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裴驚蟄委屈道:“那屬下也得先將前面的說完,才能接后面的呀!玉佛寺和紫霞觀那兩個地方,屬下都找人查過了,玉佛寺本來就是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廟,但紫霞觀就有點蹊蹺了,這座道觀荒廢了很久,平時根本沒幾個人去,秦氏想去上香,為什么不找個更熱鬧的道觀?” 見鳳霄不語,他又繼續道:“還有更蹊蹺的,就在兩個月前,紫霞觀忽然來了一位新觀主坐鎮,立馬就將道觀香火帶起來了,人人都說紫霞觀醫術高明,道長宅心仁厚,連觀里供奉的神明,都有求必應,常常顯靈?!?/br> 鳳霄:“新觀主姓甚名誰,什么來歷?” 裴驚蟄:“姓崔,叫崔不去,據說原來是云游道士,其它暫時還未查出來?!?/br> 崔不去。 不去哪里,為何不去。 天下之大,又有何處不可去? 這名字在鳳霄舌尖滾了一圈,帶起他唇角微微的弧度。 有點意思。 第3章 正對著秋山別院的六工城西北角,有一處道觀,名曰紫霞觀。 這座道觀始建于前朝,老觀主死后,底下的道士幾乎全跑光了,年歲一久,香火沒落,道觀越發無人問津,本城年紀稍小的人,興許都沒聽過紫霞觀的名字。 一切頹敗止于新任觀主的到來。 三月初三,玄天上帝誕辰。 這一日,紫霞觀幾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幾乎半個六工城的人都涌到這里來。觀內,人手三炷香,觀外,消息靈通的攤販們早已在這里擺起早飯鮮果,供給那些趕來上香的人。 換作兩個月前,誰也不會想到,這座近乎荒蕪的道觀,還能枯樹逢春,迎來這么多香客信眾,明明道觀還是那座道觀,也沒見如何修繕,頂多就是把漏雨的屋瓦換上新的,再把觀內荒草拔掉,但在當地百姓看來,香火裊裊升起,檀香彌漫四散的紫霞觀,怎么看都比以前多了幾分神圣。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估計是道觀里來了新主人的緣故。 張氏手里緊緊攥著剛在油燈石臺點上的香火,在人潮中艱難前行,為的就是在院子中央的大香爐里插上自己的香,祈求今年闔家平安。 人這么多,她卻半點也沒有打退堂鼓的念頭,反而還覺得自己起晚了,可能神明會不高興,心說等會上完香,得去求個簽,最好是讓那小道士說說情,請觀主親自出馬給自己解簽。 整整花了小半個時辰,她終于插上香,向神明祝禱完畢,并奉上貢品,此時日頭早已掛上中天,張氏臉上的脂粉被熱氣一熏,微微有些黏膩脫落,周圍依舊人聲鼎沸,接踵摩肩,許多人像張氏一樣,絲毫沒有散去的打算,反倒還興高采烈,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要神圣的任務。 張氏家住城東,丈夫在城中開了兩間布鋪,家境尚算殷實,夫妻感情也不錯,只是在子嗣上一直不如意,好容易中年得子,夫婦二人對兒子視若明珠,誰知兩個月,幼子突然一場大病,幾乎命歸西天,二人不知找過多少大夫,去城中有名的玉佛寺燒過多少香,最終都無濟于事,這時聽說紫霞觀來了位醫術高明的新觀主,連同紫霞觀的香火也變得靈驗起來,張氏病急亂投醫,也管不了那么多,趕緊求上門,結果誤打誤撞,兒子的病居然被醫好了,從此張氏每月供給玉佛寺的香油錢,就全部轉到了這邊來, 六工城說大不大,張氏夫婦幼子痊愈的消息很快傳遍,更多的人慕名而來,紫霞觀一夜之間名聲鵲起,很快就與玉佛寺并立,成為六工城第一大道觀。 張氏掏出帕子擦拭額頭汗珠,好不容易擠入側殿,卻被告知今日觀主不解簽,而是在中庭講道,張氏目不識丁,但沖著對崔觀主的盲目信任,還是打算去聽一聽。 剛來到中庭,她就嚇了一跳。 院子里幾乎已經坐滿了人,還有不少站在外頭,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但居然沒有發出什么大的動靜,偶爾幾人竊竊私語,也都盡量壓低聲音。 張氏遙遙看見那位崔觀主了。 對方盤腿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之上,眼睛因望向院中而微微瞇起,張氏看得心頭一動,頓時想起正殿之中那些神像,也是如此微闔雙目,慈悲注視人間悲喜的模樣。 崔觀主的臉色,比起上次見面似乎又蒼白了不少,不過也可能是身處室外,被陽光照到的緣故。 張氏經常過來上香,隱約聽觀中道童提過,崔觀主的身體似乎不大好。至于為什么不好,誰也說不上來,張氏婦道人家,也不好再仔細打聽。 雖然距離有些遠,但周圍沒人說話,崔觀主的聲音,也能傳入大多數人耳中。 不疾不徐,輕緩和氣。 像一杯不燙不冷,剛好可以握在手里的茶,清香裊裊,沁入心脾。 此人在處,仿佛神佛在處。 “今日要講的,是因果?!睆埵下犚娔俏淮抻^主如是道。 在場有人輕輕咦了一聲,臉上也露出疑惑之色。 崔觀主微微一笑,繼續道:“許多人可能以為,因果是佛家才講的,其實我們道家,也講因果?!短细袘防锉阒v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意思是說,災難也好,福氣也罷,從來都不是注定的,與本人自己的行為有關,這與佛家的種善因,得善果,恰有異曲同工之妙?!?/br> 張氏別說識字了,連書籍都未摸過,平日里至多也就是去茶肆中聽說書先生講講江湖故事,最頭疼的就是聽見那些滔滔不絕的大道理。 但這會兒,也不知是因為這么多人都在一起聽,還是崔觀主講得格外深入淺出,她非但聽懂了,也不覺得煩,反而有種心頭澄澈明凈的感覺。 “就拿張家娘子來說吧?!?/br> 自己的姓氏冷不防入耳,張氏一愣,還以為有人與自己同姓,但抬眼一瞧,崔觀主正朝自己往來,連帶著其他人,也都順著他的視線張望過來。 她轟的一下,耳根全紅了,生平頭一回暴露在眾多炯炯目光之下,連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 “前陣子,張娘子家的幼兒身患重病,差點不治,此時想必大家也有所耳聞,若非她平日多行善事,張家祖上積德,一場大難又怎能逢兇化吉?” 張氏萬萬沒想到崔觀主會如此不吝夸獎,當下又是激動又是羞臊,連話都說不穩了,忙顫著聲音道:“妾,與我家夫君,平日也是憑著本心做事,哪里當得起觀主如此贊譽!小兒病愈,全賴觀主醫術高明,張家上下,皆感激不盡!” 崔觀主笑意更深:“好一個憑借本心行事,說得容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我會恰逢其時來到紫霞觀,仔細論起來,何嘗又不是無量祖師冥冥之中的指引?” 眾人聽罷都覺有理,再看張氏的目光,也從疑惑變為歆羨。 張氏面頰通紅,心頭激蕩不已,她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聽別人夸她行善積德,夸的人還是城中出名道觀的觀主,這樣三生有幸的好事,她恨不能現在立馬就回去與夫君分享,張氏甚至已經想好了,下個月過來上香,定要多給些香油錢。 就在神思馳遠之際,張氏忽覺視線之內一陣刺痛,似有什么金銀之物在日光下反光。 她下意識合眼,可隨之而來的卻是耳邊破空之聲,如飛鳥展翅急掠而過。 張氏忍不住又睜眼,結果便看見一道灰色身影撲向臺階之上崔觀主所在,手中長劍爍爍,兇猛迅疾,勢不可擋,竟要將崔觀主一劍斬殺的架勢! 劍鋒眨眼已至額心半寸,任是旁邊的道童速度再快,也來不及撲上去相救,更何況事發突然,須臾之間,根本沒有人能反應過來。 崔觀主被劍風所襲,不由往后微微一仰,但他的動作對刺殺者而言壓根無濟于事,只稍眨眼工夫,劍就會刺入他的眉心,將活人變成死人。 張氏看不見對方生還的任何希望,心中驚懼到了極點,忍不住尖叫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兩主角人齊了,可以開始斗智斗勇互相演戲揭馬甲了。 第4章 刺客對這場刺殺志在必得。 在劍尖幾乎觸碰到對方眉心的瞬間,他就已經開始想象劍鋒刺入對方顱骨的感覺了。 這把劍能摧金斷玉,顱骨再堅硬,也硬不過寶劍加上真氣滌蕩的無堅不摧。 刺客原是不屑親自出手,對付眼前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癆鬼,但上面下了死命令,如果這病癆鬼不死,死的就是他。 如無意外,下一刻,此人眉間就會多一把入骨的劍,屆時鮮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一條血線懸于鼻間,此人臉色蒼白,想必常年多病,不過這樣一來,尸體與鮮血相得映彰,會更加賞心悅目才是。 刺客愉悅地想道,因為這樣的場景,他委實見過太多,只因這姓崔的容貌不俗,才令他對接下來產生幾分期待。 但他的志在必得,卻被一只手,全盤打亂了。 刺客微微睜大眼,看著這只不知從何處伸出來的手。 這是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指甲修得整齊,骨相完好,皮rou均勻,換作平日,刺客大概要將這只手剁下來,用特殊方子保存新鮮,欣賞上個三五日再丟棄。 但現在,他卻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因為這只手已化為催命的閻羅,兩指若拈花提筆,舉重若輕,錚的一下,長劍微蕩,原可切金碎玉的劍鋒,便已斷為兩截! 刺客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但他反應極快,常年在生死邊緣徘徊的人,早已練就聞知危險的敏銳嗅覺,當下生生往后騰挪,避開了隨之而來的一掌。 但這只是剛開始,對方一身白衣翻騰,緊追不舍,單憑一雙手,居然就與刺客手中斷劍打了個不相上下,兩人身影交錯,快得幾乎令人看不清招式,但周身真氣激蕩,許多人被刮倒在地,紛紛驚叫四散。 原本被擠得水泄不通的庭院,幾乎瞬間就跑光了人,剩下幾個道童,也都躲在柱子后面,崔觀主似乎嚇傻了,依舊跌坐在蒲墊上一動不動。 只一照面,刺客就知道,他絕對不是眼前這人的對手。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閃過,刺客咬咬牙,下了一個決定。 他將斷劍朝對方擲去,用上了十成功力,起碼能拖住對方幾個呼吸的工夫,為自己爭取時間。 這點時間來不及讓自己逃跑,所以刺客選擇回身撲向鋪墊上的人。 他去勢極快,幾乎化為一道黑影,須臾即至。 崔觀主微微睜大眼,雙手按住地上,似乎想起身,但撐了一下,身體因恐懼過甚,沒能往旁邊躲開,而這時刺客的掌風已經到了面前! “你這叛徒,今日定要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受掌風一激,還是被這句疾言厲色的話嚇住,崔觀主的臉色又白了幾分,還咳嗽出聲。 眼看他就要立斃當場,刺客的身形生生一頓,整個人靜止不動,面部猙獰扭曲。 刺客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截斷劍,那沾血閃爍的反光仿佛無形嘲諷,令他死不瞑目。 輕輕一腳撩起,刺客的尸體就被掀到旁邊過道,但鳳霄看著地上殘留的血跡,最終還是往旁邊繞開,來到驚魂未定的崔觀主面前。 “你就是崔不去?” 他居高臨下,背光而立,看著對方,眼神如同審視犯人。 道童總算反應過來,撞撞跌跌跑出來。 崔不去咳嗽幾聲,借著道童的攙扶起身站定,整整衣袍,與對方平視。 “在下正是崔不去,多謝這位高人相救,敢問尊姓大名?” 鳳霄往前幾步,上了臺階,脫離頭頂日暈籠罩,俊美真容展露。 崔不去云游四海,見過的人也許比他吃過的鹽還要多,但鳳霄依舊令他微微失神了一瞬。 但對方目光銳利,幾乎化為實質,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來,崔不去又不是死人,哪里會感覺不到。 “敢問閣下,是否崔某說話有失禮之處?如是,還望海涵,救命大恩,崔某實在不勝感激?!?/br> 鳳霄:“他為何要殺你?” 崔不去搖頭:“我不認識他?!?/br> 鳳霄:“但他臨死前,說你是叛徒?!?/br> 崔不去道:“我的確與他素未謀面,也不知他為何要這么說,也許他認錯人了?!?/br> 鳳霄微哂:“六工城不止紫霞觀一個道觀,也不止你一個道士,怎么他不認錯別人,偏偏認錯你?” 崔不去的臉色也淡下來:“那閣下應該去問他才是,崔某又如何知道?” 鳳霄冷冷道:“死人是沒法問的,只能問活人了,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