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富達禮就指著他面前四幅條屏,淡淡地說:“不說別的,單只一幅,在外頭的市價,不會比那莊子一年的出息少!” 佟氏聽說石家竟然下了這么大的血本,也駭得睜大了眼。隔了半晌,她心中又怨憤起來,想著石大娘豈不是在和她別苗頭么?備這么重的禮,將她準備的那些實惠全都比了下去,落她面子。 一想到這兒,佟氏就將手里的帕子絞成了個麻花兒。 那頭富達禮喃喃地道:“三弟妹竟然送了這樣的重禮過來,是不是有所求???看來,我怎么著都得給石家那哥兒物色個體面的差事才是!” 反正伯爵府這邊已經正了名,不會再被二阿哥所累,富達禮便也不再有顧忌,打算替族侄好好張羅張羅。 待從富達禮的屋子出來,佟氏忍不住低低地啐了一口,恨恨地說:“這還真是好手段吶,哄我們老爺給幫忙尋差事!” 她越想越氣憤:旗丁一年的銀子和祿米難道還不夠紅線胡同那幾口人嚼用不成?竟然這樣想著法兒來向她家老爺討差事。不過,佟氏心內暗暗猜想,這回,石家該是將家底掏了個干凈吧! 一想到這兒,佟氏的氣就又平了,得意地笑了起來:為了點兒面子,石家恐怕往后幾年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呢! 佟氏在這里得意,卻不知道石詠手上所有的書畫卷軸里,這四幅實在不算什么。 那天他打開這只藤箱的時候,著實是嚇了一跳,見到箱子里裝著的那一卷卷裝裱精美的卷軸,石詠的頭一反應是抱著箱子沖下了樓,雇了一輛車,叫車夫抄了近路,直接去了永定門。 在永定門,石詠等到將將日暮,也沒將趙老爺子等來,他摸著懷里還揣著的契書,又細細回想趙老爺子的言談與神情,這才稍許明白了些什么。 他以自己的“所有”,幫助旁人,旁人便也以“所有”相報。 這事兒聽著像是夢里的事兒,可看著藤箱里堆放著的那么些卷軸,還有幾件宋明時候的銅器,卻是實實在在的。 當晚石詠回到家,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全說給石大娘聽,連那錠金子的事也未相瞞。石大娘想了想說:“看起來當是那位趙先生將這個箱子贈與你了。而且他為了免得以后有人找你麻煩,特地叫人簽了那張契紙?!?/br> 石詠心知是這個理兒,然而要他心安理得地收了這些,他卻一時半會兒做不到。 付出與得來的回報不對等??! 他與母親商量了一回,最終決定,從箱子里取一件普通的書畫,先緊著給十五福晉做添妝禮。藤箱里其余的書畫,則先由石家妥善保存著,將來若有機緣再遇見趙老爺子,能勸服還給老爺子,最好還是還回去,石家不占這個便宜。 然而要從這些書畫里挑一件普通的,卻也不大容易。 那藤箱里的畫兒,大多是明代名家之作,石詠一幅幅看過,沈周、徐渭、文征明、仇英……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個個從眼前閃過,他立時知道哪幅都不便宜??戳税胩?,石詠自己挑花了眼,最后倒是這組四幅獨景條屏,雖然也是吳門名家之作,但與旁的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籌,再加上題材應景,非常適合作為賀禮。 這四幅條屏,石詠自己估了估價,覺得單一幅的價值在百十兩銀子上下。他暗暗記下這個數,希望以后再見到趙老爺子的時候,能夠補償他。 待到忙完這件添妝禮,石詠終于有了功夫,去正白旗佐領那里,領他的丁銀和祿米。 身為八旗旗丁,石詠其實不必做什么就能領到丁銀和祿米,然而付出的代價則是隨時可能被抽丁,拉上戰場征戰。他若是一直沒有正經差事,這么在家閑著,等再過個幾年,烽煙起的時候,遲早得拉上西北去打仗去。 所以石詠也不敢掉以輕心,想著去見佐領的時候問問看,如何能尋個差事,便先做起來。修補古物件兒的活兒他也會接,只不過卻是打算委托“松竹齋”的楊掌柜幫他接活兒罷了。 石家隸屬漢軍正白旗,這天石詠便去正白旗府署辦手續領丁銀。漢軍正白旗的這名佐領姓梁,叫梁志國,問了石詠父祖的名姓,當即點著頭笑道:“你們老石家總算是有個成丁了!” 石詠還沒想好怎么應答,梁志國已經站起身,沖石詠背后來人行禮,口中道:“都統大人!” 石詠一轉身,見了來人,也趕緊行禮,卻口稱“伯父”。這邊踱著方步過來的,正是石詠族中堂伯父,身上襲著忠勇伯爵的富達禮,時任正白旗都統。 富達禮見了石詠,淡淡地頷首,似是隨口問了一句:“過來領丁銀了呀!” 石詠不敢怠慢,點頭恭敬應道:“是,伯父!” 梁志國在后頭看著這兩人見禮,心里暗暗納罕。他作為漢軍旗佐領,很清楚當年石家從永順胡同分戶出來單過的經過,也曉得石家那位二弟的親事很有些不妥當。而且富達禮一向不茍言笑,甚至在旗務上有些嚴苛得不近人情,此刻梁志國見到富達禮竟然主動過來關切這個侄子,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富達禮隨便與石詠攀談兩句,突然問:“上回你家送來的禮,那禮單,是誰人寫的?” 石詠應了是自己寫的。 富達禮登時轉過臉,眼神在石詠臉上轉了又轉。 聽到這個答案,他頗為吃驚。畢竟禮單上那一手小楷,看得出來是用過多年苦功的人才寫得出來的。這么說來,分出去的石家,兩個弟妹,舒舒覺羅氏與王氏,竟然如此精心教養,教出了這樣的子弟? 富達禮想想自己膝下那幾個嬌生慣養的兒子,尤其幼子訥蘇,難免覺得有些煩惱。 “國語能讀寫么?” 富達禮隔了片刻又問。 石詠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時候的國語其實是指滿語。他趕緊搖搖頭,眼看著富達禮那張臉的臉色就又沉了些。 富達禮眉頭皺起,心里暗暗責怪兩個弟妹有些短視。此刻他覺得石詠天資不錯,若是滿語上頭也能說會寫,別的不好說,現在送去六部就能補個筆帖式。但他又想,石詠這孩子,自幼失怙,族里對這孩子又從來不曾過問,如今能學成這樣,已是不容易,倒也不能對石家人太過苛責。 富達禮沉吟一下,打算干脆讓石詠在正白旗府署補個缺,幫著料理料理旗務,順便也看看這孩子的才干如何。 于是他轉向梁志國:“梁佐領,我記得你上回提過,正缺個領催?” 八旗佐領,大多負責戶口、田宅、兵籍、訴訟糾紛之類的管理事務,而領催是幫著佐領下,負責登記檔案、支領俸餉一類的差使。 梁志國一聽說,知道上司要鍛煉子侄,連忙點頭:“是,剛好有個領催得了一病,請了假休養。都統若是能派個人來幫卑職,那是再好不過的了?!?/br> 富達禮一看,石詠在一旁,兀自懵懵懂懂,全不知道他們兩個正在說的就是他。富達禮心里就嘆了口氣,覺得這個堂侄實在不夠聰明,絕不是什么混官場的料。他嘆了一口氣,這才開口道:“詠哥兒……” “富都統,梁佐領,內務府營造處王主事過來,說是有要緊事,見兩位?!?/br> 有小校來報,富達禮聽說是要緊事,不敢怠慢,連忙將人迎進來。石詠此刻不知是否應該回避,只得退在一旁。 只見那位王主事穿著正六品的官府上來,見了富達禮和梁志國,行了個禮見過,笑著拱手問這兩位:“兩位大人可知漢軍正白旗下有個叫做石詠的年輕人么?” 富達禮與梁志國對視一眼,心想,這哪能不認識,剛才不正在說著他么? 王主事當即笑道:“認得就好,下官是奉命過來捎個話。內務府總管點了他的差事,命他五日后到內務府營造司去點卯?!?/br> 直到王主事走了,石詠還兀自暈乎乎的。 這樁差事突然一下就砸到他頭上,他其實沒有半點兒準備。 雖說進內務府營造司的事兒,早先是十六阿哥胤祿親自向石詠提起的,可是石詠心中并沒存了多少指望。后來四阿哥與白老板分別向他提過一次,說是十六阿哥去隨扈了,這事兒才耽擱下來的。 可是時間都過去了那么久,石詠從沒想過,十六阿哥還真能記住他這么個小人物。 所以今日之事,石詠可以說是喜出望外之際,也混著些不安。 然而富達禮與梁志國對視一眼,臉色都有些凝重。 剛才內務府那名官階只有六品的王主事,敢這樣大喇喇地進來,給富達禮和梁立國兩人“捎個話”,背后來頭應該不小。要知道,富達禮身上的都統是從一品官職,梁立國的佐領也有正四品。王主事之所以有這膽氣,就是因為讓他給捎話的“內務府總管”,身份超凡,是個皇子阿哥。 待梁志國一想明白,登時一揚眉,笑嘻嘻地就迎上去,說了兩句好話,恭喜石詠得了個差使,又奉承兩句,說是石詠鐵定能做得妥當。 而富達禮卻自始至終掛著臉。 忠勇伯爵府就是在皇子阿哥身上吃過大苦頭的,富達禮一見這么年輕的子侄又要往皇子阿哥們身邊攪和,心里登時火起,鐵青了臉,盯著石詠,冷哼一聲,說:“你先回去,諸事齊備之后,到永順胡同來一趟!” 石詠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得罪了這位伯父。 但是他也著急往家趕,一來他得了個差事,這算是個好消息,該趕緊回去告訴石大娘和二嬸她們,二來,他若是得了這差事,恐怕就沒法兒天天照顧弟弟上下學了,這倒是件麻煩事兒。因此石詠無心探究富達禮究竟是怎么著心里不爽,他趕緊在梁志國手下的領催那里領了丁銀,拜別了官長們,就匆匆往家里趕。 五天以后他就得去當差,而石家現在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弟弟石喻上下學的問題。 之前石詠當街遇上過一次“拍花”的,因此極度不信任這個時空里的治安環境,不敢讓喻哥兒獨自出門,堅持要送弟弟上下學。他若是去當差,恐怕就沒這功夫。若是讓石大娘或是二嬸王氏出門送石喻,這兩位畢竟是孀居,若是天天出門,只怕惹人閑話。 石詠不愿意令這兩位長輩辛苦,因此想要努力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他想了各種辦法,最后覺得只有去姜夫子那里問一問,夫子那里,能不能借宿。平日他若是去當差,就讓喻哥兒在姜夫子家留宿,待到他休沐的時候,再將石喻接回來。 石詠回到家,先將差事的事兒告訴石大娘與二嬸王氏,兩位婦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自家看著長大的哥兒怎么就能有這種運氣,能上內務府去當差去。 若是天下各色衙門,最肥得流油的,內務府若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即便是兩位內宅婦人,也是聽說過的。 石大娘憑空想了想,趕緊開口囑咐石詠:“當差千萬要謹慎,不該咱得的,咱絕不碰!” 石詠卻還顧不上想當差之后的這些事兒,趕緊將喻哥兒上學的事兒說了,又問: “娘,二嬸,您二位幫我想想看,向夫子提借宿的事兒,合適么?” 石詠征求母親的意見。 石大娘心里想想,也覺得沒什么更好的辦法,當下去廚房里取了一條日前剛熏制好的臘rou,命石詠給姜夫子家捎去,說:“見了夫子,千萬要客氣,就說喻哥兒借宿的食宿費用,我們一定會照付的?!?/br> 石大娘骨子里有個傲性兒,向來不想占旁人的便宜,也不愿意被旁人看成是愛占便宜的人,因此行事處處謹慎,即便不得已要求人的時候,也會事先送上些謝禮。 石詠當即趕去椿樹胡同,找到姜夫子,將他家里的情形說了。姜夫子自己覺得無妨,但也覺得要問一下姜師娘,于是便去了內院,留石詠在外面候著。 少時姜夫子與姜師娘一起出來,夫婦倆沖石詠笑笑,倒是師娘開了口:“石喻是外子的弟子,想要借住,原是一句話的事兒。只是,我這邊有個更好的主意,但得先問問你們家,肯是不肯?!?/br> 原來這姜師娘有個兄弟,在京里開了個鋪子,做點兒小本生意,在椿樹胡同學塾附近有個小院子。但他家的鋪子卻偏巧在騾馬市大街上。因為鋪子每日進貨出貨相當頻繁,從椿樹胡同趕過去也覺得有點兒麻煩,又想著能就近照顧一下,因此正在京里尋摸,看看能不能在外城南面,置換一處院落。 可是在京里尋摸一處合適的房產,談何容易。姜師娘的兄弟尋了有小半年,也沒遇上合適的,可巧今天石詠找到學塾來,說了家里的事兒。姜師娘聽她兄弟念叨過,一想這紅線胡同,可不就在騾馬市大街旁邊么? 石詠聽了姜師娘的話,也覺得這是個解決之道,趕緊沖師娘行了禮,鄭重謝過了。不過這里他的話也沒敢說死,只說是要家里長輩看過才能最后定的。師娘看他這樣謹慎,也抿著嘴微笑,點著頭說:“這個自然,誰也沒讓你現在就拍了板了?” 兩下說妥,姜師娘便去給她兄弟捎話,約了時間,說是晚點就過去紅線胡同看院子。 石詠匆匆趕回家,將這事兒與母親與嬸娘一說,石大娘與王氏對視一眼,都覺得可能是個不錯的法子。但是這買賣地產涉及到方方面面,院子大小格局,銀錢貼補之類,不到雙方將兩個院子都看過,實在不能說“定下來”。 轉眼到了約定的時辰。卻是姜夫子陪著妻弟上門,順帶將石喻也捎了回來。 姜師娘的兄弟姓姚,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精明能干的生意人。石詠便稱呼他姚老板。 姚老板站在石家院子門前,告了個罪才進去。他見石家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院中則栽種了花草,一株老樹遮天蔽日,便連連點頭,贊了幾句。 “隔壁也是你們家的院子?”姚老板問石詠。 “是!”石詠答了,“原本因為要租出給旁人的關系,所以隔做了兩個院子。如今租戶的合約已到,也已經搬走了?!?/br> 他去將隔壁的院門也開了,請夫子與姚老板一起看過。 隔壁院子的格局原本該是個前院,但是兩進隔開后,各自獨立,完全可以分作兩戶。 姚老板看得直點頭,笑著說:“這個好!” 原來他這店里也有個用熟了的伙計,因拖家帶口的,在外找住處也不容易,便托了姚老板,若是能給他家也找一處小院,自是最好。 如今石家小院子的這個格局,正好合了姚老板的意。 之后便是石家去看椿樹胡同的那個院子。 二嬸王氏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出面,因此全交由石大娘做主,自己留在家中陪著喻哥兒做功課。 石大娘則由兒子陪著,隨同姚老板和姜夫子過去椿樹胡同。 姚老板原先的院子,距離椿樹胡同學塾不遠,兩家中間只隔了幾戶。喻哥兒上學只消走幾步路便到,地點是極其便宜的。 然而姚家的院子,也是兩進的青磚院子,卻比石家的略小些。前院沒有西側廂房,廂房的位置空出來是露天的,大約是姚家偶爾堆放貨物用。 兩下里各自看過對方的院子,心中都有數。若是真能置換了院子,雙方各取所需,那就太好了。 于是姚老板先開了口,對石大娘母子說:“府上看過之后,我心里是一百個愿意的。只是我這個院子比貴府上的略小些,您二位看這該補多少錢……” 他的意思,想要給石家一點補償,以彌補兩家院子差的那一間房。 石大娘卻搖搖手,說:“姚老板,您這是太客氣了。椿樹胡同這邊地段,比我們那里要好上不少,你若再提這‘補錢’的話,就真是折煞我們母子了?!?/br> 姚老板大約沒見過有人這么討價還價的,愣了片刻,才笑道:“大娘,您太客氣啦。對我來說,您那兒的地段才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