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沒等李家長子說話,丁家家主首先作出反應,他撲上來跪倒,迭聲道:“我交!我交!我家還有余糧,藏在自家隔一條街的宅子地窖里,我現在就帶您過去吧!” 崔不去嘆了一聲,似很遺憾的口吻:“早這樣,不就不用死了嗎?” 其他人打了個寒噤,也都爭先恐后上前投誠,生怕說晚了,這條小命就沒了。 只有裴驚蟄疑惑地看著站在崔不去身后盡心盡職充當背景的鳳霄,后知后覺恍然大悟:他家郎君還在閉關,這應該又是秦妙語假扮的,難怪從頭到尾透著別扭,若換了真的郎君,這時候肯定不可能那么安靜,怎么也得夸一下自己劍法精湛例無虛發了。 似察覺他的心思,那個“鳳霄”轉頭沖他眨眼一笑,嬌俏頑皮,果然不像鳳霄會露出的笑容。 裴驚蟄嘴角抽搐。 第154章 容卿看得心驚膽戰。 他知道今日崔不去一定會軟硬兼施逼迫這些人交出余糧,否則別說城中災民,就算城中居民,也快熬不下去了。 但他沒想到崔不去出手如此之恨,武義李沿等朝廷命官說殺就殺,對李家家主,同樣毫不留情,當場喋血,嚇傻了一幫人,他原想著今日還得長篇大論雙管齊下勸說這些冥頑不靈的人,不曾想崔不去這一劑猛藥下去,這些人直接就軟了。 容卿看著那些人在崔不去面前俯首帖耳,痛哭流涕的模樣,再想到本郡糧荒的局面很快就能解決,連日來的憂愁頓時一掃而空。 崔不去臉上卻沒什么喜色。 或者說,他一貫對這些大戶的態度都是這樣,冷冰冰的,鮮少笑容,像個活閻王。 “這是你們的買命糧,我希望諸位信守諾言,不要出爾反爾,否則我不介意再找個人,去跟李庚作伴,懂了嗎?” 隨著他尾音上挑,眾人抖了一抖。 活閻王發話,誰還敢有小心思? 就算原來有,現在也早就掐滅捻熄了。 “鳳二府主,此番辛苦解劍府了?!?/br> 大局已定,崔不去朝身旁的“鳳霄”道。 秦妙語有點奇怪,崔不去明明知道自己是誰,還故意在人前點名,是想拉解劍府的名頭出來以壯聲勢嗎? 她眨眨眼,有點不小心掉坑的微妙感。 裴驚蟄適時道:“諸位請跟我來?!?/br> 哪一戶藏糧何處,納糧多少,都得一一登記造冊,容不得他們后悔,也不允許有胥吏再中飽私囊。 眾人早就受不了這個滿處異味的廳堂,聽見這句話,忙不迭逃難似的爭先恐后跟著出去。 容卿望著滿廳的尸體,不由皺起眉頭。 “崔先生,武義等人畢竟是朝廷命官,雖身負重罪,但未經法度審判便擅自動手,只怕回去之后,朝中難免有人非議,屆時你若上奏申辯,我也可聯名?!?/br> 他這是表示自己愿意跟崔不去一道分擔罪責。 崔不去聞言,神色并沒有容卿料想中的感動或感激,反而露出令人不解的高深莫測。 “將人帶上來?!比萸渎犚娝?。 下一刻,容卿微微睜大眼睛。 幾個人被五花大綁推搡過來,低著頭,滿臉喪氣,活生生的敗軍之將。 可不正是武義和李沿嗎? 容卿看看他們,再看看地上的尸體,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這是……”怎么回事? 旁邊頂著鳳霄面孔的秦妙語解釋道:“崔尊使沒有殺他們,只是為了嚇住那些人,用了前夜酒肆混戰的尸體來替代,偽飾妝容?!?/br> 秦妙語其實不擅易聲,她裝鳳霄的聲音也無法做到惟妙惟肖,那夜酒肆一戰,因為敵人不熟悉鳳霄,才能得逞,現在她就很有自知之明換回嬌柔的女聲,但容卿看她的臉和聲音實在對不上,只得默默移開視線。 “這么說,李庚也沒有死?”容卿松一口氣。 秦妙語對他的反應不以為然:“當然死了,你不是親眼瞧見了嗎?” 容卿愣了一下,下意識望向倒在地上的李庚,死相猙獰,胸口致命傷還在汩汩流血。 李家長子雖然剛才又悲又憤,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沒敢上前搶尸體,老老實實跟著裴驚蟄去登記納糧了。 這么說,還是死了個李庚。 容卿不知心頭什么滋味,他剛才雖然提出跟崔不去共同承擔責任,但現在瞧見李沿武義等人都沒死,又覺得能不死人終究還是不要死人的好,如果李庚也能不死,那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算是贏家的最高境界。 那頭楊云驀地蹦起來,手指崔不去激動道:“王八蛋誆我,你根本就不敢殺他們!” 崔不去沒有回嘴,也沒讓秦妙語揍人,他的反應是伸手揪住對方的發髻狠狠一扭撞向旁邊圓柱。 被餓了好幾頓只喝水的楊云根本無力反抗,一聲悶響過后,他含糊不清地痛呼,捂住口鼻彎下腰,血從指縫滴落。 容卿也覺得自己鼻骨又酸又疼。 崔不去冷冷道:“我現在是不想殺你,不是不敢殺你,你別給臉不要臉,再不識趣,我可以把你丟到災民那里去,告訴他們,你就是害他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等你被打個半死再把你撈回來?!?/br> 楊云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出聲,也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喊痛。 得虧是崔不去久病在身,力道不夠,不然他現在就不光是流鼻血,估計鼻骨也斷了。 崔不去上前一步。 楊云反射性瑟縮一下。 卻見崔不去瞬間又換了一副面孔,略有些驚訝,又飽含關切道:“楊郡守,你怎么又觸柱了?若有什么煩心事,不妨說開來,別自己悶在心里?!?/br> 楊云:…… 容卿:…… 楊云很想哭。 他現在手腳無力,連崔不去都打不過,就算打得過也不敢打,旁邊還有秦妙語和幾個左月衛虎視眈眈,但他真的快被崔不去搞崩潰了,眼淚順著鮮血往下淌,整個人在角落縮成團,瑟瑟發抖。 崔不去還彎腰拍拍他的肩膀,溫聲安慰:“好好休息,過幾日帶你回京?!?/br> 容卿大開眼界。 換個位置想想,若是他,能這么快解決嗎? 敢這樣解決嗎? 只怕是辦不到的。 并非因為他的權限比崔不去小,御史持天子命下行,若是他想先斬后奏,只要能擔得起事后的追責,也未必不能殺,但容卿知道自己下不了狠手,別說讓他殺武義,對個李庚下手,估計也得思前想后,遲遲動不了刀子。 而崔不去又殺又騙,短短半日便讓這些人把吃到嘴里的又吐出來。 楊云心里肯定恨極了崔不去,可他又能怎樣?罪證如山,能保住小命算好的,就算以后走了什么亂七八糟的門路,憑借什么身份背景重新起復,估計多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招惹崔不去。 容卿將心底最后那一絲若隱若現的小情緒剔除,徹底服氣了。 大事底定,崔不去的感覺卻不太好。 讓人將楊云押下去繼續關著,他原想過去看看鳳霄,對方在閉關,不宜打擾,但站在門口看看總是可以的,只要見到內室的門是否緊閉,就知道對方是否脫離險境。 但當他走到鳳霄所在的院子外面時,卻停住了腳步。 針刺一樣的痛從心口浮上,密密麻麻往全身擴散,像被扼住喉嚨,喘不過氣,又像被摁入水中,拼命想要掙出水面,卻無能為力,能夠被吸入鼻腔的氣息越來越稀薄,無力的感覺很快蔓延到四肢。 綿軟沉重,如綴壘石。 崔不去知道這是舊疾發作了,喘鳴加上心悸,之前也沒少出現這種狀況,通常都是一顆冰芝丹就能緩解,但眼下,冰芝丹沒有了,僅剩的三顆被鳳霄用去,喬仙去了鄰郡找藥材幫他煉制,沒那么快回來。 而他原本估計沒那么快發作的舊疾,也突如其來,勢頭洶洶。 應該是這幾日里勞累過甚了。 畢竟一開始要想著怎么對付楊云他們,后來又冒雨過去找人。 以他的身體狀況,是該出毛病了。 喬仙正因為知道,才會瞞著鳳霄的狀況不讓他給出冰芝丹。 但走火入魔跟舊疾發作相比,還是前者更為兇險一點,崔不去覺得自己能忍,這么多年來,也早就習慣了。 忍忍就過去了。 他走得很慢,幾乎是扶著墻,一步一步,背脊不似往常那樣挺直,但也看不出什么異樣,因為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像在看沿路風景,絕沒有人看出他是在忍痛。 蝕骨噬心的疼痛。 裴驚蟄迎面走來,瞧見他在外頭,還停下來打招呼。 “崔尊使,您來看郎君嗎?” 崔不去嗯了一聲,平靜道:“我走不動了,你扶我回去?!?/br> 他說走不動,那就是真走不動了。 崔不去心志堪比金石,他對疼痛忍耐的能力,不亞于當世任何一名高手,但他的身體卻如朽木殘石。 裴驚蟄大吃一驚,忙攙住他歪過來的身體。 “我幫您請個大夫來吧?” “不用?!贝薏蝗ッ奸g懨懨,語氣還很平穩,“這里的大夫還不如喬仙,她已經去找藥了。你扶我回去休息就行?!?/br> 裴驚蟄想到那三顆冰芝丹,心下歉疚,不敢再多說,忙應了一聲,直接把崔不去背回屋。 “不必管我,我躺會?!?/br> 崔不去啞聲說罷,脫鞋上榻,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將被子一卷,整個人裹進去。 他沒有訴苦喊痛的習慣,多說無益,現在除了冰芝丹,什么藥都無用,與其跟裴驚蟄啰嗦,不如省點力氣,先熬過這一關再說。 身后傳來輕手輕腳關上門的動靜。 崔不去緩緩出了口氣。 又是一波疼痛涌上。 崔不去閉上眼。 最初病痛發作是什么時候,他已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