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段棲鵠…… 血債……血償…… 一陣大風刮來,隱隱帶著血腥味。 段棲鵠…… 是自花園池子的方向傳來的! 段棲鵠從來就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否則早就死上十回八回了。 他叫上守在外頭,自己最為信任的兩名護衛,三人齊齊奔向花園池子的方向。 離得越近,那股血腥味似乎就越重。 “主人,您看!”護衛低低喊了一聲。 段棲鵠看見了,池子邊上有具尸體,仔細一瞧正是方才死去的兩名仆役之一。 “方才我不是讓他們清理干凈了嗎!”他勃然大怒,以為下人偷懶,將尸身又搬到這里來。 下一刻,后頸仿佛被一道黏膩濕冷的視線盯上,寒毛根根豎起。 那是人在面臨危險時下意識的反應。 段棲鵠二話不說,轉身就是一掌拍去! 竟然落了空! 耳邊同時響起冰冷的女聲。 段……棲鵠…… 而那里原本應該是護衛所站的位置。 段棲鵠走過無數夜路,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更有生死邊緣的掙扎,但到了此時此刻,終于按捺不住內心深處的恐懼,露出近乎猙獰的面容,咆哮道——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給我滾出來!” …… 且末縣衙。 高懿伸手接過侍女捧來的茶,結果因為心神不寧,手一滑,茶杯落地,熱茶濺上衣袍靴子,連帶手背也被燙了一下,他哎喲一聲,一蹦三尺高。 侍女連忙請罪,高懿直接將人揮退,也不讓她撿碎片了。 他小心翼翼拿出占卜的龜殼,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開始祈禱默念,反倒發起了呆。 直到仆役過來告知,有客來訪。 “不見不見!”高懿不耐煩道。 他現在哪有心思見什么客人。 仆從驚疑不定道:“郎君,來人自稱龜茲王之侄,他說他昨夜不經意望見城中上空忽現異象,對應的方向正是、正是此地!” 高懿心頭一跳:“將他們請進來!” 須臾,崔不去與鳳霄聯袂而至。 前者看見高懿,第一句話便是:“明府,您眉間雜氣橫生,印堂發黑,恐怕昨夜沾了什么陰穢之物吧?” 第54章 高懿聽見這句話,第一反應是不高興,哪有人一見面就說對方陰穢之氣纏身的? 但不高興之后,他陡然一個激靈,也顧不上不高興了,忙追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崔不去道:“我自小機緣巧合,習得通玄之術,能望氣觀相,所以方才一進來,就看見明府額頭黑氣氤氳,怕是昨日遇到什么事,或者被什么東西纏上了?!?/br> 以雙方的交情,崔不去無疑是交淺言多了,但高懿經過昨夜的驚嚇之后,現在迫切需要向人傾訴他內心的感受,也顧不上那么多,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索性順從內心的傾訴欲。 他問道:“你們昨夜,有沒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不去還真點點頭:“有。實不相瞞,我們一大早過來拜見明府,也正是因為此事?!?/br> 高懿:“快快道來!” 崔不去就將昨夜聽見的鬼哭大略說了一下。 當然,他沒提到鳳霄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斷喝,也沒提那盆洗腳水。 高懿赫然變色:“你們聽清那鬼說了什么嗎?” 崔不去:“約莫是說自己死得慘,有冤情之類。難道明府昨夜也聽見,鬼哭了?” 既然不是自己一個人聽見,高懿的疑慮也消散許多,甚至還有種雖然倒霉但有人墊背的慶幸,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止聽見,我還看見了!” 崔不去和鳳霄對視一眼,面露驚詫:“長什么樣,真是女鬼?” 高懿:“模樣我倒沒看清,穿著白衣,披頭散發,有些瘦高,聲音非男非女,那、那鬼直接就在我床邊現身,我讓人進來后,它又不見了,每回我剛躺下,那聲音就響起來,遠遠近近,說自己死得慘,想求我為他申冤?!?/br> 鳳霄拽住崔不去的袖子,露出驚容:“夫君,連明府都未能幸免,我們晚上回去會不會又撞鬼?夫君,夫君,我們換客棧好不好?” 崔不去凝重道:“難怪我出門前起了一卦,卦象顯示大兇,看來這不僅是大兇之兆,還是萬鬼哭城?!?/br> 高懿聽著這名字就覺得瘆人,忙問道:“萬鬼哭城是何意?” 崔不去:“若二十年前真有天大的冤情,彼時且末城沒有朝廷命官,苦主無處申訴,直至如今,日積月累,怨氣加深,纏繞段棲鵠不肯離去,是以昨日我們前往興家赴宴,也被段棲鵠身上深重的怨氣所染,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見陰穢之物了!” 高懿覺得這個厲鬼太不善解人意了:“冤有頭債有主,它想報仇就應該找仇家,找我們有什么用,簡直不可理喻!” 鳳霄負責捧哏:“夫君,照您這么說,事情可是還會更嚴重?” 崔不去:“自然,我方才說了,若案情一日未能澄清,怨氣只會一日日加深,昨夜不止是明府,我們所在的整個客棧都撞鬼了,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其他人的氣運,也都會受影響,屆時不就是萬鬼哭城了?!?/br> 高懿很關心其中一句,追問道:“氣運受影響,會如何?” 崔不去:“輕則時運低下,處處倒霉,重則惡鬼纏身,神智迷離,行商的影響財運,當官的影響仕途?!?/br> 鳳霄驚呼:“夫君,那咱們豈不是也要跟著倒霉?好端端的路過是招誰惹誰了,我們趕緊走吧,走不了的不管他們了,我們又不是這里的人,讓他們自個兒生受霉運吧!” 高懿:…… 鳳霄:“夫君,妾真的好害怕,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晚上醒來扭頭一看,枕邊睡的不是你,而是一只鬼???!” 高懿:…… 崔不去不著痕跡瞪了鳳霄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適可而止,再扭下去就過火了。 鳳霄:你看高懿嚇成那慫樣,等我再加兩句,讓他今晚睡不著。 兩人在一邊眼神交流,高懿雖還存著一兩分疑慮,但心下已經信了七八分。 換作段棲鵠那等白手起家的草莽,怕是不可能如此輕信,但高懿原本就信奉起卦占卜,對吉兇之說深信不疑,大半個且末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三不管縣令每天若是起了個兇卦,這一天都可以不出門的,更何況今次是親眼看見了鬼,被兇祟鬧了一整夜,此刻再被兩人一嚇,真有些神思不屬了。 崔不去見火候差不多,就道:“明府可曾想過,查明案情,令死者安息?也好徹底解決此事?!?/br> 高懿苦笑:“你說得倒輕巧,從何查起,又找何人開始查?難不成我直接上門去問段棲鵠有沒有殺過人嗎?那樁案子起碼有二十年了,我來且末城不過幾年,別說尸骨了,就連卷宗都沒有?!?/br> 崔不去:“既然幾次鬧鬼都是從客??菥畟鞒?,派人下去搜查枯井的話,說不定能發現什么。這世上也不是沒有高明的仵作能從尸骨上找到線索的,此事不止關乎全城的氣運,也關乎明府個人的氣運,你總不想一輩子待在這里當個縣令吧?” 高懿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崔不去:“借著這次查段棲鵠的機會,對興茂下手,一舉鏟除且末城的兩大勢力,你自然可以擺脫傀儡縣令之名,立下大功,別說升遷了,封侯也有可能?!?/br> 高懿連連搖頭,他來到這里幾年,清楚段棲鵠跟興茂兩家根深蒂固,除非朝廷派來大軍圍剿,否則單憑他,絕對不可能干掉其中一個。 崔不去道:“昨日壽宴上,興茂手下的人給段棲鵠下毒,事情敗露,事后興茂堅決否認與自己有關,你說段棲鵠信不信?興茂肯定知道段棲鵠不信,為了自保,也會選擇先下手為強。高明府,你怎么知道,下一個不是你?”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可能……”高懿說到一半,忽然醒悟過來,沉下臉色道,“你不是龜茲王之侄,到底是何人?” 龜茲向來不摻和且末城的事情,他的侄子又怎么會慫恿高懿去對付興茂跟段棲鵠? “我的確不是龜茲人?!?/br> 崔不去冷冷道:“高懿,你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能夠置身事外嗎?” 他拿出一枚漆木小印,丟至高懿面前?!翱纯催@是何物?!?/br> 高懿半信半疑拿起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時下官員,若有身兼多職者,一般會做成多面印,以方便攜帶,如崔不去丟給高懿的這方印章,就有六面之多。 印章是真的。崔不去在左月局的身份一般不暴露,但他與鳳霄一樣,身上都掛著不少別的官職,但一連串拿出來,乍一看還是挺能唬人的。 譬如崔不去的其中兩面官印上,就分別刻著銀青光祿大夫和監察御史,前者沒有實權,說白了就是徒有虛名,但天子一般會給有功之臣賜予這樣的官職,而后者監察御史,去年才剛剛設立,品階不高,許多人還有些陌生,但高懿聽在京的朋友說過,這個官職外劾貪吏暴情,內掌三省六官之儀,職權之廣,權力之大,聞所未聞。固然監察御史見了許多官員都要行禮,但他的權限也令許多人為之忌憚。 銀青光祿大夫是正三品,監察御史則僅為八品,從高不從低,高懿見了崔不去,自然是要行禮了。 但他懷疑自己眼花了,自己這邊陲小城,別說高官顯宦了,稍微養尊處優的人,都不會跑到這里來吃沙子,怎么會突然冒出一個三品大官? 崔不去:“外出查案,路過此地,為掩人耳目,方以龜茲王之侄身份行走。高懿,見此印章,你還有何疑問?” 高懿之前被騙過一次,自然不肯再輕易上當:“敢問閣下去往何地,又要查什么案子?與我又有何關系?” 言下之意,就算你是監察御史,也管不到我頭上來。 崔不去冷冷看著他:“我奉朝廷密令,要去的是三彌山,西突厥,你明白了嗎?” 高懿不至于耳目閉塞到不知朝廷這兩年跟突厥發生不少齟齬,所以,能與突厥扯上關系的必然是大事,他心下一凜,似乎明白了什么。 鳳霄適時在身前桌上輕輕一拍。 他用的力度不大,高懿甚至沒聽見什么聲響,就看見整張桌子化為齏粉,簌簌落地,在蒲席上堆了一地的粉末。 鳳霄溫溫柔柔道:“高明府,你看我的身手如何?” 高懿咽了一口唾沫,困難道:“舉世罕見?!?/br> 鳳霄笑道:“像我這樣的高手,誰能差遣得動,天下哪里去不得?就算做騙子,你不覺得屈才了?若非崔郎君身份特殊,我又怎會隨扈左右?” 先前崔不去拿出官印時,高懿已信了七八分,再被鳳霄震懾這一下,總算是信全了。 他起身行禮道:“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崔不去:“山隹崔,崔不去?!?/br> 高懿:“崔郎君,你是上官,又身負要命,我本不該多過問,但你的差事,似乎與段棲鵠的案子無關?!?/br> 崔不去:“我的差事自然與此地無關,但我不想等到回程時,發現你死了,連且末城變成了一個新的鄯善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