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看到她的局促,穆煥也略有些不自在,雙唇微動,卻也沒再說什么,只繼續緩步往前走。蘇簡定了定神,邁著小碎步跟在他的右后方,始終保持三步的距離。 穆煥眼角的余光往這邊撇了一眼:“聽蘇琛說你的風寒已然大好,怎么不去書院?” 蘇簡霎時間紅了臉,也沒敢抬頭看他,只低聲回話:“按照大舜的習俗,訂了親的姑娘家不宜外出,要,要在家中縫制嫁衣的?!?/br> 原來是這樣。穆煥腳下步子又慢了幾分,等她走離自己近些才道:“求親一事過于倉促,還望六姑娘見諒?!?/br> 蘇簡聽得哭笑不得,八個媒人、二百四十人抬著六十箱聘禮上門提親,多么不可思議的陣仗,又何來倉促一說?她們整個武陵侯府嚇都嚇死了! 但不得不說的是,穆煥此舉給了她們蘇家多少年不曾有過的體面。自打魏王之事一出,她們蘇家冷清了多少年,可如今一朝與攝政王定了親,她家門檻都快被人跨破了。 “王爺過謙了,您的誠意我父親都看在眼里?!?/br> “那你呢?”穆煥突然駐足看向她,見她自始至終安守本分的垂著頭,他心上有少許不悅。自打他去太后宮中帶她出來,她一直都這般恭謹有禮的模樣,從不曾抬眸看過他。哪怕偷偷瞧上一眼也沒有…… 蘇簡依然垂著腦袋沒有回話。 穆煥突然上前一步,又重復了一遍:“本王一直沒有機會親口問你,這門親事你怎么想?” 蘇簡下意識抬頭看他,入目是那張見過一面就再難忘卻的臉龐,那雙幽深的雙目此刻略顯復雜,叫人看不真切,卻又忍不住想頂著那雙眼瞧個明白。然而看得久了,那雙眼似乎成了深淵,她整個人都險些被吸進去一樣。 蘇簡心跳一滯,匆忙撇開眼去:“臣女落水被救一事遭人非議,若非攝政王上門提親,怕也堵不住悠悠眾口,臣女也再難覓得良人。王爺宅心仁厚,又英武不俗,令長安城里多少名媛閨秀趨之若鶩,自是令人心生仰慕的?!?/br> 穆煥定定地看著她:“本王不是在問旁人,其她人怎么看待本王又有什么關系?本王在問你,你自己的意思?!?/br> 見這人一直緊咬著這個問題不放,蘇簡也只是躲不過去了,她斟酌片刻,一字一句道:“嫁給王爺已是臣女最好的選擇?!?/br> 穆煥內心苦笑,她對自己沒有喜歡,有的只是別無選擇…… 不過這不重要,來日方長。 “你我雖已訂親,但婚期暫且不必著急,你也無須守著尋常女兒家待在閨閣繡嫁衣的規矩,待你我成品之日,本王自會命人送去最好的鳳冠霞帔?!闭f到這兒,他頓了頓,語氣頗有些命令的成分,“明日記得去書院報到?!?/br> 說完似乎覺得哪里不對,又補充了一句:“既然要做本王的王妃,總該飽讀詩書才是?!?/br> 若擱在平時,能夠去書院念書蘇簡自然是愿意的,可想到云山女學的院使乃是自己的未婚夫……蘇簡實在沒有再走進去的勇氣。 “這是命令!”穆煥又淡然開了口。 蘇簡縱然心中不悅,卻也不敢違抗他拿自己家族好容易換來的安寧去冒險,只得頷首應下:“臣女遵旨?!?/br> 穆煥點了點頭,復又繼續往前走,蘇簡動作緩慢地跟上去。 穆煥看她一眼,想到今日長樂宮中的事,無端端又生了些惱怒,緩緩道:“日后太后若再召見,讓你身邊的蒹葭或者白袖去我府上傳個話?!?/br> 蘇簡微愣,他堂堂攝政王,日理萬機的,怎么連她身邊的丫鬟也知曉得一清二楚? 但轉念一想,他會在上門提親前找人調查她一番也尤未可知。便也沒再多想,只乖乖稱是。 出了皇宮,蒹葭總算舒了一口氣,小跑著迎上來:“姑娘可擔心死奴婢了,怎么去了這么久?!?/br> 蘇簡對她使了使顏色,她這才看到旁邊的穆煥,自知失言,忙曲膝行禮。 穆煥只點了點頭,徑自坐上旁邊的馬車走了。 蘇簡拉起蒹葭:“時候不早了,趕快回府吧,祖母現如今只怕還為我們掛心呢?!?/br> 蒹葭應著扶她上了馬車,對著馬夫知會一聲,馬車掉了個頭,向著武陵侯府的方向而去。 馬車上,蒹葭看蘇簡魂不守舍的,不由詫異:“姑娘怎么了,有心事?” 蘇簡回神,略笑了笑搖頭:“沒什么,只是覺得這位攝政王有些難以琢磨?!?/br> “姑娘何出此言?” 蘇簡想了想,又不禁喟嘆一聲:“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有時候他看我時的樣子就像很早就認識我一樣??晌腋痪椭灰娏四菐状蚊鎲??” “會不會……是姑娘看錯了?” 蘇簡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心里亂糟糟的。這個男人總讓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尤其是那雙眼,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好像在哪個地方看見過。 “我還是蘇筠的時候,和定北侯世子有過交集嗎?”蘇簡突然問蒹葭。 蒹葭微微一愣,大姑娘的事現在再想起來恍如隔世。 她仔細想了想:“論起來,攝政王小了您五歲,他還是定北侯世子時和咱們蘇家也無甚交情,應該是沒去過咱們府上的。后來您嫁給魏……以后一直待在王府鮮少外出,應該不會見過吧?!?/br> 說到這兒,蒹葭突然想到什么,問道:“姑娘,會不會是原來的六姑娘跟攝政王見過面,您繼承了她的記憶?” 是這樣嗎?蘇簡瞇著眼沒吭聲。直覺告訴她,事情不會是如此簡單。 突然她眼前一亮:“還記得我在太后壽宴上落水的事嗎,當時我被人救上來時好像聽到有人叫我以前的名字,我一直覺得是在做夢,可現在再想……” 蘇簡越想越被自己唬了一跳,她是蘇筠的事除了祖母和蘇玠以外,蘇家其他人都不知情,就連父親都是一無所知的,更何況是穆煥呢? 可那個一直喚她“筠筠”的聲音現在回憶起來,可不正是穆煥的嗎? 這里面,會不會有她不知道的事? “停車!”蘇簡情急之下喊了一聲,馬夫聞聲將馬車停下來,在外面問,“姑娘,有什么事嗎?” 蒹葭拉住她:“姑娘別沖動,咱們這么冒冒失失去問王爺怎么妥當,萬一是你聽錯了呢?您借六姑娘身子活著的事何等隱秘,攝政王如何查的出來?” 被蒹葭這么一說,蘇簡漸漸心情平復了下來,對著馬夫道:“沒事,走吧?!?/br> 看蘇簡臉色都跟著白了,蒹葭忙倒了茶水給她:“姑娘莫要胡思亂想,這件事攝政王必然是不知情的,這里面肯定有什么誤會。攝政王當初救您時不是有外袍還在姑娘手里嗎,得了機會您借口送衣服旁敲側擊一下也好。姑娘可別自己嚇唬自己,先亂了陣腳?!?/br> 蘇簡接了水猛地灌入腹中,心緒漸漸平靜,暗自打定主意,這件事以后再慢慢觀察。 左右明日她也是要去云山女學的,到時候再想辦法打探也可以。 ☆、第60章 清晨的朝陽紅透了半邊天, 透過薄薄的窗紙流瀉入室, 在案幾前落下一排明媚的金光來。 蒹葭短了熱水進來時,蘇簡還在榻上坐著,繡著海棠喜鵲的錦被被她攏在懷里, 如墨青絲披散在后背, 她手肘支在蜷起來的膝蓋上,雙手托腮,整個人不知在想什么。 蒹葭將水盆擱置在屏風旁邊的花梨木洗臉架上,走過去將薄而透明的輕紗床幔撩開在一側, 用淡紫色同心結金線纏絲的彎鉤勾起,眼見床上的美人兒毫無所覺,好像在發呆, 她柔聲喚了一句:“姑娘?!?/br> 蘇簡聞聲轉首,一雙顧盼身飛的眸子里漆黑的宛若上好的墨玉石,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什么時辰了?” 蒹葭輕聲回著話:“卯時已過大半兒,姑娘今日還要回書院的莫不是忘了?” 蘇簡當然記得, 不過她現在無暇顧及旁的, 只是輕輕呢喃了一句:“我昨晚上夢到綿綿了,還在在洛云山上的慈云庵里住著, 有次我帶它去河邊玩兒,結果不知誰推了我一把,我就掉進水里去了。當我睜開眼時,綿綿舔著我的臉頰,突然像人一樣開口叫我的名字……” “姑娘這是怎么了, 是不是一回到長安總是想起綿綿,所以夜里總睡不好?” 蘇簡搖了搖頭:“我也說不上來,當初咱們在魏王府也養過一只貓,可那只貓死后我雖然傷心,但隨著時間總會淡忘掉??删d綿……都已經五年了,卻仍會不經意間想起,偶爾還能夢見它?!?/br> “看來綿綿在姑娘心中跟旁的貓是不同的,不過說來也是,那只貓頗有靈性,的確跟尋常的貓兒不一樣?!?/br> “是啊……”蘇簡的思緒漸漸遠了,“還記有次我從外面走進屋,綿綿托腮趴在矮榻上看書,貓爪子時不時還會翻上一頁,像個認真念書的小孩子一樣?!?/br> “蒹葭,你說綿綿會不會不是普通的貓?興許它離開是有什么要事,說不準還活在這世上呢?!碧K簡突然孩子氣地對著蒹葭道,眼神里還透著些期待。 蒹葭略微有些怔愣,只覺得她家姑娘說的事太過玄乎:“姑娘,難不成你還真以為這世上有精怪?” 蘇簡默了須臾:“有沒有精怪我不知道,但我借尸還魂成為蘇簡可是事實,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什么事是必然不會發生的嗎?” 蘇簡問得蒹葭一時緘默,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姑娘,咱們先洗漱吧,否則去書院恐是要遲了?!陛筝缧⌒囊硪泶驍嗔怂乃季w。 蘇簡輕輕點了點頭,從床上下來。 蒹葭對著候在外面的白袖和櫻桃打了個手勢,兩個丫頭忙將準備好的書院服裝呈上來,開始伺候蘇簡穿衣。 蘇簡站在那兒任由她們擺弄,思緒卻還在別處。方才那個夢,有一點她沒說,就是綿綿喊她名字時的聲音和她當初落水昏迷時聽到的聲音如出一轍。 想到她自己居然把堂堂攝政王夢成了自己曾經養過的貓,蘇簡只覺得脊背一寒,忙定了定神強迫自己莫要胡思亂想。 * * * * * * * * * * * * 雖然已經盡量做到最快,但等蘇簡趕到書院時學子們已經在正堂聽先生授課了,蘇簡站在梨花樹下,望著堂內不斷傳來的讀書聲,蘇簡駐足猶豫著此時該不該進去。 此時正在授課的是謝女先生,謝女先生出自成郡謝氏,乃是出了名的是世家大族。這位謝先生更是了不得,七歲成詩,十一能賦,且寫出來的文章讓比她年長十歲有余的秀才們都望塵莫及。許是天妒英才,謝先生二十歲時夫君因病故去,獨留得她孤身一人。 謝先生孑然自身,斷然不肯改嫁,如今十年過去,仍不改當初。這些年謝先生一直隱居在終南山下,原打算如此孤老一生,恰逢長安城里新建了云山女學,攝政王親自上門拜訪,這才使得她重新出山,做了這云山女學的授課先生。 謝先生生性淡薄,總是冷著一張臉,在這書院里幾乎沒有人見她笑過,是以所有的學子們都怕她,蘇簡也不例外。 若擱在此時是旁的先生授課蘇簡便悄悄從后門溜進去了,但這位謝先生最不喜歡的便是有人在她授課時打擾她,蘇簡自然也就沒這個膽子,只能靜靜等在那兒。 好在現在正是春暖花開之際,這書院又建的別致,百花綻放,身處這樣的地方也別有一番意趣。 偶有春風輕輕掠過,頭頂的梨花簌簌而落,蘇簡伸出白若瓷玉的纖纖素手接下一片,放在鼻端輕輕一嗅,花香極淡,還未來得及細品便被那微風吹得散開了去,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回味,竟讓人心中頓生悵然若失之感。 她唏噓一聲,不經意間側首,卻見一素衣長袍的男子靜立在遠處的八角小亭內,衣袂飄飄,氣質出塵。 蘇簡所站的地方距離那亭子有些遠,以至于無法看清那人的相貌,但只看挺拔的身姿和通體的氣度,她也曉得此人便是昨日方才見過面的穆煥了。 這攝政王素日里很閑嗎?朝堂上那么多事,隔壁的云山書院也要他管,怎么還總出沒在云山女學之中?難道他不該是日理萬機,無暇顧及此地嗎? 蘇簡這般想著,卻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只當自己沒看到他。那人一直靜靜站在那兒,目光倒像是往這邊瞧的,蘇簡實在有些心虛,在梨花樹下站了一會兒覺得尷尬,便去前面的小石凳上坐下。 石凳周圍花草叢生,倒是將亭子那邊的動靜給擋了個掩飾,蘇簡眼不見為凈,心里總算是漸漸靜了下來。 而那邊,穆煥確定了蘇簡已經回到書院,便也沒再多做停留,佯裝無事地轉身離開了。他的確還有一堆事情要做呢。 * * * * * * * * * * * * * * * * 好容易等到下課,屋里的學子們如釋重負的結伴從里面出來。 蘇茄一眼便看見了石凳上坐著的蘇簡,驚喜地叫了一聲,飛快跑過去:“阿簡,你怎么過來了,還回來繼續念書嗎?” 原本蘇簡所處的位置并不顯眼,大家也就不曾發覺,可蘇茄這么一叫,不少人的目光都隨之跟了過來。如今的蘇簡身份可是非比尋常,攝政王的未婚妻,將來可是王妃。不少人心里存著巴結的心思,便也跟著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跟蘇簡搭話。 望著這么多年人蜂擁而至,蘇簡欲哭無淚,悄悄擰了把蘇茄胳膊上的軟rou,給她個眼神自己體會。 蘇笳也很后悔自己方才大聲叫了那么一聲,可如今覆水難收,她也無可奈何,沖蘇簡歉意地笑笑,對著眾人道:“我六meimei前些日子落水感染風寒,如今身體尚未好全,還虛著呢,就不陪大家閑話家常了,我想扶她回學堂?!?/br> 其中一位女子聽罷眸中微微閃過艷羨:“是攝政王親自救六姑娘的那次吧?六姑娘可真是有福氣呢,落個水都能得到這樣好的姻緣,你和攝政王還真是命中注定呢?!?/br> 另一個人又接話:“對了,我聽人說阿簡meimei落水是你們宿舍的那個秦桑害得,那丫頭素日里看著膽小又怯懦的,沒想到居然心腸如此歹毒,實在是可惡至極!” “就是,真是枉費了阿簡meimei你平日里待她那么好?!?/br> 眾人你一句阿簡meimei,她一句蘇jiejie的,蘇簡聽得頗有些頭疼。她剛來書院那會兒,多少人因著侯府尷尬的地位躲她就像躲瘟神一樣,如今倒是姐妹相稱了。 她本不愿跟這些人多待,可大家將她為了個水泄不通,她實在是擠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