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輕城頭痛,這么多人看著,又不好不管這名義上的生母,只得走過去柔聲安慰了幾句。哪知夏淑妃被她一勸,哭得更傷心了。 輕城沒有辦法,只得道:“娘娘,父皇還在呢,你哭成這樣,不怕皇后娘娘說你晦氣?” 夏淑妃一噎,頓時嚇得收了聲,抽抽噎噎地道:“陛下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兒倆今后該怎么辦?” 鄭麗妃在一邊冷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自從鄭瀟和輕城的婚事不成,反被設計娶了榮慶,鄭麗妃和長樂宮之間就越發水火不容,相看兩厭。 夏淑妃現出怒容,卻到底心有顧忌,不敢再說什么。 輕城覺得自己走到這花廳是個錯誤。她今日原本就起得早,沒吃什么東西,又折騰了半天,早就又累又餓,精神不濟?,F在聽得這哭聲爭吵聲,她只覺耳畔仿佛有無數只蒼蠅飛舞,嗡嗡作響,實在忍不得,又無處可去,索性走出去坐在了門外的長廊下。 鷓鴣機靈,見她臉色不好,去小廚房要了一盞燕窩羹和一塊小米糕,悄悄給她送來。輕城沒有胃口,可想到宣武帝的情況,心知接下來還有許多事,她只怕一時半會回不了自己的寢殿,還是強迫自己吃得一干二凈。 秋風吹過,撲面生寒,乾宇宮前黃葉滿地。她心事重重,不經意地向宮門外看去,目光驀地定住。 遠遠的,一行人正向乾宇宮走來,分外眼熟…… 來人越來越近,她看得越發清楚:領頭的一人身姿筆挺,步伐矯健,輪廓分明的俊臉上,高鼻深目,神采飛揚,仿佛一個天生的發光體,令人不由自主便將全部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他是……輕城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霍地站起身。 第80章 第 80 章 少年若有所覺, 目光遠遠投來,精準地和她對上。他驀地加快腳步, 如一陣風般沖到輕城面前,貪婪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身影深深嵌入他的腦海, 琥珀色的眸中滿是驚喜和激動:“jiejie!” 輕城怔怔地看著他。半年不見,他又長高了不少, 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身子也又壯實不少。原本白皙如瓷的膚色大概由于西北風霜的侵襲, 粗糙了, 也黑了不少, 舉手投足間滿是錚錚鐵血之氣。 曾經的稚氣全部褪去,她呵護了那么久的弟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 甚至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蠻奴?!彼鴨?,有些恍惚。 趙璽問:“你怎么一個人在外面?”他忽地湊近她,仔仔細細地看她的眼角, “你哭過了?誰欺負你了?” 輕城被他忽然湊近的臉兒嚇了一大跳,狼狽地后退,身后卻是廊柱, 擋住了退路。她只得別過臉道:“沒人欺負我,只是父皇的情況不好?!彼鋈幌肫鹗裁?,推了推趙璽道, “蠻奴, 你快去看看父皇吧, 去晚了只怕……”她的聲音又哽咽起來,桃花眼中水波盈盈,漸漸染紅。 趙璽只覺得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頓時慌了手腳:“你別哭?!彼q豫了一下,伸出手來,試圖幫她拭淚。 熟悉而又陌生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迅速充斥她的身周。輕城想躲,卻被他一手固定住后腦勺。他的掌心燙得驚人,牢牢控制住她,另一手抬起,粗糙的拇指指腹落到她雪白的小臉上,抹去了她眼角的淚痕。 大概是吸取了偷溜那次將她臉上的妝抹得亂七八糟的教訓,他手上的動作極為輕柔,輕柔得與他越發富有侵略性的氣息毫不相符。漂亮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更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仿佛一錯眼便會錯過什么似的。 輕城被他看得心悸,如玉的面頰莫名地燒了起來,心里泛起一絲古怪的感覺,總覺得趙璽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似乎更溫柔體貼,同時也更強勢了。這兩個特點是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地存在于他身上,如天羅地網,將她罩住,令她無處可逃。 不遠處有人清咳一聲。輕城回過神來,不安地想掙脫他手,他卻依舊沒有松開力道。輕城窘迫,蹙眉叫道:“三弟?!?/br> 趙璽的指腹在她柔滑如脂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了下,這才放了手,聲音微啞,居高臨下地道:“不哭了?” 這口氣,這架勢,怎么感覺他比她大似的? 輕城心中越發覺得古怪,卻一時說不清古怪在哪里,又推了推他道:“快去見父皇吧?!彼鋵嵱刑嘣捯獑査?,問他這半年來是怎么過的,問他在羯人那里有沒有受苦,是不是真的中了羯人的計,太子收到的消息是怎么來的?可,宣武帝命懸一線,已經沒有時間耽擱了。 趙璽乖順地退后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輕城這才看到他身后不遠處站著一個背著藥箱的清癯老者。 趙璽向她介紹道:“這是方神醫?!庇謱Ψ缴襻t道,“這位是榮恩公主?!?/br> 老者向她頷首行禮,捋須笑道:“三皇子過譽,老朽只是個普通醫者?!?/br> 趙璽道:“你老就別謙虛了,這天下,若還有人能救回父皇一命,也只有你了?!?/br> 原來是特意為宣武帝找來的大夫。 輕城心頭微驚,擔憂地看向趙璽:宣武帝已是風中殘燭,生命之火隨時會熄滅,這個時候他再找了大夫來,只怕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治好了還猶可說,若治不好,搞不好罪責就全在他身上了。太子深恨他,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可問題是,連太醫院這么多國手都治不好,他找來的大夫就一定能治好宣武帝嗎? 風險實在太大了。 趙璽和她眼神一對,便明白了她的擔憂。他沒有多解釋,只道:“jiejie,他是我的父親。只要有萬一的機會,我都要試試?!?/br>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就算明知這么做不聰明,他也一定要做。不論成功還是失敗,總不至于日后后悔。 輕城的眼角又濕潤了,她的弟弟,是真的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了,比起他來,她實在太過瞻前顧后了。趙璽說得沒錯,宣武帝是他們的父皇,只要有萬一的機會,他們都不能放棄。至于后果,到時候再說吧。 她與有榮焉地看著他,溫柔而堅決地道:“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和你一起?!?/br> 一瞬間,趙璽目中異彩漣漣,他飛快地握了握她的柔荑又放下,低低地說了句:“你放心?!睅е缴襻t去求見宣武帝。 輕城不放心,也想進去,卻被韓有德帶著歉意攔了下來。幾位重臣都在里面,她一個未出閣的公主實在不適合進去。 在外面等待的工夫,二皇子趙榮夫婦,福全、榮慶夫婦也都趕了過來,全被韓有德帶人攔在了外面。 福全身為嫡公主,自幼備受帝后寵愛,哪曾吃過閉門羹,焦灼地對著韓有德跺腳道:“父皇究竟怎么樣了?你進去通傳,我不信他不見我?!?/br> 韓有德還是那句話:“請公主稍安勿躁?!?/br> 福全氣堵,左右一看,忽地訝道:“太子哥哥呢,怎么沒見他?”太子妃有了身孕,因前兩胎都是小郡主,她這一胎壓力格外大,懷相便有些不好,如今正在東宮安胎,不來情有可原。太子可不該不來。 韓有德是知道太子來過的,但太子來的那會兒他正在休息,倒不知道太子去了哪兒。聞言,他也奇怪起來:太子一早就來了,怎么至今都不露面? 正疑惑間,眾人便看見鄒元善扶著一瘸一拐、佝僂著身體的太子從偏殿走了出來。 福全“唉呀”一聲,迎了過去:“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太子怨毒的目光從一言不發裝死的輕城面上掠過,神情扭曲了一瞬,隨即恢復了溫文爾雅的模樣:“孤聽聞父皇病重,憂心如焚,神思恍惚,一不小心便跌了一跤?!?/br> 輕城暗暗佩服他的無恥,居然能把命根子受傷硬扯到擔憂宣武帝這件事上來。 福全并沒有懷疑,擔心地問:“摔到哪兒了?很疼嗎?嚴不嚴重?” 太子含糊道:“沒什么大事,孤緩緩便好?!钡谝粋€問題就當沒聽到。 好在福全也沒在意,還想問什么,一個宮女從寢殿里出來,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請幾位殿下先去歇息,暫時無暇相見?!?/br> 太子一怔,問道:“誰在里面?” 宮女道:“皇后娘娘和三殿下,還有幾位閣老都在里面?!?/br> 太子臉色大變:“趙璽回來了?”隨即冷笑道,“他還有臉回來?” 福全聽不懂了:“三弟從西北回來了嗎?能回來難道不是好事?” 太子沒回答,只是陰沉著臉問那宮女道:“三弟都能進去,怎么父皇偏不見我?” 宮女恭敬地回道:“是陛下的旨意?!?/br> 太子本就被命根子處的劇痛攪得心氣浮躁,這會兒兩相對比,更是氣得七竅生煙,一股邪火無處發泄,“啪”一聲,一個巴掌打了上去。宮女的臉頰頓時高高墳起一塊。 在場眾人都驚呆了,太子素來一副溫文君子的模樣,何曾在眾人面前做過這樣的事? 太子怒斥道:“還不進去通稟,就說是孤求見?!?/br> 宮女含著眼淚,吭也不敢吭一聲,低頭重新入內。韓有德在一邊皺了皺眉,卻沒敢說什么。宣武帝病重,太子即將是大魏的天下之主,在這個時候為了一個宮女得罪他實在不明智。 片刻后,宮女沒有出來,褚皇后卻出來了,望著太子皺眉斥道:“胡鬧!知道你是秉性純孝,掛念父皇,可這會兒你三弟帶回來一個神醫,正在幫你父皇施針,你這個時候鬧著要進去,影響了神醫診治,擔得起責任嗎?” 太子一愣:“神醫?”眼神和皇后一對,冷靜下來,“是兒臣太掛念父皇,失了分寸,請母后責罰?!?/br> 褚皇后道:“你先帶著弟弟meimei們去偏殿等著?!?/br> 太子目光閃了閃:“兒臣就在這里等父皇的消息?!彼呀泚淼猛砹?,這個時候再不好好表現,只怕就要受人詬病了。 福全也道:“兒臣也不走,就在這里等消息?!?/br> 太子和嫡公主都表了態,其他人自然紛紛應和。韓有德索性命人搬了幾個小杌子過來,給幾人歇腳。 又過了許久,幾位重臣都退了出來,里面傳旨,叫幾個皇子公主進去。 宣武帝依舊躺在龍床上,先前那股子讓人心驚的死氣已經不見,渾濁的雙目也恢復了些許神采。 方神醫在一邊擬方子,太醫院的幾個太醫都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樣,圍著他小聲討教著。 輕城松了一口氣,看向含笑站在一邊的趙璽,忍不住熱淚盈眶。趙璽沖她粲然一笑,神采飛揚。 半年來,久久懸在半空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實處。他回來了,一切安好,她再也無需夜不安枕,日日憂急。 宣武帝的目光掠過幾個兒女,露出笑容:“朕今日逃過一劫,多虧了蠻奴?!?/br> 榮慶討巧道:“也是父皇洪福齊天,三弟恰恰趕在今日回來?!?/br> 宣武帝笑容愈盛:“你們說,朕該怎么賞他?” 福全心直口快,沒有多想便道:“三弟在奉國將軍的位置上也呆了許多年,父皇該給他提一提封爵了?!倍首于w榮一出宮開府,便是郡王的爵位。趙璽和他一比,確實太過寒磣了。 宣武帝高興地道:“福全所言正合朕意?!庇謫柼?,“太子代朕攝政,你看,該給你弟弟賞個什么爵位?”他老了,只希望幾個兒女能和睦,存心將人情讓給太子做了。 太子神色陰沉,忽地一撩袍角,跪了下來:“父皇,關于三弟,兒臣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br> 宣武帝一愣,仿佛意識到什么,面上笑容漸漸消失。 太子從懷中取出一份奏疏,上呈道:“這是西北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折?!?/br> 輕城的臉色頓時變了,擔憂地看向趙璽:太子是要將趙璽被西羯擒獲的消息抖出來了?趙璽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仿佛渾然不知大禍即將臨頭。 韓有德上前接過密折,在宣武帝的示意下打開,看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 宣武帝道:“念!” 韓有德戰戰兢兢地念道:“臣涼州衛指揮僉事魯煥有事上奏:五月初,三皇子帶護衛十二,隨侍一人,入西羯腹地探母。六月廿二,臣接細作消息,驚聞胡姬病危有詐,三皇子中計被俘,貪生畏死,認賊為父,降,降于羯人?!?/br> 寢殿中瞬間鴉雀無聲,人人變色。 宣武帝臉色鐵青:涼州衛指揮僉事魯煥是他特意安置在西北軍中的釘子,有密折專奏之權,素來辦事穩妥,忠心耿耿,是絕不可能捏造消息來陷害趙璽的。 宣武帝看向趙璽:“朕允你辯解?!?/br> 趙璽嗤笑一聲,眼神冷漠下來:“他說的基本上沒錯?!?/br> “蠻奴!”宣武帝一看他這態度就來氣,聲音抬高了幾分,“朕不信你是這樣的人?!边@個兒子有多驕傲強硬,他比誰都清楚,他怎么都無法相信,趙璽會因為貪生怕死投降西羯人。他問:“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因為胡姬?” 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個兒子表面看著脾氣極壞,誰的賬都不買,實際卻十分重情。是不是胡姬用生母的身份要脅了他? 宣武帝不由后悔:當初,他是贊成趙璽去見胡姬最后一面的,畢竟胡姬生養了趙璽,血脈相連??蓻]想到,胡姬竟如此狠心,連兒子都設計。 太子見宣武帝態度,心中又妒又恨:都到這個地步了,趙璽也承認了,父皇居然還在為他開脫。這怎么行?仇結都結了,他好不容易抓到這小子的把柄,若不一鼓作氣廢了他,總是后患無窮。 他下拜行禮道:“父皇,國有國法。叛國乃是重罪,便是三弟真有苦衷,也不能枉法而為,否則,該如何服眾,又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宣武帝露出頹然之色。太子說的沒錯,別的罪責猶可說,叛國之罪,罪無可赦??v是他私心覺得趙璽有苦衷,也無法為對方開脫。 他不由看向小兒子。趙璽神色平靜,仿佛絲毫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宣武帝的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蠻奴,你還有何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