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崔不去放眼粗略一掃,發現一樓多是尋常富商與江湖人士,二樓則多為世家子弟,相比二樓的清凈,自然是一樓更加吵鬧一些,琳瑯閣特地將兩者分開,也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們剛剛走上樓梯轉角,拐入屏風后面,徹底擺脫林雍那道如影隨形的目光,鳳霄幾乎同時松開手,迫不及待將崔不去往旁邊一推,像是生怕稍遲一點就會沾上什么臟東西。 崔不去:…… 他默默地在賬冊上又記上一筆,面無表情找到位置坐下。 鳳霄似無所覺,笑吟吟問道:“看你的表情,應該知道林雍的癖好吧?” 崔不去不悅:“這就是你將我推出去糊弄他的原因?你我合作中貌似沒有包括這一項吧?” 鳳霄一臉無辜:“好歹我今日也帶你來看世面了,作為回報,你稍稍付出一點兒,又有什么關系?有我在,他也傷不了你的?!?/br> 崔不去淡淡道:“林雍雖然荒唐,卻不是傻子,你拿我作借口,還不如拿裴驚蟄更為可信?!?/br> 默默喝茶的裴驚蟄忽而嗆咳了一下。 鳳霄笑道:“那不行,他沒你好看?!?/br> 話音方落,林雍的身影就出現在屏風后面。 “樓下甚是吵鬧,令人不得清靜,不知鳳二郎是否介意我前來叨擾?” 鳳霄與崔不去之間原本相隔一尺有余,但就在林雍聲音響起的瞬間,鳳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崔不去的手腕,上半身隨之傾來,親昵笑道:“去去,你鼻子上有灰,來,我幫你抹掉?!?/br> 崔不去:…… 林雍盯住崔不去的眼神越發灼熱逼人,崔不去分明從中看見一閃而過的殺意,但對方很快又恢復瀟灑風流的作派,仿佛剛才只是錯覺。 放眼江湖,雁蕩山莊雖然只是中等武林世家,但因著林父豪爽好客的面子,旁人與林雍打交道時,還是挺給面子的,但到了鳳霄這里,就完全行不通了。 “抱歉,恐怕已經坐不下了?!兵P霄面上笑著,卻拒絕得很干脆。 林雍不死心,還想說點什么,裴驚蟄適時攔在面前:“林少莊主,請?!?/br> “那我們改日再敘?!绷钟褐缓玫?。 鳳霄微微頷首。 他對林雍表現得很不給面子,但林雍卻沒有表現出半分不快,對林雍而言,鳳霄就像一道翩然驚鴻影,查不出名字來歷,如憑空出現在這個江湖,來無影去無蹤,但只憑這風儀行止,已足夠令林雍為之傾倒,否則也不會念念不忘至今。 臨走前,林雍忍不住又看了崔不去一眼,后者的手腕正被鳳霄捉在手中把玩,眉目低垂,看不清表情。 他心下微哂,暗道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便甩甩袖子離去。 待鳳霄的手指從自己手腕上挪開,崔不去卻沒有方才的不悅,反是若有所思。 以解劍府二府主的身份地位,鳳霄根本無須顧及林雍的感受,更不必拿崔不去來當擋箭牌,但林雍幾番糾纏,他居然還沒與林雍鬧翻,猶留了一絲余地,這其中必定有其它緣故。 “你在想什么?需要我幫忙解惑嗎?”鳳霄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崔不去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解劍府是不是暗中在調查林雍?” 鳳霄目光微閃:“你怎會如此認為?” 崔不去不語,心中想道:難道林雍與于闐使者的案子有關?不,應該不是,雁蕩山莊離六工城十萬八千里,平日里與于闐和琳瑯閣都沒有生意往來,林雍會出現在這里,應該的確是過來看熱鬧的。不過林家的買賣中,有一種叫天凈紗的絹帛,產自南方,其色如天光,其布若冰肌,深受達官貴人喜愛,被列為貢品,每年由林家向宮中供給,林家之所以發跡,也正是從這樁買賣開始,聽說他們最近想要憑借于此,搭上太子的船。 鳳霄任憑他在那里思索,好整以暇道:“去去啊,以你的能耐,只在左月局當個默默無聞的細作,實在太委屈了,如今解劍府三位府主,若你有意投靠,我可向上呈稟,再為你專設四府主之位?!?/br> 裴驚蟄一旁微微睜大眼睛,想說點什么,又忍住了。 解劍府位比六部,大府主為刑部尚書兼任,鳳霄又有先斬后奏之權,可見權限之大,這崔不去雖說很可能是左月局的人,但現在還未徹底確定他的身份,他家郎君就以四府主之位相許,不可謂不隆重,裴驚蟄一時竟分不清鳳霄到底是真心想要招攬人才,還是故意在試探崔不去。 崔不去面色無波,緩緩抬頭:“什么左月局,我怎么聽不明白?” 鳳霄握住他的手:“你身體不好,還要在這邊城奔波勞累,機關算計,卻無人得見,我是真為你可惜,解劍府如今就少個像你這樣的智囊,你若肯點頭,左月局那邊,就由我出面去說,保管不得罪你的頂頭上司,你以為如何?” 他神情專注地凝視崔不去,斂了笑容的面色帶著真摯誠懇,簡直能令鐵樹開花,石頭落淚。 崔不去頭一回發現這世上當真有人能憑著一張臉就騙得別人神魂顛倒,忘乎所以的,雖然崔不去自忖沒有被迷惑,但也不妨礙他欣賞對方燦若春花的美貌。 “鳳郎君,雖然你的話很令人心動,不過我并不知道左月局是什么,也只想安安分分當個道士,還希望你此間事了,就遵守諾言,放我自由?!?/br> 色誘失敗,鳳霄微哂一下,松開他的手,往后背一靠,原形畢露。 “我什么時候承諾過要放你了?當初說的是考慮放你,至于能不能打動我,就看你的表現了?!?/br> 雖然他擺出一副無賴模樣也很動人,但崔不去還是忍不住暗罵一句厚顏無恥。 就在二人你來我往的較量中,清脆鈴聲響起,一名中年人走向樓下天井中央。 所有人不約而同被吸引了視線,循聲望去。 正戲開始了。 第14章 作者有話要說: ps:必須說明一下,在這篇文的背景時代里,南北朝隋朝時期,銀兩還不是主要的流通貨幣,當時主要流行用銅錢和絹帛來買東西,所以拍賣時用銀兩來計算肯定是不符合歷史的,但為了符合閱讀習慣,所以還是用銀兩更順眼,這就是半架空文,不用太考究挑剔。 自琳瑯閣傳出名頭之后,不少典當行與銀樓也都跟著有樣學樣,整了不少拍賣噱頭,可惜論起財大氣粗,都比不上琳瑯閣之萬一,每年只要琳瑯閣一下請帖,必定是千金難求,許多人視此為身份象征,也都以拿到這里的請帖為榮。 鳳霄想要一張請帖,無須表明身份也能手到擒來,但別人就沒有這么容易了,今日不乏頭一回赴會的,一見這中年人出現,頓時都安靜下來。 “今日乃唱賣的最后一日,多謝各位百忙之中撥冗前來,琳瑯閣上下不勝榮幸,閑話不多說,各位想必早已等急了,這就奉上第一件拍品,請諸位貴客稍等?!?/br> 中年人并未扯著嗓子嘶喊,聲音自然而然就傳遍每個地方,除了此處特有的天井設計之外,此人應該是個內家高手。不過話說回來,琳瑯閣家大業大,自然會引得不少人眼紅覬覦,聘請各路高手過來坐鎮,也就不奇怪了。 對方說罷,美貌侍女端著托盤上前,兩名年輕侍者一左一右,將被金綢覆蓋物品揭開,一尊青銅酒爵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 “此乃春秋時齊桓公所用之酒器,爵下有三字銘文,可證身份,此物由我們琳瑯閣東楊先生鑒為真品,起拍價為十貫,益價三次,諸位開始吧?!?/br> 侍女拉動下中繩索,鈴聲響動,立時就有人道:“十一貫!” “十二貫!” “十三貫!” 叫價開始之后,場面再度熱鬧起來,不一會兒就有人叫到了三十貫的高價。 這些人未必是對這尊青銅酒爵有多大的興趣,主要是從琳瑯閣流傳出去的珍奇,一般都能價值翻倍,哪怕自己不留著,拿去送禮,只要說一聲經琳瑯閣東楊先生鑒別,收禮之人自然也會刮目相看。 “出三十貫的是誰?”鳳霄饒有興致地問崔不去。 他沒有參與叫價,相比那尊酒爵,鳳霄對競拍的人更感興趣,他知道崔不去肯定會知道。 果不其然,崔不去道:“對方名叫冷都,是漕運九幫總舵主的義子,最近總舵主寧舍我送了一位美人給南朝皇帝陳叔寶,此美人得了陳叔寶青眼,寵遇有加,陳叔寶也許會因此龍顏大悅,將南方漕運分一杯羹給寧舍我,冷都拍下這件酒器,應該是拿去送禮的,不過陳叔寶堂堂天子,看不上這個,這件禮物可能是送給陳叔寶身邊的內侍。若無意外,他對此物勢在必得,別人也不會在第一件東西上就與他爭搶不休?!?/br> 漕運九幫不是一個幫派,而是九個幫派的合成,它們以水為生,靠水吃飯,是南方武林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九幫之中以金環幫勢力最大,于是金環幫幫主寧舍我就被推舉為總舵主。 寧舍我也的確是個梟雄人物,在他的經營下,漕運九幫很快崛起,從一個不過中等規模的聯盟,一躍成為江南武林之首,風頭一時無兩。 解劍府想要查什么人,雖然也易如反掌,但終究不如帶個崔不去在身邊更方便,武林掌故江湖人物早已盡在心中,隨口一說就能道出對方來歷,背景目的,這份本事連裴驚蟄也自嘆弗如,暗道左月局人才輩出。 待崔不去說完,三次益價也已唱完,青銅酒爵最終被冷都買下,完全符合崔不去的預料。 此人原是面色蒼白,病態懨懨,一件大氅幾乎將半張臉蓋住,歪坐在那里都能讓人感覺到倦意撲面而來,但他開口說話時,卻分明有種運籌帷幄的篤定,令人不由自主信服有加。 鳳霄拍手贊道:“阿崔好生厲害,放眼滿堂佳客,只有你得了三分風流!” 崔不去緊閉嘴巴,非是不接他的話。 偏偏鳳霄還不肯罷休:“你就不問我另外七分在哪里?” 崔不去冷冷道:“不用問也知道?!?/br> 鳳霄笑道:“看來你也是這么想,英雄所見略同,天下風流,我已占了七分,余下三分,就分給你吧!” 崔不去翻了個白眼作為回答。 裴驚蟄好奇道:“那寧舍我可有親子?” 崔不去搖頭:“寧舍我與妻子成親十九年,膝下無所出,只收了冷都一個義子,視如親出。寧舍我已經放出風聲,明年要金盆洗手,如無意外,金環幫幫主之位,應該是會傳給冷都,但冷都年紀輕,連金環幫內部都壓服不了,所以具體如何,還待觀察?!?/br> 裴驚蟄只當市井逸聞聽聽,一笑便罷,因為他覺得這些江湖恩怨遠在南方,又是幫派內部的瑣事,與北方乃至大隋都沒什么關系。 崔不去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淡淡道:“天子若意欲伐陳,必得渡河南下,漕運就變得至關重要,如果能從內部分而化之,令其生亂,總比到時候漕運九幫協助南朝對付大隋好吧?!?/br> 鳳霄笑而不語,他早已想到這一層。 裴驚蟄卻未必有這個見識,聞言當下一怔,拱手道:“受教了?!?/br> 起初見崔不去開口說不了兩句話就咳嗽幾聲,裴驚蟄嘴上不說,心下難免有些輕視,畢竟解劍府與左月局不同于一般三省六部,這兩個地方經常需要在光與影的交界游走,既要上得了朝堂之高,又得縱橫江湖之遠,武功不是必須,但沒有三兩下,在強者為尊的武林中幾乎寸步難行,可崔不去就是個意外,此人出身琉璃宮,對江湖人士了如指掌,卻根本不會半點武功,此時雖受鳳霄挾制,言行之間也不落半點下風,毫無諂媚求饒之色。 裴驚蟄覺得,這等人物,哪怕不會武功也不算什么毛病,若能爭取到郎君麾下,那解劍府才是如虎添翼。 接下來又是兩件古玩的唱賣,一件是古琴綠綺,一件則是名劍白虹。 琴是名琴,劍也是好劍,自然引來無數人競拍爭搶,鳳霄似乎對那具綠綺有點興趣,參與了幾回競價,最后有人出到了三千兩白銀,將琴定下,鳳霄也沒有非要不可的心思,直接中途放棄。 崔不去見他分明想要那具琴,卻又半途而棄,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鳳霄立時注意到了,朝他勾唇一笑:“我不要綠綺,因為我有更大更好的寶貝,你要不要看看?” 崔不去:…… 崔不去并不是一個訥于言辭的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將對方說得面上無光,灰頭土臉,以前對上鳳霄這種無賴,無須他開口,身邊自然會有人為他清理干凈,如今虎落平陽,一時受困,竟得親身上陣,與對方四目相對,唇槍舌戰。 不過話說回來,崔不去也不是大姑娘,自然不用指望他聽了這話會有懵懂茫然或面紅耳赤的反應,相反他僅僅是無語片刻,就很淡定地反問:“拭目以待,請君一掏?!?/br> 鳳霄嘖嘖兩聲:“阿去,你也太輕佻了,萬物有靈,怎可用掏之一字?應該是用捧才對?!?/br> 崔不去:“就怕你的寶貝捧出來,不多一刻便縮到指節粗細,那我就大失所望了?!?/br> 鳳霄驚奇道:“我說的是琴,難道你說的不是?” 崔不去冷笑:“我說的也是琴,你怎么知道我說的不是?” 裴驚蟄:…… 他簡直對二人的對話不忍繼續聽下去,只能借由舉杯喝茶的動作掩飾嘴角抽搐。 鳳霄用一種“你就編吧”的表情看著崔不去:“那你說說,世間有什么琴,可以縮小變大?” 崔不去道:“天工樓李璇璣,新近做出一具疊琴,疊起時不過巴掌大小,展開又如琵琶,鳳郎君出身解劍府,理應知聞天下,卻連這件事都不知曉?” 鳳霄笑道:“李璇璣固然巧手天賜,但我的琴,肯定要比他好,也比綠綺好,只不過綠綺畢竟是名琴,難得現世一見,若能借過來把玩幾日,那就更好了?!?/br> 崔不去道:“拍下綠綺的人叫崔皓,是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嫡孫,下個月初八,是其祖崔詠的壽辰,崔詠愛琴如命,又素來愛重崔皓?!?/br> 言下之意,這具琴,是崔皓買去送給祖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