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小殿下,可真是童言無忌?!敝x槐玉睨眼看她,輕輕松松一句話便化解她的挑釁,“想來陛下絞盡腦汁,無奈之下送你來了國子監念書,也是旨在你定一定心性?!?/br> 江窈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忒沒勁兒。 她總算體會到江煊每日上朝的滋味了,欺人太甚,偏偏被他慪的氣還找不到地撒。 直到謝槐玉步履沉穩的站在講案后頭,江窈才反應過來,這廝專門把她從睡夢里揪起來,原來是為了聽他授課。 他若當真是個品行德高望重的圣人,早該在司業授課時,便把她提溜起來。 哼,假不正經,裝什么大尾巴狼呢。 謝槐玉的聲音不急不緩,溫潤清朗。 江窈覺得,聽他授課的人,應該光顧著聽他的聲音去了,誰能在意他噼里啪啦說的內容。 但是殘忍的事實表明,整個國子監只有她一個人這樣想。 她瞄了眼四周情況,無一不是坐姿端正,聽得津津有味,連平日里吊兒郎當的那幾個都精神抖擻。 江窈打著精神,最后勉強聽明白了句“翻開《中庸》xx頁”。 她挽起袖口,筆尖蘸墨,在宣紙上開始她的鬼畫符。 不知道的,第一眼看到她這副模樣,會以為她在兢兢業業的記筆記。 中途出了一件事,一驚一乍的聲音此起彼伏,引得江窈在她的宏圖偉業里抬起下頷。 一向沉迷學術的秦正卿忽然拍案而起,揪住坐在角落里呂維康的衣領,臨空一拳砸過去,呂維康頓時鼻青臉腫,被打得皮開rou綻。 有人紛涌上去勸架,也有人在看戲。 江窈屬于后者,她冷不丁瞥向講案上的謝槐玉,果不其然,他還是保持著蔫壞的秉性,掐著時間趕過去勸阻。 呂維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鬼哭狼嚎,江窈在他的面目全非里依稀辨認出來,似乎是廷尉府的呂公子,過去常常在她面前賣弄口才,拿著她的賞錢聽小曲喝花酒。 秦正卿掌心緊緊攥著一張紙團,他氣息不穩,盯著地上的呂維康,眼神里流露出忿然之色。 有人恍然大悟道:“適才我瞧見呂維康的親筆紙條扔在公主殿下桌角底下,被秦世子順手撿了?!?/br> 秦正卿經人提醒,似乎想起什么,正準備將手里的紙團毀尸滅跡,他臂肘一痛,被反剪住。 謝槐玉鉗制著他的半邊胳膊,從他手里取過紙團。 干凈修長的十指,攤開一看。 本來不打算參與團戰的江窈成功被勾起好奇心,她提著裙裾邁步過來,人群里自然而然給她讓開一條道。 紙片漫天飛舞,一瞬間落地,江窈低眼一看,好端端一張宣紙,被人用內力碾成碎渣子一樣。 能讓秦正卿這般失控,想來定是呂維康犯了什么忌諱。 江窈嗔眼看著謝槐玉,人家寫給她的東西,毀尸滅跡也該由她說了算。 而且,她又不是玻璃心,以前網上偶爾也能翻出一兩條黑評,她都一笑而過,絲毫不放在心上的好么。 “上下闋平仄規整,對仗也還算工整,字跡尚欠缺些火候?!敝x槐玉不疾不徐開口。 眾人附和道:“謝相訓誡的是?!?/br> 秦正卿遞了個放心的眼色給江窈。 江窈被這一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從來不淌旁人的渾水,也不是那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頭也不回的回座位了。 廷尉府的小廝聽到風聲,在四方堂外頭一個勁的朝里張望。 謝槐玉拂過一眼江窈的背影,裙裾輕盈,衣帶飛舞。 他輕描淡寫道:“回廷尉府稟明呂大人,就說是本相罰的他?!?/br> 呂維康被小廝手忙腳亂的抬走,一切仿佛都塵埃落定。 謝槐玉坦然自若的站在講案上,他一開口,像汩汩的溪水流過山澗,寧靜悠遠,眾人的思緒都被拉回來。 江窈覺得自己真是給足謝槐玉臉面,她在他頭一天授課時居然鬼使神差的沒有搗亂。 但是謝槐玉顯然并不想要這份臉面,說要跟他們疑義相與析,頭一個被點名的就是江窈。 江窈不情不愿的從軟乎乎的座位上挪開,看著謝槐玉拿著木枝在沙盤里畫了個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說說看吧?!敝x槐玉笑的促狹,不忘添了一句,“挑你會的說?!?/br> 江窈:“……”她會的多了,她以前泡實驗室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待著呢。 她余光朝秦正卿的方向一個勁的望,秦正卿偏著頭,努力的給她說口型。 秦正卿這次的啞語明顯復雜許多,江窈全憑感覺領悟,吭著頭沉默半天,硬是沒吐出一個字。 都怪謝槐玉,說什么叫她挑會的說,她只要遲疑個一時半刻,別人都要以為她是個傻不拉幾的白癡。 俗話說得好,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難道是……”江窈小心翼翼試探道,“畫個圈圈詛咒你?” 約莫是她自己都覺得荒誕,聲音壓得低極了,秦正卿聽個正著,捂著嘴憋笑。 江窈臉上有些羞赧,不期而遇對上謝槐玉忍俊不禁的眸光。 她身上穿著軟煙羅的料子,將冰肌玉骨的肌膚襯得更加湛白,似乎能擰出水來。雙瞳剪水,里頭帶著淡淡的沉靜,似乎能看透一切,她無措的望著他眨巴著眼,一顰一笑都嬌憨十足。 第21章 謝槐玉正了正神色,仿佛他并沒有聽到她荒唐的言論。 什么畫個圈圈詛咒你,大約是從巫蠱之書里看過來的。 當朝的建章公主,確實不著四六了些。 “秦世子,你這般幸災樂禍的模樣,可是有什么高見?”謝槐玉對著秦正卿微微抬了抬下頷。 而看在江窈眼里,這又成了謝槐玉另一種奚落自己的方式,畢竟人家秦正卿在國子監就相當于參考答案那一級別的,他一開口肯定頭頭是道,高下立見,她頓時便成了那榆木腦袋不開竅。 明面上謝槐玉待自己口口聲聲一句小殿下,恭敬的不得了,實際上還不是不安好心的想看她露怯。 秦正卿被點名,他覺得很冤枉,莫名其妙就被謝相扣了頂幸災樂禍的小人帽子。 相比答題辯證,他更想給小公主解釋下自己沒有幸災樂禍來著,并且再三關照她莫要聽謝相胡說八道。 謝槐玉看著底下悶聲裝啞巴的秦正卿,儼然一副舍命陪公主的架勢。 “你從光熙二十二年起入學至今,你父親在你身上栽培這么多年的心血,定然不是希望你當個游手好閑的世子?!?/br> 他點到為止,“大鄴律例上寫得清清楚楚,凡是國子監累積學分排第一者,均可獲得舉薦資格?!?/br> “圣人立言之前,空空如也?!鼻卣洚敿闯鲜滓话?,“這話的意思是,圣人要是不說話,就什么東西都沒有,全憑謝相定奪?!?/br> 江窈看了一眼沙盤里光禿禿的圓圈,又看了眼一臉狗腿的秦正卿。 謝槐玉用看后生可畏的眼神看著秦正卿,轉而看向江窈時瞬間面無波瀾。 江窈:“……”她現在覺得秦正卿和謝槐玉就是一丘之貉,短短半日的功夫,他居然倒戈到謝槐玉那頭了。 “小殿下,”謝槐玉征詢道,“可聽明白了嗎?” 江窈兩腮微鼓,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明白”。 日上三竿,將近晌午。 眾人朝謝相告辭后,三五成群的朝著膳堂的方向去,江窈卻和他們背道而馳。 因為她有連枝,能當上鳳儀宮掌事宮女的人自然有過人之處,技多不壓身。 有了連枝,四舍五入就相當于擁有了一個移動的御膳房。 江窈穿過四牌樓的羊腸小道,她踩著斑斕的鵝卵石,只挑平坦的石塊走。 連枝憑借她從前在宮里待人接物的手段,剛來國子監第一天便同廚房當差的管事打好交道。 眼前忽然出現一道人影,一身小廝打扮的書童給她行禮:“見過公主殿下?!?/br> “免禮?!苯吼堖^他,又被這書童躥到跟前攔住。 她只好停下腳步,問他,“有什么要緊事?” “謝相要我將這些轉交給殿下?!睍噬先馕臅?。 江窈一眼就認出,這是她今兒早上,陰差陽錯被收上去的身世文。 她接過來,朝前面不遠處的偏殿眺望了一眼,連枝的廚藝精湛,每隔三五日便會做些別出心裁的花樣,她隱約都快聞見香了。 書童稚嫩的聲音響起:“謝相還說了,殿下明日得重新交一份身世文給他,他會親自過目?!?/br> “知道了?!苯喊底哉u謗,普天下都知道她的身世,茶館的說書先生偶爾都拿她做文章,偏偏他非問自己要什么身世文,擺明了為難她。 其實她以前寫作文挺拿手,偶爾得個高分,語文老師還會拿去當范文朗誦,可是那些發人深省,立意深刻的好人好事,都是她胡咧咧出來的。 江窈靈光一現,不就是生平記事的流水賬么,她隨意掰扯兩件,應付過關便是。 遙想謝槐玉沒有造訪國子監之前,江窈的日子過得當真是舒服極了,個個都是斯斯文文的白面小生模樣,說話像朵溫柔的解語花,對她的態度更是畢恭畢敬。 她甚至都產生了一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感覺。 怪不得歷史上會有公主生出養面首的癖好。 正兒八經做丈夫的,哪里會十年如一日溫聲細語哄著你供著你呢。 宮里遇見的那些個人,表面上都恨不得夾著尾巴做人,眉開眼笑卻憋著一肚子壞水,擱誰都受不了。 唯獨江窈一貫由著性子來,然而落在旁人眼里又是另外一回事,幸好宮里頭有光熙帝時常擺嚴父的模樣壓著她,不然建章公主她遲早翻了天。 一切的轉機從謝槐玉來到國子監開始。 她充分預見到,自己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謝槐玉既然不讓她繼續過安生日子,她若是不還他一丈,實在說不過去,真當她是吃素長大的糯米團子,隨意揉搓呢。 這么一想,江窈覺得自己日漸消沉的國子監生涯并不是無法挽救。 “謝相現在何處?”她喚住即將告退的書童。 書童支支吾吾,稟道:“謝相似乎回府去了?!?/br> 江窈“哦”一聲,“原來是打道回府了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