪的小舟上。他只朝前輕輕一伸足,這名水匪就立即被制住了動彈不得,口中大聲叫道:“好漢饒命!” 其余水匪見到這情形,一時也顧不得那邊的女眷座船了,一起拼了命,朝那青袍男人那里劃了過去。 只見那青袍男子飛起一腳,早先那名水匪就已經騰空而起,飛身撞在趕過來的一艘小船上,兩人都是大叫一聲,那邊小船立即翻了,兩人齊齊化身落水狗。 再聽“嗖嗖”數聲,有箭射到,青袍男子極為瀟灑地揮了揮衣袖,箭枝便紛紛落水,幾乎連沾身的機會都沒有。 石詠在對面看得目眩神馳,口中喃喃地道:“大俠??!” 他當然認得出眼前這人就是當年的鄰居方大叔??墒撬斈暧衷趺茨芟氲?,就住在隔壁的跑解馬賣藝人,竟是武藝如此高超的大俠? “大隱隱于市”,原來是真的。 水匪們損兵折將,一時也受不了。正猶豫該怎么辦的時候,忽然有個老成的聲音高聲說:“閣下可是方世英方堂主?” 遠處方世英身形一頓,當即開口:“地振高岡,一派西山千古秀?!?/br> 無人接話,方世英當即冷笑道:“原來是綠林中的朋友!” 石詠在遠處官船上聽見這句話,臉色不禁有些古怪。 剛才他差點兒就開口往下接:“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1” 這這這……這副對子,難道不是“天地會”的口令么?這后世的小說家言,難道是真的? 而且聽那水匪話中的意思,方世英竟是“天地會”某一堂的堂主。 他竟然與一位天地會堂主做了好長時間的鄰居? 就有水匪答話:“方堂主,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大家都是江湖一脈,我們和堂主都是自己人。我等是接到消息,得知這船上載著朝廷的貪官污吏,搜刮的都是民脂民膏,我等才仗義出手……” 話猶未完,方世英已經冷冷地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說:“別的不說,爾等明知這邊船上盡是婦孺,還妄圖趕來劫掠,如此貪財好色、濫殺無辜的無恥之徒,誰跟你是自己人?” 話音剛落,方世英突然在小船上重重一躍,船只頓時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瞬間好些水匪都被水濺入眼睛,正低頭去擦拭時候,只聽“嗖嗖”幾聲,竟是方小雁射的冷箭又到了,一時都是手忙腳亂。方世英乘勢而上,躍上一船,三招兩式,就能制服一個水匪。 只短短半柱香的時間,水匪這邊已經大勢已去,受傷的受傷,落水的落水。方世英見女眷座船這邊再無威脅,當即冷哼了一聲:“還不出來?” 方小雁笑嘻嘻地從座船上冒了個頭,叫了一聲:“爹!” “我和林meimei相處甚歡,您讓我再送meimei南下,就只送到揚州么!” 方世英已經露了形跡,知道此處不能多待,也不和女兒多廢話,只冷哼一聲,說:“出來!” 方小雁無奈,只得扭頭,向座船里的什么人道了聲別,然后站在船舷上,沖方世英那方向縱身一躍。 “爾等若真是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我方世英說到做到,絕不會放過爾等?!狈绞烙柭暃_官船這邊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