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姑略有些恍惚，仿佛看見了幾十年前的父親。

    他挑著擔，走在回村的路上。擔子一頭是稻谷，另一頭是她。她窩在巨大的谷筐里，看著父親高大清瘦的背影，夕陽斜下，映得父親的背影似一座大山。

    長大后的她，早就不需要這座大山了?？墒乾F在大山不見了，她才發現，就算父親再也不能庇護她什么，這座大山依舊深深佇立在她的心上，無法挪去。

    何五流見她失神，說：“九姑，爸這事也不是你回來就能解決的，我就說不該告訴你，這不是回來瞎著急?！?/br>
    何九姑看了他一眼，眼神略冷，說：“如果你在爸失蹤的第一天就告訴我，或許能找到什么線索?！?/br>
    苗大翠聽這話不對勁，不滿說：“你一年沒幾個電話回來，這會還怪你哥不孝了是吧?！?/br>
    何九姑皺眉說：“我每個月的月初都會給爸寄錢，通一次電話，明明在月初時通話他還好好的……”

    “等等?！泵绱蟠溱s緊打住她的話，問，“你每個月都給爸寄錢？”

    “對，自從我離家后，一直都有寄?！?/br>
    “爸從來沒提過！”苗大翠愕然，繼而有些怒，“爸竟然從來不提，還老說自己窮，沒錢?！?/br>
    一直沒開口的何八流放下手里的電腦，說：“我也有給爸寄錢來著，倒不是每個月，幾個月寄一次?！?/br>
    苗大翠更詫異了，說：“這事爸也沒說，你們一個月寄多少？”

    “有多有少，算下來一年十萬約莫有?！?/br>
    “我也差不多?！?/br>
    何五流擺手說：“爸沒提過?！?/br>
    苗大翠聽著公公年入二十萬，眼都瞪直了，她大聲說：“爸從來沒提過！還老說自己窮，蓋房子說錢不夠，東欠一點西欠一點，慢慢才還完。我還以為爸真的沒錢，敢情是裝窮，自己留棺材本呢?！?/br>
    何八流驀地抬頭盯她，說：“大嫂，就算爸真的把錢存起來，那也是我們給他的錢，跟你完全沒有關系。爸就算是把錢當柴燒了，也是他的錢，輪不到你來生氣?！?/br>
    何九姑也說：“而且我每年給大哥你們的錢，也不少，憑什么盯著爸的錢?！?/br>
    何五流皺眉說：“你倆也別攻擊你大嫂，你們從另一個方面想想，爸隱瞞了這些錢，是不是跟他在外頭的私生子有關，養母子兩個，可要不少錢吧?！?/br>
    這話一說，倒是讓幾人都沉默了，苗大翠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不好說，怕得罪這兩個金主。

    默然半天，何九姑才說：“就算是，也無可厚非，畢竟他才是爸親生的?！?/br>
    ——親生的。

    這三個字似有魔力，阻斷了他們一切的猜測。

    何五流問：“那金大河的事要怎么解決？”

    何八流說：“聽舅舅說，他的日子并不好過，如果他愿意，我會幫助他?！?/br>
    何九姑也點頭：“我也是?！?/br>
    一旁的苗大翠瞪了瞪眼，這兩個傻子喲，真是菩薩心腸，呵。

    ……

    今晚月色不錯，宋金打算讓何大進去捕蟬，可今天的何大進見了女兒，始終沒有辦法集中精神，視頻效果奇差，差得宋金都想把何大進踹地上揍一頓了。

    何大進實在沒心情，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不拍了?！?/br>
    宋金說：“你這人怎么就這么沒職業道德?！?/br>
    “明天我給你拍兩條成不？”

    宋金聽出端倪來了，問：“碰上煩心事了？”

    何大進好一會才說：“我兒子女兒回來了?！?/br>
    宋金有些明白為什么何大進沒心思拍視頻了，他多少是了解何大進這人的，特別容易被外界影響，尤其是他的三個兒女。

    這種人重感情。

    用別的話來說，就是成不了大事。

    宋金暫時不逼著他了，在一個人沒有狀態的時候還強行逼迫他干活，只會適得其反，浪費彼此精力。他放下攝影機，坐在一旁說：“你也別總發愁，要做好心理準備，因為你未必能變回老頭。所以放眼未來才是最重要的，發愁沒用?！?/br>
    何大進嘆氣：“難道變不回原來的模樣，就要一輩子遮遮掩掩了嗎？”

    “是，但那是另一條路?？傊灰钜呀洶l生的事，和未發生的事，既然已經發生，那就接受吧，往前走，愁是沒有用的?！?/br>
    何大進瞅了瞅他，說：“這話有道理，但你從來不去想已經發生的事，好像太無情了啊，想想那些事，或許能得到什么……什么啟發？”

    宋金微頓，他做事一向都是向前看，從來不會回頭看一眼。跟家人相處也是如此，那是不是他回頭看一眼，就能看出點不一樣的事來？

    專丨制，獨丨裁，這是兒子怒氣沖沖時對他說的話。

    這種呵斥的話，他每次都是冷笑，認為他們無理取鬧，不懂感恩。

    感情不合，好像也不是一個人的事。

    宋金猛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反省，急忙打消這個念頭，該死的何大進，他竟然被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動搖了！他怒而起身，說：“明天拍三條視頻！”

    “……不是兩條？”

    “三條！”

    “不是，我做錯啥了？你這人咋這樣？喂？喂？”

    宋金已經扛著攝像機走遠了，留下一臉莫名的何大進。他搖搖頭，真難伺候。

    第二天何大進一早就被宋金拽起來去拍視頻，睡了一晚，狀態倒是恢復了。誰想他正搬著門口石頭，按照宋金的計劃堆個石頭圍墻時，突然就看見大兒子家有聲音，何八流和何九姑出來。

    這一看，他就失魂落魄了。

    “卡！”宋金惱怒說，“你干嘛呢！還要不要拍了？”

    “噓?！焙未筮M讓他閉嘴，但兩家離得近，何八流和何九姑已經聽見了。

    兩人抬頭朝后面的小山坡看去，就看見了攝像機，還有那個金大河。

    何八流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模樣……真的太像他爸了。

    何九姑低聲說：“二哥是不是覺得他特別像爸？我昨天也被他嚇了一跳?！?/br>
    “像得連親子鑒定都不用做了?！焙伟肆魈染屯厦孀?，說，“我去見見我這個弟弟?！?/br>
    何九姑說：“你別刁難他，你看他瘦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吧，沒有爸爸陪在身邊?？粗簿投鲱^，知道爸失蹤才露面，也很不容易了?！?/br>
    何八流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突然冒出這么個私生子，總得給他一個適應的時間。

    宋金見兩人往這走，對何大進說：“等會你可別慌，盡量少說話?！?/br>
    “我不能走？”

    “不能?！?/br>
    何大進嘆氣，看著兩個往這走的兒女，心慌得不行。

    遠處有車駛來，一共兩輛。一輛何大進認得，是他小舅子龐古道的，估摸是聽見外甥外甥女回來了，大清早就開車來了。

    這就算了，不緊張不緊張?？筛诤竺娴哪禽v車，卻讓何大進徹底慌了。

    那是一輛警車。

    車上的人，似乎就是那個隱約對他們十分感興趣的警官侯小左。

    “完了?！焙未筮M額上滲出冷汗，啪嗒滾落。

    這回真要完了。

    第34章

    宋金也覺不妙，但聽見何大進這么說，呸了他一口：“緊張個屁，三胖去哪了？”

    “還在里頭睡覺?！?/br>
    “這就好?！币亲屓挚匆娺@架勢，一定比何大進更緊張。宋金站如松柏筆直，淡定地等他們過來。

    過了小半會，何八流和何九姑往這越走越近，宋金的目光猛地落在何八流的臉上。

    嗯？這人怎么這么眼熟。

    他看著看著，突然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了。

    集團研發新產品時，這家伙作為德國技術人員來過他們集團，甚至跟他打過照面！

    宋金頓覺不妙，按理說他和之前的他相差五十歲，樣貌不至于太明顯，然而不巧的是，他們研發的新產品是人臉模擬器，戴上面部儀器后，電腦可以展示你未來的樣貌，還有過往的樣貌，從而進行一系列有價值的產品開發。

    宋金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暈眩，三年前的事他一個老人家還記得，那何八流身為一個專攻人臉的博士，還能不記得？

    他趕緊走，說：“這里就交給你了，你兒子以前見過我，我得避難去了?！?/br>
    何大進本來就緊張，但好歹有鎮定的宋金在，連帶著他也減輕了不少負擔。沒想到宋金把爛攤子交給了他，這下緊張就徹底變成了慌張。

    “喂！”

    任他怎么叫，宋金就是不回頭。他抹掉額頭的汗，再往前面看，兒子和女兒都已經上來了。

    沒有了依靠，他反而不慌了。

    電視劇里說的沒錯，一個人不到死的時候，就不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大。

    瞧，他都淡定得能分心去想電視臺詞了。

    殊不知自己滿頭大汗，卻自覺鎮定的何大進朝兩人打招呼，還自以為自然。

    何八流和何九姑聽著他聲音的聲音，也沒有在意，問：“剛才你的同伴呢？怎么突然進去了？”

    何大進僵硬著嗓子說：“他進去倒茶了?！?/br>
    何九姑急忙說：“不用客氣，我們就是想過來找你聊聊?！?/br>
    “我很忙?！焙未筮M指了一圈這幾天略收拾了一下但還是殘破的院子，說，“得收拾收拾?！?/br>
    何九姑明了，說：“我們就說幾句，說幾句關于爸爸的事?！?/br>
    何八流說：“看得出來，你和爸爸最親近，否則不會在爸失蹤的第二天就察覺到不對，趕來村里找他。你們是不是天天通電話？如果有什么線索，最好告訴警察，有助于他們破案?！?/br>
    何大進說：“我跟他也不常聯系……只是剛好就那天……”

    不對，不該這么說。

    他改口說：“他說第二天想見見我，結果我等了很久都沒看見他，我感覺不妙，就來了何家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