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夏淑妃道:“聽話?!?/br> 姜羨魚詢問地看向輕城,輕城垂下眼,沒有接觸他的目光,其他人卻都是一副凝重之態。姜羨魚的心中打起鼓來,一時沒有動作。 還是趙昶開口道:“羨魚先照淑太妃的話做吧?!?/br> 姜羨魚只得說了聲:“遵旨。恕臣失儀?!泵摿送饷娴聂靡?。夏淑妃立刻過去幫他接過。 姜羨魚看了眼夏淑妃,緩緩卷起左手的衣袖。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了過去,他的左臂上端,果然有一個云狀的青色胎記! 趙昶緩緩道:“看來淑太妃所言不虛,羨魚果然就是昔日的小皇子,朕的皇弟?!?/br> 姜羨魚神色瞬間大變,不敢置信地看向趙昶:“陛下,您,說什么?” 趙昶沒有說話,夏淑妃卻一下子向他撲過去,大哭道:“娘苦命的孩兒,今日終于可以還你名分了?!?/br> 姜羨魚身子一晃,避開了夏淑妃,臉色雖還算溫和,眸中已現出惱意:“娘娘,您這沒頭沒腦的,是在做什么?” 夏淑妃哭道:“羨魚,我是你的親娘啊?!?/br> 姜羨魚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娘娘慎言。我乃姜家子,娘娘怎么可能是我的親娘?” 夏淑妃見他不信,現出焦急之色,左右一看,眼睛一亮,急急而道:“榮恩,你剛剛都聽到了,你來和羨魚說。你倆打小就親厚,他一定會信你?!?/br> 輕城差點氣笑:感情夏淑妃還想自己幫她解釋她做得那些破事?她怎么有臉!她冷然開口道:“娘娘,我也糊涂著呢,不知該說什么?” 夏淑妃氣得變了色:“你這孩子,翅膀硬了是不是?你……” 英王忽然沉聲開口,打斷了她的話:“這事與榮恩無關,淑太妃是長輩,何必為難她?”言下之意,夏淑妃仗著長輩的身份在為難輕城。 夏淑妃噎住。然而英王從戰場回來,氣勢威重,她素來是怵他的,到底不敢開口駁他。 輕城松了一口氣:夏淑妃到底占著養母的身份,自己直接駁她的話,一個“孝”字壓下來,就夠自己受的了。英王能為自己說話,再好不過了。 她感激地對英王笑了笑。英王卻不看她,對趙昶道:“這件事還有疑點,我們還是先聽淑太妃怎么說吧?!?/br> 趙昶疑惑:“疑點?” 宗正接口道:“英王殿下說得有理。胎記雖然能證明姜二公子就是當年出生的小皇子,可無法解釋淑太妃為什么要冒這么大的風險,將他送出宮去?!?/br> 冒著欺君之罪,將可以作為立身之本的兒子謊稱已死,偷偷送出宮去,怎么想怎么覺得奇怪。難道當年的小皇子身上還有什么貓膩? 夏淑妃臉色微變,目光閃爍。 宗正拱了拱手道:“還望淑太妃說明白了?!?/br> 夏淑妃不由看向自駕臨后,一直不發一言的褚太后,喃喃道:“我,我也是一時糊涂。當時先帝子嗣艱難,除了陛下與福全公主立住了,其他妃嬪要么懷了保不住,要么生下后夭折了,唯一保住的二皇子還是個腿腳不便的?!?/br> 眾人齊齊色變,這一席話中,指代的含義可太豐富了。宣武帝的后宮中,早期妃嬪其實并不少。然而子嗣連連出事,除了太子,存活下來的兩個皇子一個腿有殘疾,一個有異族血脈,血統不正,以至于太子是唯一的繼承人,連個備選的都沒有。眾人私下也不是沒有議論過,只不過沒有誰敢拿到明面上說罷了。 褚太后唇邊閃過一絲冷笑。夏淑妃陡然一驚,低頭道:“我,我悄悄請了玉清觀的道長測算,說這孩子命格不好,若是當皇子養,必是養不住的。我實在沒有辦法,又害怕皇兒出事,這才鋌而走險,想將他偷偷養在宮外?!?/br> 宗正道:“若只是如此,為何不能和陛下直說,將小皇子養在外面,非要私下做出這等事?” 夏淑妃神色變幻,咬了咬牙道:“也是道長關照的,不能告訴陛下。陛下知道了,這個孩子也就保不住了?!边@個當然是托辭。真實情況是她根本不信任宣武帝能幫她保住孩子。 當時宮里的情況,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宣武帝懦弱,又要依靠褚家對付一手遮天的莊閣老,連查尋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她甚至覺得,宣武帝是有意縱容褚皇后如此作為,好讓褚家與他靠得更近些。 她十月懷胎,如履薄冰,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她不能冒險,只有連宣武帝都瞞住,假托孩子已經亡故。 誰知宣武帝竟會為了安慰她,將榮恩抱回來給她養。 她當時心虛之極,只以為宣武帝隱約聽到了風聲,故意把榮恩抱回來試探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對榮恩一開始就抱著敵意,無法培養出絲毫好感。 宗正又問:“那姜家為何又肯冒如此大的風險幫你?” 夏淑妃道:“jiejie自幼疼我,凡是我提的要求,她沒有不滿足的。至于姐夫那邊,我也不知道jiejie是怎么說服他幫我保守秘密的?!?/br> 宗正想了想,對趙昶道:“臣問完了?!庇謫栍⑼?,“殿下可還有其它要問的?” 英王搖了搖頭。 夏淑妃一臉慈愛地看向姜羨魚:“娘的孩兒,今日總算可以將秘密說出來,還你身份?!?/br> 姜羨魚看向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已經從眾人的對話中明白了前因后果,驀地開口道:“身份,什么身份?既然是秘密,你為什么不讓它永遠成為秘密,為什么今日忽然要說出來?父親母親當初全是為了幫您,這些年更是悉心教養,您卻毫不猶豫地出賣了他們,您就是這樣報答他們的嗎?” 夏淑妃神色大變,尖聲道:“羨魚,你是在怪我嗎?我不過是說出實情罷了,你難道還不明白,我才是你的母親!” 姜羨魚捏緊拳,死死咬著牙,仇恨地看向她。非但沒有夏淑妃想象中得知身世后的欣喜與對她的孺慕,甚至連從前的親昵都消失不見了。 夏淑妃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驀地掩面笑了起來,笑得卻比哭還難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這樣。從小到大,誰都喜歡她,誰都覺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好的都是我,也只有我!可憑什么?”她的目中陡然射出兇狠的光來,“憑什么她理所當然地搶走我的一切,卻不用付出代價?” 姜羨魚愕然:“你瘋了嗎?你剛剛還說,當年是你主動提出要母親收養我的。母親冒了那么大的風險……” 夏淑妃冷笑著打斷他的話:“那又怎樣,她就能把我的兒子養得連我都不認了嗎?” 姜羨魚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半晌才咬牙道:“不可理喻!” 夏淑妃面容扭曲:“不可理喻?那我便讓你看看什么是不可理喻?!毕蜈w昶下拜道,“陛下,此事我與jiejie姐夫都犯下欺君大罪,請陛下責罰,我絕無二話?!?/br> 趙昶看向英王和宗正:“皇叔,三皇伯,你們看?”宗正安王正是宣武帝和英王的堂兄,在族中行三。 英王神情冷漠,沒有說話。 宗正道:“藏匿皇室血脈,欺君罔上,此為大罪,還請陛下定奪?!?/br> 趙昶沉吟片刻:“還請三皇伯和皇叔辛苦些,三皇伯主審,皇叔協助,先對相關人等進行訊問,整理出卷宗,等差不多了,先幫羨魚皇弟恢復身份,再將涉及其中的外臣移交大理寺?!?/br> * 雪越發大了,馬車轔轔駛出午門,在雪白的地上壓出兩道深深的痕跡。身后,整座禁宮在風雪中顯得朦朦朧朧。 輕城抱著手爐,指尖兀自冰冷,心頭更冷。 人心之惡竟至于此!夏夫人幫自己meimei的時候,只怕做夢都沒想到,會落得這個結果。她的一時心軟,代價是整個姜家都可能成為陪葬。 身后忽然傳來得得的馬蹄聲,似乎有人在喚她。她叫停了馬車,掀簾向外看去。 馬車外,露出英王高大的身形。他披著蓑衣,戴著竹笠,身上已經落了一層雪花,竹笠下,烏眉星目,面容沉凝。 “皇叔?”輕城驚訝。 “榮恩,”英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終究還是克制住,半晌緩緩開口道:“若有難處,可來找我?!闭f完,也不待輕城答話,驀地縱馬離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輕城愕然:他特意趕上來,就為了說這一句?心中卻生起些許暖意。 她正要叫馬車繼續前行,又有馬蹄聲追上,有人叫道:“meimei?!彼仡^看去,看到姜羨魚追了上來。 他的身份雖未得到正式承認,但幾乎已是確鑿無疑了,宗正自然不會為難他,問了幾句,見他此前確實渾然不知,也就放他出來了。 姜羨魚勒住馬,停在她車旁,他的身上沒有任何遮擋,只戴了風帽,任雪花落在他身上,整個人都仿佛成了一個雪人兒,素來不笑都帶著三分笑意的風流面容帶著前所未有的消沉,低低開口道:“我們找個地方說說話?” 第119章 兩人去了春風樓。國喪期間不能宴飲, 春風樓中也顯得格外冷清。輕城點了一壺清茶,幾個小菜,招呼姜羨魚坐下。 姜羨魚神思恍惚,拿起杯子就咕嘟嘟一口喝下,向來含笑多情的桃花眼中死氣沉沉,半晌, 苦笑開口:“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輕城道:“只比你早一會兒?!?/br> “果然?!苯w魚又是一杯喝下,“這實在太荒謬了。我原先一直以為,是我討人喜歡, 她才會對我另眼相看?!?/br> 輕城認真道:“你本來就討人喜歡?!?/br> 姜羨魚:“……謝謝你的安慰?!钡谌趾认?,忽然感覺不對,“這個……不是酒?” 輕城沒好氣:“現在是什么時候, 還能喝酒?”他是氣糊涂了吧,國喪期間還想喝酒? 姜羨魚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搖頭道:“倒是我糊涂了?!?/br> 輕城越發沒好氣:“就算能喝酒, 你靠喝酒就能解決問題了?” 姜羨魚呆在那邊, 良久, 忽地掩面,自嘲地笑了起來:“我該是有多傻?她那樣涼薄的人, 連幫過自己的親jiejie都能出賣,連你這個養在膝下的女兒都毫無憐惜, 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地對我好?”手一點點攥緊桌沿, “姜家, 真是被她害苦了!” 輕城問:“事已至此, 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姜羨魚目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堅定起來,“自然是和姜家共進退?!?/br> 輕城嗤笑出聲。 姜羨魚愕然:“你為什么笑?” 輕城道:“和姜家共進退,除了一起被問罪,你還能怎么樣?能救得了父親母親嗎?” 姜羨魚啞然。 輕城道:“父親母親不需要你陪著他們受苦。你該做的,是趁機拿回屬于自己的地位和權勢。這樣,你說出的話,你的意愿,才會有分量,才有人愿意聽,才有足夠的能力救想救的人?!?/br> 姜羨魚怔住了,他沒想到從來需要他們照顧的meimei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輕城也是在西北悟出的這個道理。慈幼堂的事,若不是她的身份貴重,若沒有手握西北大軍的趙璽在背后支持,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做得如此順利。饒是如此,她也是吃了無數暗虧,闖過無數困難才走過來的。 姜羨魚道:“可是,我這個身份……” 輕城道:“趙昶向來沽名釣譽。他如今已繼位,你再也威脅不到他。只要你不行差踏錯,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必會善待你?!?/br> 姜羨魚若有所思:“我只怕父親母親等不到我?!?/br> 輕城截斷他的話:“還有我呢?!?/br> 姜羨魚看向她,她神情篤定,目光明亮,又說了一遍:“還有我在?!?/br> 姜羨魚呆?。翰贿^半年的時光,他的公主,他的meimei,從西北回來,仿佛已徹底脫胎換骨,再不是從前模樣。 可是,“怎么能讓你出面?”姜家尚有男兒,怎么能讓他們一直呵護的meimei擔起責任? 輕城道:“所以,你要快點強大起來?!?/br> 眼前這件事,卻只能她來解決。夏淑妃突然揭露秘密,絕不可能是心血來潮,背后必有趙昶的手筆。趙昶和姜家無冤無仇,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不過是她爾。 姜羨魚望著她,捏緊了拳:終究是他太不中用,父母有事,竟要嬌養的meimei出面設法。 輕城見他模樣,知道他已經明白過來,笑道:“別想太多,快吃點東西吧,菜都冷了?!?/br> 姜羨魚搖頭:“不了,我先回去一趟?!?/br> 他的心緒平靜了許多,能夠冷靜地思考了:宗正已經派人將楚國公夫婦帶入宮中詢問,可家里其他人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怕會慌了神。他得趕快回去和姜臨淵碰個頭。 姜羨魚先將輕城送上車,回頭等隨從將遮風雪的皮毛斗篷取過來。才等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女子嗚嗚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 姜羨魚原就心情不好,被哭得心煩意亂,皺眉道:“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