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這些年來,這是第一次,有個人擋在她前面,為她遮風擋雨。她的憂愁苦悶都不用說,就替她做周全了。 別說人,就連這顆心,只要他要,也一并給他好了。 ※※※ 當天下午,涂庚山轉到市區的醫院。 原先,涂南以為,要出院不會太順利,但她辦完手續去見涂庚山,他也并沒有說什么,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方阮在守著他吃早飯的那段時間里,倒是打聽到了點兒東西,事后告訴涂南,那是因為石青臨在跟他談話的最后跟他說了句話,原話不清楚,大概內容是:有些事情說永遠比不上做,所以我建議您好好治療,親眼看看我對涂南有多認真。 一句話,又讓涂南心里潰不成軍。如果不是石青臨已經不得不回到公司去忙工作了,她可能會忍不住再去抱住他。 轉院一周,專家輪番會診了幾次,治療方案也定了好幾個,最后還是決定手術。 癌細胞已經擴散,風險很大,主治大夫告訴涂南,成功的幾率可能不到百分之四十。 但不手術,結果只有最不好的那個。 涂南靠在病房門口的白色墻壁上,給石青臨發微信,手指發顫,打錯了好幾個字,撤回又重打,反復了好幾次。 石青:你想不想讓他接受手術? 涂南:想。 她想,至少,想讓她爸活下去。 石青:那就問問伯父的意見。 石青:生命是他的,我們得尊重他。 涂南靠著墻,閉上眼,好一會兒,開門進了病房。 涂庚山的精神狀態比在區縣醫院里時要好,他把兩只枕頭疊在一起,人靠在病床上,自己在條紋病服外面穿上了件馬甲外套。 單獨病房,沒有別人,涂南一進來,他就看著她。 “爸,”她站在床尾,正對著他,喉嚨發緊,所以聲音也細了:“做手術吧?!?/br> “什么時候?”他沒說不好,也不說好,反而問什么時候。 涂南說:“很快?!?/br> 從收到消息以來,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兩點一線的家和醫院,完全沒有注意到過去多久了,只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手術的日期也不會遙遠。 她沒等到涂庚山的回答,只看他低著頭掏口袋,這些天他頭發長了,總躺著,也有點亂。其實她還記得他十幾年前的模樣,早年的涂庚山當真算得上是個美男子的,不然也不會被方雪梅惦記了這么多年,只是上了年紀,她的印象里只剩下了他的冥頑不化,再沒關注過他的相貌了。直到如今他被病痛纏身,在驚覺到時間可能剩的不多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父親。 涂庚山從口袋里掏了一會兒,掏出了一張紙,也不是紙,涂南看出來,是那張他最喜歡的壁畫照片。 他說:“聽說相框碎了?!狈窖┟芬仓肋@是他心愛的寶貝,去他家的時候發現了,來的時候特地給他帶了過來。 涂南淡淡說:“不是自己碎的,是我砸的?!?/br> 涂庚山看她一眼,有一會兒沒開口。 她兩只手握起來,頸后似繃緊了一根弦。多年父女相處的經驗告訴她,這時候可能無可避免的,又會有一場爭鋒。 然而涂庚山并沒有發作,沉默了快兩分鐘也沒發作,他把手里有點發皺的照片邊角摁平了,才問她:“你看到里面的照片沒有?” “看到了,”涂南的弦一下松了,“被我扔了?!?/br> 涂庚山看著她,仿佛在判斷真假。 她沒有說謊,是真扔了,當場揪成了團,隨后就扔了。 又是一會兒的沉默,他問:“你知道我前幾年為什么那么想讓你進徐懷組里?” 涂南看他,“因為你喜歡壁畫?!?/br> “我是喜歡,不過更喜歡的是你mama,沒有壁畫,我跟你媽不會認識,更不會有你?!?/br> 她無言,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提起這個,這么多年來他們之間對她媽這個話題避而不談,已經是共識。 涂庚山卻像是思緒被扯遠了,扯到了年輕的時候,他跟年輕的女人相識在洞窟的壁畫前,有共同的喜好,很快走在一起,婚后有了個女兒。起初是幸福的,可漸漸的變了,婚姻有了裂痕,就沒法再一起生活下去。誰也沒責怪誰,他怪的是自己,也許是自己脾氣太古板了,才挽留不住妻子,又或許這樁婚姻本身就是錯的。 她喜歡壁畫,喜歡看臨摹作品,尤其是臨摹大師徐懷的作品,經常在涂南兒時胡亂涂鴉的時候打趣說讓女兒長大了就去干臨摹這行,能看到自己女兒的作品那得多驕傲啊。 涂庚山促使著涂南走上臨摹的路,走到徐懷的組里,多少是因為那個跟他共同生活了幾年的女人。早些年也沒什么,這只是一個選擇,可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他開始急切。急切的希望涂南能在組里表現好,出人頭地,那樣她的母親或許會循著找回來,跟她相認。他想著自己可能時間不多了,至少另一邊的血脈別斷了。 等到那一巴掌下去,自己這邊倒像是先斷了。 漫長的回憶,說完了,像是重新經歷了一遍,他問涂南:“你難道不想見你媽嗎?” 涂南聽著他說的話,就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那些事情里似乎只有點滴與她相關,她搖頭,“不想?!?/br> 涂庚山想起了石青臨,忽然覺得她身邊能有個人也就行了,到了這個時候,再多的強求都沒了意義。他把壁畫照片揣回了口袋,“該說的都說了,真動了手術有個什么萬一,也不至于讓你不明不白的了?!?/br> 涂南的手扶在冰冷的床尾橫杠上,他在忽然說這些的時候她就明白,他肯定是同意做手術了。 手松開,她說:“我去跟醫生說?!?/br> 走到門口,聽到一聲喚。 “小南,”涂庚山叫她的小名,眼睛垂著,剛才的精神沒了,整個人反而頹得厲害,“這么些年,恨爸爸嗎?” 他沒看她,話說得不暢,很艱難的模樣,再多的固執到了生命的岔路口也放下了,這句話他早想問她,當初打了她那一巴掌,他在外徘徊了近一夜,被方雪梅拉回家去的時候,就想問她,恨他嗎?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稱職的父親,曾經也不是什么稱職的丈夫,這個家被他經營的支離破碎,但她是他唯一的女兒。 涂南的腦子是空的,她轉過頭,看向窗外,秋季快到盡頭,樹上的葉子一直在掉,一片連一片的,從玻璃窗戶外栽下去?!拔覜]恨過你,”她喉嚨滾動一下,“但我也可以說,我原諒你了?!?/br> 涂庚山沒再做聲,人往后,靠在枕頭上,躺下了,也許是累了。 涂南走了出去,帶上門。 她想去醫生說一下的,可沒走去科室,反而去了樓梯間,在無人來往的樓道里站著,貼著墻,打開手機。 石青:你現在怎么樣? 石青:別擔心,我會盡快過來。 涂南:我很好。 她肩抵著墻,握著手機,慢慢滑下去,蹲在地上,抱住膝。 手機屏上一滴一滴的透明水滴,落在字跡上,字體被放大,模糊了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o(╥﹏╥)o 散落~回頭和上章一起送~ 第五十七章 石青臨看著手機上的那三個字,明明說的是“我很好”, 他卻反而更想見她了, 可是目光轉到眼前的辦公桌上, 是成堆的報表, 電腦屏幕上還有一堆等待處理的郵件。 安佩在旁邊收走幾份他剛簽完字的文件,注意到他在看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你跟涂南最近沒什么事吧?” 石青臨反問:“我們能有什么事?” “有段時間沒見她了, 我還以為你們吵架了?!痹谶@新資料片即將上線的關鍵時刻, 涂南卻好久沒露面, 不怪她會這么想。 “沒有, 是她家里有點事情要處理?!笔嗯R說著,習慣性看腕表。 “難怪?!卑才逍恼f應該是挺大的事吧,不然以涂南那工作態度,不至于這樣,接著就想起前些天,石青臨半夜打電話叫她安排好醫院的事情, 好像還尋了不少商場上的關系去聯絡什么專家名醫,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這有關。 她跟著石青臨工作至今, 還從沒見他因為什么事情去低頭和人拉關系的, 那天是真有些意外。 “能給我勻出點時間來嗎?”石青臨忽然問。 安佩遺憾搖頭, “以現在的工作強度,你還能正常吃飯睡覺就不錯了,我都恨不得把涂南拖回來, 原畫部那邊現在也畫得差不多了,好多事情得要人管?!?/br> 石青臨聽到這兒,只好把原本的念頭打消了,“別打擾她,你跟高部長說,讓他有什么事情直接來找我?!?/br> 安佩驚訝,他一個ceo,自己忙得腳不沾地了,還要接手這些瑣事,是真打算不吃飯不睡覺了吧? 本還想勸他兩句的,可他說完就抬了一下手,意思是打斷閑話,要忙工作了,她也就只好告辭了。 出門的時候,還不禁感慨:以前一直以為哪個女人跟他這種工作魔鬼在一起肯定會苦死了,現在發現真是錯了,被這么寵著呵護著,怎么還可能苦啊。 人走后,石青臨專注地忙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又聽到微信提示的聲音,他幾乎立刻就從工作中抽離,拿起手機。 南:我爸同意手術了。 隔了這么久才發過來,他不知道這段時間里她經歷了什么。 他打字,快發出去的時候又撤銷了,改成語音模式,按住,對著手機說了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边@種時候還是想跟她說說話。 發送了出去,隔幾秒,她回復過來,也是一句語音,點開,是一聲帶著鼻音的“嗯”,比平常聽著要軟,可又讓人很心安。 石青臨放下手機,拉兩下袖口,先是白色的襯衣袖口,然后是黑色的西裝袖口,把腕表遮住了。 時間緊迫,人生無常,而工作永遠都做不完。他不能再去看時間,否則還是會忍不住想去見她。 ※※※ 那天,醫生告訴涂南,要做好心理準備,畢竟失敗的可能性大,而且就算成功了,也得保證以后不再復發,總之一切都是未知數。 涂南明白了,這是在向天偷時間,至于能偷到多久,誰也不知道。 手術時間就這么定了下來,原本定在周日,她告訴了石青臨,石青臨說會抽空過來,可沒想到后面臨時變更,醫生建議不再拖,把時間提了前,挪到了工作日里。 涂南便沒有再特地通知他,她知道他在這個當口有多忙,她想她自己就可以挺過這一關,何況還有方雪梅和方阮在。 于是手術當天,她一早就出現在病房里,看著涂庚山換好了衣服,躺在病床上,被護士們推進了手術間。 方雪梅這些天哭了太多回,眼睛都腫了,在手術間外啞著聲安慰她:“小南,你別太擔心了……” 涂南這些天想過很多,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在這時刻真正來臨時,沒有擔心,反而無比平靜。 反倒是方雪梅時不時還抹一下眼淚,方阮在旁邊小聲勸她,可能覺得不太吉利,她最后終于止住了。 整個手術的時間非常長,十幾個小時,從早到晚。 涂南從沒在一張椅子上坐那么久,中間被方阮叫去吃東西,她答應了,轉頭又忘了,最后他只能買了個速食的漢堡過來,塞她手里催她吃,“你要不吃我就告訴石哥,讓他來看著你吃?!?/br> 石青臨的名號很有作用,她拿起來吃完了。 方阮又去督促方雪梅。 手術間門上的燈熄滅時,天將將擦黑,涂庚山被推出來,送往重癥監護病房。 滿頭是汗的醫生出來說,觀察看看,熬過去就成功了,反之也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