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盧氏一見就道:“不錯,旁人都說孫大夫兩袖清風,家徒四壁,又哪來這么多余財?” 縣令拿在手里掂了掂,約有三十兩左右,比他一年俸祿還多些,若單只是看病資費,的確用不了那么多錢。 那女子流淚喊冤:“前幾日奴家身體不適,的確派人請過孫大夫去看病,卻都是按藥堂資費給的,這一袋銀兩,我從未見過!” 縣丞不為所動:“從你住的宅子前往保寧堂,需要繞大半個安平城,其中也有兩間崔家的藥鋪,你卻非要大老遠去請孫濟民去看病,這又是為何?” 女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怯怯抬頭望向崔三。 元配的咄咄逼人,讓崔三生出一股火氣,忍不住大聲道:“因為她懷孕了,孫大夫擅長安胎保胎,是我讓孫大夫過去給她看的!” 盧氏聞言冷笑:“那事情不就很清楚了,她懷了孕,打著寵妾滅妻的主意,請孫大夫前去商議,利誘威逼,讓他來害我!” 崔三怒道:“你胡說八道!” 女子泣道:“我沒有!我怎敢!” “你不敢?你不還慫恿過三郎將你帶回崔家嗎!”盧氏昂起頭,“明府,使君,我在得知此女與孫濟民暗中往來之后,便派人去暗查,果然查到,孫大夫從前與這賤人的父親是故舊,這層關系加上銀兩,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嗎?” 縣令望向老者:“可有此事?” 孫大夫嘆了一聲:“她父親從前來找我看過病,后來我們又成了棋友,常來常往,僅此而已?!?/br> 盧氏冷笑:“常來常往,還叫僅此而已?” 縣令溫聲道:“孫大夫,我自掌本縣,便聽過你的名聲,若說你老眼昏花多寫了一味藥,還有可能,但盧氏說你謀財害命,這可不比誤殺,若罪名落實,便會以謀殺論處,當判斬刑,你可有什么話說?” 孫大夫苦笑:“事已至此,有何可說?我只是沒想到,自己治病醫人,到頭來,治得好病,卻醫不了人心!” 縣令皺起眉頭,這句話沒頭沒尾,云里霧里,公堂上講證據,孫濟民這句話帶著泄憤之意,沒法為自己辯解。換句話說,他眼看證據確鑿,辯無可辯,索性放棄了。 “這么說,你是認罪了?” 孫大夫閉上眼,一言不發。 縣令請示崔不去與元郡守:“二位使君,可有什么要補充的?若是沒有,下官這就讓人將他們收押了?!?/br> 崔三急道:“周氏身懷六甲,能否假釋?” 縣令不悅:“你這外室涉嫌合謀殺人,還想假釋?” 崔三再想說什么,匆匆趕來的崔珮,卻帶著人直接將他拉開,不讓他再添亂。 “請恕在下來遲!”崔珮喘著氣道。 自從聽說這樁案子由誤殺變成蓄意謀殺,他便在外頭四處奔走,尋找為孫濟民脫罪的法子。 “這是在下從保寧堂和孫大夫家中尋到的藥方,攏共上千張,都是這些年他給病人們開的方子,還未一一收齊,但這些藥方無一錯漏。還有,方才聽說孫大夫涉案,我寫了求情書,上面是本縣五十位百姓的手印,他們都是曾經受過孫大夫救治的患者,事態緊急,只來得及收集這么多,還請明府多給我些時日,這安平半城百姓,應該都愿意按上自己的手印?!?/br> 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五十個手印已是極限,崔珮一刻都沒歇過,此刻已是汗濕重衣。 縣令嘆道:“崔四公子,謀殺大罪不由本府處置,須經三司上稟天子,最終核定?!?/br> 崔珮道:“在下知曉,但有了這些藥方和求情書,總可以為孫大夫謀些便利,定罪時也許能寬宥些許吧!” 那一沓沓藥方和鮮紅的指印落入孫濟民眼簾,老人紅了眼眶,半晌無言。 盧氏怒道:“四叔,孫濟民與周氏合謀害我,你竟還為他奔波求情!” 崔珮:“三嫂,我相信孫大夫為人,絕不會做出這種事!” 盧氏被他一臉正氣氣了個倒仰,連連冷笑:“好!好!你們崔家一個個,都合起伙來與我作對!” 崔三壓低聲音喝道:“你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就回去!” 他試圖抓住盧氏的手,卻被對方一把甩開。 “我若是在鬧,你又在作甚!”盧氏從牙縫里一字字迸出。 崔三被她布滿紅絲的雙眼震住,一時無法言語。 縣令斟酌道:“此案內情復雜,待本府整理線索,擇日再審……” 就個人而言,他同情孫濟民,但同情是不能幫人脫罪的,他能在職權范圍內做的,也就是將案子多拖幾日罷了。 “不必擇日了?!贝薏蝗ズ鋈淮驍?。 他望向盧氏,似笑非笑,“我有一事不明,想問問你?!?/br> 盧氏抿唇挺背,交叉在小腹的雙手暗暗絞緊帕子。 崔不去:“崔三此人,志大才疏,諸多怨言,嚴于律人,寬于待己,這么多年來,他先是干下丑事,令你蒙羞,如今又養起外室,珠胎暗結,甚至想要你的性命,為何你還能幫他說話,為他圓謊?” 盧氏臉色一白。 崔不去指向崔三:“如此渣滓,值得你顛倒黑白,舍命相護?” 崔三氣急敗壞:“你竟然如此說我,你這不孝……” 崔珮未等他將下文說完,便伸出一腳將他踹倒。 縣令怒道:“公堂之上,豈容喧嘩打鬧,都押起來!” 元郡守冷冷道:“崔三無視法紀,咆哮公堂,論律該如何處置?” 縣令從善如流:“笞三十!” 左右上前,二話不說,直接將人剝了褲子按下便打。 慘叫聲驟然響起,縣令揮揮手,捕役便用布巾直接將崔三的嘴巴堵住,任他只能冷汗直流嗚嗚叫喚。 崔珮垂目斂眉,只作不聞不見。 三十下打完,別說咆哮吵嚷,崔三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哼哼。 但沒有人發話讓他去醫治,崔三只能拖著血rou模糊的屁股趴在公堂上,半死不活。 盧氏雙目微濕,撇過頭不看他。 崔不去拿起那張出了人命的方子,又從另外一沓方子中隨意抽出一張。 “孫濟民行醫數十年,從未出過錯,否則,安平縣百姓的唾沫星子,怕是早已將他淹沒,是這樣吧,何縣令?” 何縣令聽見崔不去問自己,點點頭道:“不錯?!?/br> 崔不去笑了一下:“這上面的字跡與紙張,的確與孫大夫以往開的方子一樣,瞧不出什么差別,但百密一疏,終有一處,露了破綻?!?/br> 何縣令忙問:“何處?” 手指點點藥方,崔不去吐出一個字:“墨?!?/br> 元郡守拿過兩張方子,分別嗅了下,疑惑道:“味道上,似乎的確有所不同?!?/br> “孫大夫以往那些藥方,用的都是身煙墨,也就是下品墨。這種墨雖與上品中品一樣,都是在窯內燒制而成,但身煙墨料為近火煙炱,與其它兩種不同。藥鋪開方子用不著什么好墨,所以除了這些平常的藥方,保寧堂其它方子,應該也都是用身煙墨所寫?!?/br> “而這張方子,”崔不去將殺人方輕輕一抖,“用的卻是上品墨。字跡雖然相差無幾,但墨色飽滿,筆畫潤滑,松香淡淡,難不成他要殺人,還得專門買一方上品墨來研磨寫字,方顯得隆重?” 何縣令也想到了其中關節:“不錯,你們即刻命人去孫家,將孫濟民平日所用筆墨,悉數取來!” 崔不去慢條斯理道:“拿了之后不必急著回來,再去一趟崔家,將崔三書房里常用的磨都拿過來?!?/br> 崔三倏地抬首! 那原本被打得奄奄一息垂死鴨子般軟下去的脖頸瞬間僵直,長長伸直,兩只眼珠布滿驚懼恐慌。 尤其在他看見崔不去朝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時,那表情猶如眼睜睜看著惡鬼撲上來,卻動彈不得,死期將臨。 崔珮難以置信地望向崔三,后者不善偽飾,表情變化已經說明了一切。 莫說元郡守與何縣令,便是崔珮,也從崔三的反應里窺見一絲答案。 崔不去微微一笑:“據我所知,崔三內宅不寧,夫婦難諧,爭吵更是家常便飯,昨日我在崔家作客時,還親眼看見兩人推搡入內,互相埋怨。崔三養了外室的消息,應該很難瞞得過盧氏,雙方難免又起爭執。而這張殺人的方子,并非孫濟民所寫,而是出自崔三之手,他想要毒殺的人,也不是那無辜的陳娘子,而是自己的妻子盧氏!” 饒是崔珮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舊被這句話砸得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崔三嗚嗚亂叫,大抵是在喊“你胡說”之類的話,可惜嘴被堵住,言語不得。 “根據孫濟民剛才的供詞,他說他的確寫過這樣一張方子,但上面沒有蟾酥這位藥。也就是說,是有人受命,私自在藥材里添加蟾酥,沒想到門口那一撞,藥材掉了包,死的人變成了陳娘子。崔三得知情況,后怕不已,連忙讓人將原來的方子銷毀,又模仿孫濟民的筆跡重新寫了一張,想把這一切推到孫大夫頭上?!贝薏蝗ツ恳暣奕?,笑問道,“我說得可對?” 崔三說不了話,只能瘋狂搖頭。 崔不去轉向瑟瑟發抖不敢作聲的藥鋪伙計:“你看見了吧?若崔三不認罪,你就會被崔家推出來當替死鬼,你覺得你的腦袋可以砍下來再安回去嗎?” 伙計撲通跪下,大聲道:“是東家!是三郎他讓在藥包里加了蟾酥,我什么都不知道??!” 何縣令追問:“他為何這么做!” 伙計語無倫次:“小人不知,小人……他要殺東家娘子!” 何縣令步步緊逼:“事后這張藥方也是你仿的字跡嗎?” “不不!不是!這張方子,是他寫好了交給我,他還囑咐過我,絕對不能將此事說漏嘴!”伙計朝孫大夫拼命磕頭,“孫大夫,我不是人,可我不是自愿的!我若沒了藥鋪里的活計,一家老小就都沒著落了!” 孫大夫嘆了口氣,閉上眼,不看不言。 前去搜崔三書房的縣丞帶著人回來了。 他身后還跟著崔家長孫崔斐,想必是崔家連遭變故,又有縣丞上門一趟,崔詠心知孫大夫的案子恐怕不是那么簡單,忙讓崔斐過來聽審,但崔斐在外面就被攔下,只能在外頭干等。 縣丞辦事得力,非但帶回崔三書房里的筆墨紙硯,連同他書案上所有紙張卷宗書籍,連同用過的廢紙,也都一并拿來了。 他將東西一一擺放分類出來,眾人便能清楚看到,在崔三還未來得及扔掉的廢紙里,有大半是在臨摹藥方,細看還是孫大夫的藥方,而平日那些習作,則大多是臨摹各朝各代名家書法。 在崔三被拘于博陵寸步不得出的這些年里,他游手好閑,鎮日玩樂,唯一拿得出手的愛好,就是這一手惟妙惟肖的書畫模仿。 看至此處,元郡守搖搖頭:“可惜你行事魯莽,白費了盧氏借刀殺人的一番苦心,若你再謹慎些,說不定還能多抵賴片刻?!?/br> 崔三面如死灰,終于放棄了掙扎,何縣令見他老實下來,就讓人將他口中布巾除去。 何縣令沉聲道:“盧氏,事到如今,你還想撒謊不成!你如何知道他想殺你?” 盧氏忽地笑出聲,悲涼道:“枕邊人對自己起了殺意,試問哪個做丈夫或妻子的,會沒有察覺?更何況我方才已說過,周氏身邊的婢女玉松,是我安排過去的眼線。那日陰差陽錯,他沒能殺成我,又聽說藥掉了包,被換成了普通的藥,就知道那藥一定會在別人身上出問題,他很害怕,找來伙計在書房密議,卻不料被我聽見?!?/br> 何縣令怒道:“你明知牽連無辜,非但不來報官揭發,反倒還助紂為虐,幫他隱瞞!”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總想過,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看清我的好,他就一定會回頭?!眱尚星鍦I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昔日清麗早已遍布滄桑,盧氏無聲悲泣,“這次的事情若暴露,崔家三房就完了,孩子從此都會抬不起頭,我就想,我只是幫他一把,幫他將這個慌圓了……” “我不需要你幫我!你這毒婦,你只不過是想趁機殺了周氏!”崔三梗著脖子沖她咆哮?!皠e惺惺作態了,我不稀罕!” “好!” 崔不去擊掌三下,毫無感同身受之意,反是笑道:“盧氏,你有這份深情,等崔三上了刑場,你再為他殉情,黃泉碧落,你們大可生死相隨,就不必在這里惡心我們了?!?/br> 說罷,他轉向何縣令,“崔三殺人,盧氏幫兇,陳氏一尸兩命,隋律皆有法可依,該如何判,如何往上陳奏,你應該心中有數了?” 何縣令拱手道:“尊使放心,下官一定秉公處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