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容卿覺得崔不去絕對是看自己不順眼,故意處處與他過不去。 他也懶得再說下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 “明日黃略會邀請城中世家富賈,商議捐糧賑災一事,他也請了我,崔尊使若不信,大可自己親眼去看看,到底誰是忠,誰是jian!” 容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太亂了。 簡直團團迷霧圍來,撥也撥不開。 關山海習慣沙場上直來直去的拼殺,從沒遇見過如此復雜的局面,乍看像是各級官員的責任分配,但仔細一想似乎又沒那么簡單,朝廷撥下那么多災糧,難道全用光了?黃縣令和李縣丞明擺著不和,容卿是否被兩人利用?為什么有人給容御史送那兩幅畫,想引他去查出真相,還是想讓他去送死? 越想越是頭疼,關山?,F在很慶幸自己是個武館,不必去與這些事情周旋,但他也不認為崔不去一來,就能神仙似的破開局面,迎刃而解。 但他知道,為了追趕容卿,崔不去將路程上原本花費的時間整整縮短一半,本來就差的身體似乎更差了一些,但一路上他始終半句苦也沒喊過。 關山海雖然還是不喜歡這份差事,但他對崔不去的觀感也沒有原來那么抗拒了,還忍不住輕聲問:“您是如何知道容御史有危險的?” “因為在這里,容卿是一把刀,誰握在手里,誰就能用來威脅別人?!贝薏蝗ズ鋈粐@了口氣,“說不定我們很快就能看見容卿的一百種死法了?!?/br> ??? 關山海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 容卿也很茫然。 他正與城中名士豪富們一道,坐在縣衙后面的花園內。 應縣令黃略之邀,眾人前來赴宴,商議本縣災情事宜。 讓容卿茫然的是,昨天還冷嘲熱諷的崔不去,今日綿羊一樣坐在他身后,不僅唇上多了撇胡子,還讓他對外稱呼自己崔先生,搖身一變,成為他容某人的親近幕僚。 本地士人商賈對這位容御史很好奇,幾乎人人都上來行禮寒暄套近乎,難免也就注意到他身后的崔不去,不乏好奇者詢問一兩句,崔不去低眉順眼,全由容卿出面作答。 容卿知道崔不去想隱瞞身份,正合他意,因為他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崔不去是左月局的人,甚至以為朝廷不信任他,還派了左月局的人來監視他。 只是他沒想到崔不去惺惺作態如此厲害,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說沉默寡言,就真的一句話也不說,連眼神都變得溫和無害,說話柔聲細氣,哪里還有昨日的半分銳利鋒芒。 來的賓客一多,容卿也顧不上去留意崔不去的變化了,他發現今日在場眾人,來的大都是年輕人,或者是家中長子次子,極少有家主親自出面的。 其中又以一個年輕人格外惹眼。 對方年紀二十上下,倒有幾分英俊,聽說姓李,排行十四,跟縣丞李沿還是遠方親戚——容卿也才知道李沿原來是本地人,家境優渥,李家在當地乃至整個光遷郡,都是名門望族。 李十四是跟著他的堂哥,也就是李家嫡長子一塊兒來的,但比起他堂哥的穩重,李十四就活躍多了,不僅到處敬酒,還愛往容卿跟前湊,不顧失禮,拉著他問東問西,還對容卿身旁的崔不去頗感興趣。 “聽說崔先生是南朝人?你不留在南朝做官,怎么跑到北朝來了?南朝是怎么樣的景致,當真處處山水處處花,片片婉轉片片歌嗎?” 李十四伸長脖子,幾乎快要碰上崔不去,若不是他少年模樣不惹人厭煩,滿臉寫著好奇,現在怕是要被訓斥無禮了。 崔不去靦腆一笑:“也不是想做官便有的做,我這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只能來投靠北方親戚了,幸好容御史不嫌我沒用,將我留下幫忙抄寫文書,至于你說的景致,崔某覺得,南北有山有水,是無甚區別的?!?/br> “哎喲,崔先生,你這手腕好生細致!”李十四像發現了什么新鮮玩意,抓住崔不去的手腕就不肯松開了。 “聽說南人好南風,更有些嗜好古怪的,專挑年紀大的下手,以你這等樣貌,該不會是被這種人盯上了,才跑到北邊來避難的吧?” 第133章 崔不去動了動手臂,沒抽回來。 一時間,連他在內,容卿周圍的人,都注目過來。 容卿面露古怪,只覺這青年行止輕浮,若對方調戲的是個美貌女子,他可能一早就制止了,可崔不去如今面有胡須,分明是個文士,更不必提左月局的身份,容卿想起左月局那重重令人聞風喪膽的傳說,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這人真是膽大包天啊。 他甚至隱隱有點同情起李十四了。 若是崔不去,這李十四現在自然已經被目光切割成幾十塊,整整齊齊下油鍋,但崔不去現在不是崔不去,他是容卿的謀士崔先生,方才內斂沉默的表現,已經表明他的性格與崔不去截然不同。 崔先生露出驚怒莫名的神色,似受了莫大侮辱,卻對這變故也始料不及:“你怎可如此!” 他用力掙開對方的手,這回很順利,但李十四順勢松開之余,還在他手心撓了一下,輕佻曖昧,活脫脫是風月老手,男女通吃。 “容御史,我與崔先生一見如故,不知你能否割愛?”李十四轉頭問容卿?!澳阋裁礂l件,只管開出來就是?!?/br> “胡鬧,崔先生是人非物,怎可如此,還不快退下!”容卿訓斥道,但他本已做好來到這里斗智斗勇的準備,誰知卻蹦出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李十四,一下子打亂了他所有步驟。 “十四郎,不得無禮!” 李家的嫡長子匆匆趕來,一臉無奈向容卿行禮,“容御史見諒,我這堂弟從前在洛陽長大,孤兒寡母,養成了他這放肆無忌的胡鬧性子,您大人大量,別與他一般見識!” 李十四滿臉吊兒郎當無所謂:“堂哥,什么放肆無忌,我這叫真性情!這滿堂歌姬我都沒興趣,就要這位先生,他又不是容御史的妻兒老父,有什么不能割愛的,我多出點錢,雇崔先生換個地方當文書,不也一樣嗎?” 容卿沉下臉色,提高聲音:“今日黃縣令請我來,便是讓我來看這樣的鬧劇嗎!” 話音既罷,縣令黃略在吏員的引領下匆匆趕至,李家人則連連告罪,使勁拉著李十四退到席位上去。 李十四嘟嘟囔囔還不太滿意,但被堂兄訓斥一通,也不敢再如何了,只一雙眼睛四處溜達,頻頻看向崔不去,他見崔不去察覺自己的視線,有意無意望過來,便朝他露齒一笑。 崔不去面無表情,移開視線。 容卿雖是客人,卻是御史欽差,縣令黃略將主位讓出,崔不去因他之故,也得了個方便,坐在容卿身旁,得以縱觀全局。 今日舉宴,來的都是本地的望族地主,他們田地眾多,這次受災嚴重,洪水一過,今年的收成都化為烏有,想收佃租也收不到,這些人個個強打精神撐起笑臉,別說山珍海味,就是龍肝鳳膽,估計都沒什么心情去吃。 黃略居于次座,高聲道:“原本城外水災未歇,是不好大舉宴席的,不過這幾位,都是本城名士,這次聽說容御史奉上命前來視察,欣喜不已,提出主動拜見,下官這才將他們召集至此,以供上官垂詢?!?/br> 御史下巡,無非詢問災情,監察賑災,災糧只會優先喂飽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以免有些人走投無路憤而造反,世家地主們是半點好處都沒有的,所以大家對今日的宴會都提不起興趣,聽見黃略說什么“主動拜見”,都暗罵黃略逢迎拍馬,顛倒黑白。 容卿卻對黃略的識趣很是滿意,因為就算黃略不主動邀約,他也會提出想見本縣望族,奉命巡查,查的不僅僅是災情,還有糧食是否真正用去賑災,本地地主是否與官府勾結從中牟利,他當上御史不久,這還是頭一回出京辦差,離京之前他特地去詢問過一位官場前輩,將這些要點牢牢記在心里。 總的來說,黃略的表現還是很讓他滿意的,起碼今晚也沒有上什么珍饈美味,都是尋常菜色,素菜居多,甚至有些寒酸,容卿還在席間吃到一道家鄉菜,雖然知道那可能是黃略事先打聽的有意安排,但那道菜不過是簡單的涼拌素菜,所以他還是吃得頗為高興。 眾人輪番上來敬酒,其中還有縣丞李沿和縣尉武義等人,他擺不出冷臉,只能應景地小酌幾口,在沒有影響神智之前,他放下酒杯,輕咳兩聲。 “這次朝廷雖然撥糧賑災,不過我一路走來,親眼目睹洪水滔天,所淹房屋農田不計其數,百姓之家因此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更不知凡幾,黃縣令雖然已經放了災民入城,但災糧終歸有限,頂多不過半個月就會告罄,然而那時就算洪水退去,重新播種插秧,起碼也得明年春天才有收成,屆時還得先熬過一個寒冬?!?/br> 在場個個都是人精,哪里還需要他多說,聽到此處,大家就明白他要說什么了。 一名丁姓的中年人立刻截過話頭:“容御史體恤民情,悲天憫人,我等甚為欽服,這次洪水一來,我們家的田地被洪水沖個精光,可我母親心善,不忍家中佃農租戶餓肚子,還拿出自家存糧來給他們吃,如今家中已無余糧,眼看郡內許多地方都遭了災,糧食還得從郡外運來,價比黃金,我等委實買不起,還請容御史幫我們想想法子,救我們一命??!” 容卿此前聽說過,丁家是本縣最大的地主,家中也有人在朝為官,他一開口,其他人紛紛附和。 “是啊,我們家的田地也都被淹沒了!” “家里糧食都吃個精光了,求御史想想辦法,請朝廷再撥些災糧吧!” “容御史,您可要為民做主??!” 七嘴八舌紛涌過來,容卿有點傻眼,他原想讓地主們拿出多余的糧食來捐,卻被他們搶先訴苦,這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縣丞李沿適時道:“各位,容御史剛到沒幾天,今日召大家前來,也是為了了解詳情,諸位有什么冤情苦處,不妨當面陳情,但過了今夜,若發現有人在外頭亂嚼舌根,詆毀朝廷,官府卻是決不輕饒的?!?/br> 黃略冷眼旁觀看好戲,反倒是李沿主動出面,容卿對李沿又多了幾分好感,他正想說話,卻聽見一人朗聲道:“李縣丞,您這番話,恕小人不敢茍同??!” 容卿聽著耳熟,循聲望去,發現說話之人,正是方才過來戲弄崔不去的李十四。 “現在外頭議論紛紛,謠言四起,都說朝廷沒糧撥下來了,要大伙自尋出路,這些話可不是我們放出去的!我們家原先給下人都是一日三餐,如今只能減為一日兩餐,要說困難,我們也不比災民好多少,只是因為在城內,一時半會沒到搬家的地步,若雨再這么繼續下,洪水遲早把城里也給淹了,到時候整個光遷縣也就完了,是走是留,還請容御史給我們拿個主意??!” 李十四大喇喇道,非但口無遮攔,還對容卿少了幾分恭敬,活脫脫一個被寵壞了的紈绔子弟。 容卿沉下臉色:“如今正該諸位同舟共濟,共度難關,你卻在這里說什么是走是留,若放陣前,這就是擾亂軍心!實話與你們說吧,朝廷官倉也非取之不盡,若是災民熬不過這個寒冬,就會有許多人餓死凍死,莫說你們來年沒了人耕種,那些心懷不滿的,更容易聚眾鬧事,到時候受害的還不是你們嗎!” 眾人心道來了,容御史繞了大半天圈子,終于進入正題,歸根結底,還是想從本地望族地主們手里挖出錢糧,可眾人又如何肯輕易把這些命根子交出來,大家還是指望朝廷出面,省心省事。 李十四再次開口,說出其他人的心聲:“容御史此言差矣,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可以搬走??!” 丁姓地主嘆道:“容御史,我們也想為家鄉盡一份力,奈何現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他人也道:“是啊,我們現在自身都難保,根本沒法子幫別人了?!?/br> “好了!”黃略終于出聲,“前兩年,光遷郡實行捐糧減租,縱有些小災,我們也能自給自足,今年不幸遇上大災,朝廷除了賑糧之外,還須各位出力,與前兩年一般,定下捐糧免租之策,只是具體怎么減免,還需各位共同籌謀,出出主意?!?/br> 大家面面相覷,又是那個討人厭的李十四當了出頭鳥:“黃府君,方才我們都說了,并非我們不肯捐,實在是沒有余糧可捐了,別說免租,就算朝廷將未來十年的租子都免了,今年我們也是捐不出糧的??!” 容卿覺得今晚這頓飯吃得糟心極了。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摸清光遷縣的一些情況,今晚存了下馬威的心思,甚至還想在崔不去面前出點風頭,將他的氣勢壓下去,卻沒想到今夜處處不順,非但地主們不配合,光遷縣這些官員們也不怎么積極。 那兩幅匿名畫作到底是誰送給他的,容卿本想借著這場宴會摸出點端倪,誰知官員地主們的反應卻讓他反而陷入被動的境地。 身旁的崔不去一直沒開口,對方肯定在看自己的笑話吧,容卿暗自想道,心情更郁悶了,喝酒的次數不知不覺頻繁了一點。 崔不去固然覺得容卿太嫩,今夜從頭到尾被牽著鼻子走,但他的注意力卻不在容卿身上。 李十四起初的表現很容易讓他以為對方是鳳霄假扮的,容貌年紀全部改變不奇怪,喬仙也能做到這點,先前他們在西突厥時,也玩過一手易容。 而且李十四行事太過高調,很像鳳霄的作風。 不過,當他看見李十四去向縣尉武義敬酒時,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諂媚神色時,想法卻又有點動搖了,因為鳳霄似乎還從未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 姓鳳的也許吊兒郎當,看似不把任何事情放在身上,實際上傲氣極重,除了自己,誰都瞧不上,要他對某個人伏低做小,似乎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李十四只是李十四,應該與姓鳳的半點關系都沒有? 崔不去斂眉低目,頭一回為自己的多疑感到困惑。 按理說,他悄無聲息離開京城,此時的鳳二就算察覺他不在,也不可能這么快就鎖定他的去向,更不可能這么快就追過來,弄出一個新身份,那么,他何必如此多慮,何必看見誰,都想起鳳二。 第134章 崔不去在觀察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在觀察他。 不過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還是放在容卿身上,畢竟他才是本場主角,而且崔不去的表現實在太低調了,他更像一個經常做文書的吏員,很少露面,很少見識過大場面,頭一回身處這樣的宴會之中,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羞澀,話也不多,與別人交談時很拘謹,被李十四這樣的紈绔子弟唐突了也一時無法。 容卿沒有幫這位幕僚解圍,兩人之間甚至交談都很少,神色不掩疏離,這說明容卿跟他的幕僚也不親近,更說明容卿身邊無人可用了,不得不匆忙找了這么個人濫竽充數。 容御史果然如外界傳聞的那樣,初出茅廬,一知半解,這樣的人來到光遷縣,只能傻乎乎地被牽著鼻子走。 一些人若有所思,一些人則放下心,松一口氣。 容卿不是沒有察覺旁人的目光,但他不可能拍案而起,質問他們,這樣只會讓他更加被看輕。 杯中的酒帶了一絲青草甜味,應該是當地特有的,一杯下肚,回味猶甘,他望著酒波微微蕩漾,眼皮已是有點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