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聽了寶鏡這樣振聾發聵的一席話,石詠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確還是武皇更加銳利,眼光更為獨到些。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個位置上待過的緣故。 寶鏡說完,金盤便一直沉默著,良久良久,石詠與寶鏡竟爾聽見盤中傳來輕微的啜泣之聲。石詠與寶鏡,一人一鏡面面相覷。寶鏡突然有點兒后悔,覺得自己個兒說得太多,說得太狠了,哪有這樣一上來就血淋淋地揭人瘡疤的。 石詠皺著眉頭望著寶鏡,寶鏡也訕訕地開口:“朕……其實也不該這樣說你。這事后諸葛亮誰都會做……” 金盤:“諸葛亮是誰?” 石詠:…… 寶鏡則解釋:“也就是個意思,朕剛才所說的,不過是在事后加以評說罷了,當事人決斷時自有考慮,原不該由外人枉加評判?!?/br> 石詠心想,武皇的氣度就擺在那里,這一番安撫與致歉,的確既顯雍容,半點兒也不掉份兒,又的的確確將歉意都表達到了。 “對了,在朕之前,你已經是在位年限最長的皇后。以后歷朝歷代,無人能超過你。史官更曾贈你一個‘賢’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懷了!”寶鏡難得以最溫和的口吻安慰。 石詠心想,在位年限最長的,除了衛子夫以外,歷史上還有一位。只不過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連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詠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寶鏡又說了不少安撫衛子夫金盤的話。金盤總算好了些,一時又覺出奇,便出言相詢,問:“我聽你乃是女子聲音,為何竟能自稱為‘朕’?本朝高祖呂后當年權柄在手,最終都未能登基稱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嗎?” 寶鏡登時得意了:“是!” 金盤自然咋舌不已。 寶鏡之前闖了禍,這會兒卻謙虛下來,柔聲向金盤說起武皇的經歷:“其實這一路行來,也頗為坎坷,即便在那個位置上,也只覺得孤獨無比,高處不勝寒罷了……” 這一對寶物,各自修繕完畢之后就能夠交流,漸漸地它倆不再爭執,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細語,倒像是在說體己話。 石詠卻漸漸困了。他在修復金盤的工作上耗費了太多時間與精神,到了這時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會兒,起來就發現日頭已經偏斜。他得趕緊去椿樹胡同接喻哥兒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氣很重。石詠接了喻哥兒,哥兩個就專撿街邊濃郁的樹蔭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紅線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遠房堂弟訥蘇當街被人“拍花”之后,石詠就下定決心,哪怕再忙,也要親自接送弟弟上下學塾。 兩人走進紅線胡同,路過鄰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jiejie,好幾天都沒見著呢!” 石詠點點頭,說:“方叔他們家許是走親戚去了,這兩天都不在家?!?/br> 早先端午節的時候,石大娘就命石詠往隔壁送點兒粽子去。石詠敲了半天門,里面卻沒有人應。因此石大娘猜測這對父女可能是過節的時候往親戚家走動去了。 石詠則知道方家這對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這份恩義在,所以只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個院子就始終是留給這對父女的。只是他總覺得方大叔那氣度,倒實在不像只是個賣藝的。 哥兒倆回到家,竟然發現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來了客人。石詠一看,竟然還是認得的。 “嬤嬤你好!”石詠向梁嬤嬤致意。 永順胡同那邊,堂叔富達禮到底還是惦著同出一脈的情分,遣了梁嬤嬤過來看看石家孤兒寡婦過得如何了。 第22章 這位梁嬤嬤,名義上則是代訥蘇之母,富達禮之妻佟氏到石家來送謝禮來的。 石家人丁興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詠上回在永順胡同就已經見到了大伯富達禮和二伯慶德,還有一位叔叔觀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這幾位叔叔伯伯,石詠還有好幾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與裕親王福晉之外,還有一位年歲長他不多。今年是選秀之年,石詠的這位姑姑會去參選。 上回石詠救下的訥蘇,則是富達禮膝下幼子,是繼室佟氏所出。訥蘇上頭,還有嫡庶兄長與jiejie若干,更不用提慶德和觀音保那兩房了。 石詠實在是頭疼,記不住這么拉拉雜雜的一堆親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嬤嬤是訥蘇生母佟氏的奶娘,從小看著佟氏長大的,因此對訥蘇也極為疼愛盡心。 當日石詠救下訥蘇之事,佟氏聽了梁嬤嬤敘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對石詠非常感激,只是富達禮拘著,否則佟氏早就要親自上門來謝了。 “夫人說了,若不是老爺嫌節前節后走動太過礙眼,早就要親自過來相謝了?!绷簨邒呖此坪軐嵳\地說。 石大娘舒舒覺羅氏卻冷靜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說:“是呀,如今天氣又暑熱,夫人忙著府里的事兒,更加沒功夫過來了?!?/br> 梁嬤嬤一直在大戶人家當差,各色人等都見過。此刻見石大娘這樣說話,登時收起了小覷之心,連忙賠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現在住在這樣的蓬門小院里,這石家的女眷,也是見過世面的,不能當是尋常婦人看待。 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虧。石詠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場骨rou分離的慘劇,伯爵府卻到現在才來上門感謝,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婦過來探視,還真沒將石家放在眼里。 梁嬤嬤臉上就訕訕的,賠足了笑臉,說:“是我們老爺攔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過。那日訥蘇少爺多少受了驚嚇,回來就燒了幾日,夫人一頭照顧兒子,一頭又要cao持一大家子過節,的確是抽不開身。這事兒的確是我們缺了禮數。您要是見怪,我老婆子在這兒給您賠不是了?!?/br> 說著,梁嬤嬤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見對方認了錯兒,心里就沒了芥蒂,當下放緩了身段,也柔聲說:“嬤嬤太客氣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府上的難處,我們也能體諒。我們這一輩已經多少年沒和伯爵府走動了,如今小一輩有這緣分能相見,我心里也是樂見的,畢竟曾經是一家人,一筆也寫不出兩個‘石’字來?!?/br> 她微笑著望著梁嬤嬤:“夫人是哪一年進府的,我竟還沒有見過?!?/br> 佟氏是繼室,當年進門的時候,石家已與伯爵府決裂,分戶單過。是以佟氏和梁嬤嬤對于石家舊事都只擦過一耳朵,不知詳情。 梁嬤嬤趕忙與石大娘說了幾句閑話,隨之取了一只捧盒出來,當著石大娘和石詠的面兒打開。 只見捧盒里面是兩匹尺頭,外加擺得整齊的銀錠子,石詠粗粗數了數,知道總有五十兩上下。 “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頭,盯著梁嬤嬤。 “上次詠哥兒來伯爵府的時候太過匆忙,我們老爺又是個甩手不管內務的,竟連詠哥兒的表禮都未備下。這是補上回的表禮,另外雖然還沒見過喻哥兒,但我們夫人聽說喻哥兒和訥蘇一樣年紀,心里也惦記著,所以一樣又備了一份?!?/br> 石大娘盯著對方看一會兒,突然伸手,從那只捧盒中將尺頭取出來,又隨手撿了兩枚銀錠子,放在尺頭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隨即向梁嬤嬤致意:“夫人的表禮,我已經收下了。其余的,請帶回去吧!” 大戶人家通行的,長輩給小輩的表禮,就是一匹尺頭,一兩個小銀錠子。 石大娘這一出舉動,完全出乎梁嬤嬤的意料。畢竟石家家貧,四口人,只縮在小小一進院子里過日子,與伯爵府那排場天差地遠。梁嬤嬤原本以為石大娘見了這些銀錢會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親眷多,日常開銷也大?!笔竽锏卣f,“表禮我已收下,余下的嬤嬤為夫人著想,還是留著吧!” “可這是給詠哥兒的謝儀……”梁嬤嬤失聲道。 石大娘絲毫沒松口:“我們詠哥兒救人,又是救的自家親眷,可不是為了什么銀錢謝儀?!?/br> 梁嬤嬤咂摸咂摸嘴,望望這陳設簡單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這……畢竟詠哥兒年歲不大,喻哥兒年紀更小,府上使錢的地方還多……” 石大娘只盯著梁嬤嬤:“嬤嬤也聽說過‘救急不救貧’這話吧!我們石家家里雖貧,可也沒到家里揭不開鍋的地步。嬤嬤,夫人的好意我們已經心領了,可過日子,還得靠我們自己,因此這些銀錢我是萬萬不會收的……” 石大娘說起這話,脊背挺得直直的。石詠在一旁,也不開口。他認為母親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這些人情往來,收禮送禮,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憑母親做主。 梁嬤嬤見石大娘堅持,只得訕訕地將捧盒收了回去,閑聊兩句就準備告辭。 豈料石大娘卻將梁嬤嬤叫住了,去內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來,在梁嬤嬤面前打開,說:“難為嬤嬤今兒頂著這么大的日頭趕過來。我們小戶人家,沒什么好表示的,這里是我與弟妹平日里閑來無事,做的幾條抹額,許是嬤嬤日常用得著的東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幾條去吧!” 梁嬤嬤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挪不開。 這小包里做好的幾條抹額,做工與繡活兒都沒得說,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繡出來的紋樣卻格外鮮活靈動。石大娘說得沒錯,的確是她們這些上年紀的仆婦用得著的東西,粗看不打眼,細看卻體面。 梁嬤嬤只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再三謝了石大娘,挑了兩三條,藏在袖子里,這才告辭,沿著紅線胡同出去了。 石詠在旁看著,覺得母親頗有些給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個甜棗兒的感覺。 石大娘見石詠在一旁待著,連忙問:“詠哥兒,你不會怪娘把伯爵府的謝儀給推了吧!” 石詠搖搖頭:“當然不會!” 當初石大娘寧可借印子錢,也不肯向伯爵府那邊的“親眷”開口,石詠自然知道母親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氣,見不得對方這樣“施舍”式的謝儀。 石大娘當即嘆了一口氣,說:“大戶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們哥兒倆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將你們和伯爵府扯在一處說嘴。今日娘若是一時眼皮子淺,受了伯爵府的這些‘謝儀’,明天就會有人說咱家攀附?!?/br> “當年你爹和你二叔是為了爭口氣,才從永順胡同那里搬出來的。到了你們這一輩,娘不想讓人糟踐你們父輩的名聲,更不想讓旁人將你們哥兒倆看輕了?!?/br> 這時候二嬸王氏從里屋走出來。適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約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當年都是因為我……” 王氏一向柔弱,頭一低,眼里看著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說什么瞎話呢!從永順胡同出來,你大伯從來沒后悔過,我也一樣……” 晚間,伯爵府富達禮的繼室夫人佟氏從老太君那邊下來,在正房門口見到梁嬤嬤,連忙問:“老爺那里都回過話了?” 梁嬤嬤點點頭:“老爺將紅線胡同的情形問得事無巨細,有一兩回我都被問住了?!?/br> 佟氏“嗯”了一聲,說:“老爺就是這么個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說,心里對石家的子侄卻還是關切的。只沒想到,那邊竟然這么大氣性,竟將五十兩的謝儀都給拒回來了?!?/br> 她嘆了口氣,說:“我原本想著,那頭喻哥兒年歲和訥蘇差不多,不如讓他進府,在族學里給訥蘇做個伴讀,喻哥兒也能識幾個字,以后不做睜眼瞎,咱家也好有個由頭貼補他家一點兒子錢,回頭掙個憐貧惜弱的名聲,多好?可聽起來這情形,那頭哪怕是窮死,也定是不肯的?!?/br> 梁嬤嬤附和一兩句,見佟氏面露疲累之色,湊到她耳邊,說:“內務府那頭,將今年新上的荔枝送過來了!” 佟氏聽說荔枝來了,登時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說:“叫人用那纏絲白瑪瑙的碟子盛些,給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盤?!?/br> 畢竟,也只有她這個有娘家兄長在內務府當差的,才能這么容易弄到南邊上來的新鮮荔枝。 紅線胡同,喻哥兒先睡了,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許有點兒關系的事兒。 第23章 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研究從錦盒里取出來的那只“木瓜”。 自從他修復了衛子夫的金盤,金盤和寶鏡這兩件器物兒就自己聊上了,雖然一開始大家的口氣有點沖,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機,眼下竟是再也顧不上石詠了。 石詠反正樂得清閑,便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這一件,確實是個木瓜形狀,大體呈橢圓形,一頭偏圓,另一頭有些略尖。也不曉得是不是年歲太久的緣故,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點兒發黑。就著油燈的光,甚至能隱隱約約地見到表面上還有花紋。 石詠將這木瓜拿在手里,湊到鼻端聞聞,覺得有一點兒淡淡的香氣。石詠想,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這不科學! 石詠將木瓜托著,輕輕掂了掂,繼而又搖一搖,覺得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覺到有什么在輕輕晃動。 難道里面還有木瓜籽兒不成? 正在石詠專心致志地研究這木瓜的時候,旁邊寶鏡和金盤竟吵了起來。金盤怎么也不相信寶鏡說的,武皇竟嫁了父子兩任皇帝,“這不合禮法規矩啊,”金盤表示難以置信,“沒想到大漢數百年之后,竟也是這樣禮崩樂壞、世風日下的世道!” 武則天的寶鏡卻表示,你們漢代也好不到哪兒去,分桃斷袖的漢哀帝了解一下……兩件物件兒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最終找到石詠,要他評理。 石詠正忙著木瓜的事兒,根本沒心思理會,隨口就來:“臟唐臭漢,二位半斤八兩差不多,大哥別說二哥?!?/br> 豈料這一句將寶鏡和金盤全給得罪了,矛頭一起轉了過來,齊齊對準石詠,各種批判,將時下各種束縛女子的理學規矩罵了個遍。 石詠只得繳械投降,連連道歉,心里暗叫倒霉,這分明是時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鍋??! 等到寶鏡和金盤漸漸消了氣,兩只物件兒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點芥蒂,自己去說體己話了。只有石詠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也不敢有什么脾氣。 正在這當兒,他忽然發覺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時將那一點點委屈全拋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銅鑷子——他看見木瓜表面,裂開了一條縫兒,裂縫的一端翹起,依稀可見織物纖維。 竟是用布裹著的! 石詠屏息凝神,旁邊寶鏡與金盤的交談他就再也聽不見了。他提起鑷子,穩穩地扦住裂縫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揭開,果然這外面緊緊包裹著的是一層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寶相花紋,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來這布帛帶有花紋的一面朝內,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長日久,這布帛緊緊地貼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顏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剛才石詠在燈下見到的花紋,其實是這布帛的花紋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點兒依稀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