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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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朕就把你父王宣回來,從今往后,朕和你父王一起寵著你,疼愛你,把李承籌和郭六畜欠你的都給你補回來,好不好?!?/br> 聽這話的口氣,他自今日,才算從心底里,徹徹底底的相信了明月公主,相信李燕貞是自己的親兒子。 夏晚不顧眼看入更的濃霜,立刻就跪到了地上。 等她再抬起頭來,皇帝已經走遠了。 據孔心竹說,夏晚小時候也是入過宮的,不過那時候因為李燕貞太疼愛她,李極格外厭惡她,還曾親口說過,抱子不抱孫,李燕貞要再疼愛下去,這孩子肯定長不大那樣的話兒。 如今的李極當然不會說那種話了。 沐浴罷了側歪在床上,夏晚閉上眼睛,正在胡思亂想,想孔心竹可真有叫內侍們掌過嘴,再想甜瓜和昱瑾兩個可回到晉王府了不曾。 再說文貞和郭嘉兩個,徜若真的叫皇帝指著成了親,那他就是東宮的人了。 如今是李極活著,東宮和晉王府還能維持點頭的關系,但等李極死的那一天,太子和李燕貞定是殊死不能立的兩方,到那時,要郭嘉真的和文貞成了親,他會幫誰? 春屏照例送了香澤過來,夏晚卷起灑腿褲子,側歪到了床沿上,從琺瑯彩繪著仕女簪花圖鼻煙壺似的管子里倒了一把出來,聞著一股麝香氣息,笑問道:“今兒這又是什么新鮮東西,怎的一股藥息?” 春屏笑道:“是仿晚馬公公特地送來的,說是里面加了五步蛇的蛇油和冰片,是皇上專門勒令著楊御醫給您配的呢,說專門是用來清您身上的余毒的?!?/br> 夏晚想起什么似的,攬過銅鏡來,便見眉心那顆總是會生的朱砂痣已經好久不曾起過,顯然她身上的余毒是清的干干凈凈了。 她想家,想孩子,雖說住在皇城之中離天子最近的宮殿中,紫檀為床,寶珠綴帳,可總歸比不得和甜瓜、孫喜荷相守在一起時的自在,念及李燕貞很快就能回來,又不禁有些歡喜,睡不著覺,遂歪在榻側,一邊往身上涂著香膏,慢慢兒問幾句春屏來自于何處,玉秀本家在哪里,宮里除了劉嬪和安妃,皇后之外,還有那些嬪妃得寵之類的話兒,倆人便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聊的夜了,夏晚腹中空空,便有些兒餓,欲使著春屏替自己找些吃的來,一聽外面西北風呼呼兒的刮著,怕這丫頭出去要叫風吹,遂又生生忍住。 說起皇帝的后宮,春屏便來了興致,掰著手兒說著后宮里的十幾個嬪妃間的愛恨情仇,說到興起,聽更聲敲了兩下,索性盤腿坐在地臺上,掰著手指頭說了起來。 只是不知為甚,今夜外面有只趕不走的貓頭鷹,一直不停的叫著。每每那貓頭鷹叫一聲,歪在床上的公主紅唇一勾,便要笑一回,再叫一聲,她又要笑一回。 春屏以為公主是因為晉王要回來,歡喜的有些傻了,也是確實夜了,替她掖好了被子,便準備要走。 豈知公主闔了闔眼,道:“無事,再說些我聽聽?!?/br> 春屏聽著都二更了,悄聲道:“我去外頭趕趕那貓頭鷹吧,這怕要吵的公主一夜不能好睡呢?!?/br> 夏晚埋頭在枕上,聽著外面那貓頭鷹叫的一聲比一聲疾,索性將錦被一拉,結結實實把自己蒙到了里頭,她才不會開門呢。 恰就在這時,外面忽而輕輕一聲孩子的喚:“娘,我冷!”這竟是甜瓜的聲音。 夏晚一個鯉魚打挺就翻坐了起來,外衫都來不及披,一把拉開了窗子,隨著一陣冷風倒灌,躲在外面的大貓頭鷹已經竄了進來。 “我兒子呢?” “我不就是?”郭嘉反手提夏晚關上了窗子,兩肩濃霜,一身的寒氣,黑暗之中,兩只叫夜風吹了許久的眼睛格外明亮。 夏晚這才醒悟過來,學貓頭鷹的是郭嘉,學孩子叫的也是他。枉她以為自己把兒子關在窗外凍了半宿,心里又急又愧,嚇了個半死。 “侍郎大人!”夏晚道:“快離開本公主的寢室,叫人看見,咱們這像什么話?” 郭嘉手中還提著只食盒,輕輕擱到了那張梨木案上,背著身子,寒聲道:“我就只想和你躺在一處,好好說會兒話,就這樣難?” 窗外的月色照著,他背影格外高大,忽而轉過身來,到底已是成年男子,還不由分說的拉著夏晚同過兩回床,夏晚只要見了郭嘉,就滿身的戒備,可不知怎么的就叫他給騙上了。 她如今是公主,仰仗著皇帝的寵愛,才能把父親從邊關給召回來的公主,若叫皇帝知道她不聽他的話,還和郭嘉還在藕斷絲連,李燕貞還朝的事會不會再起變故? 文貞又會怎么想? 夏晚就靠在床沿上,斷然道:“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可喊人了?!?/br> “你舍得甜瓜沒了爹?”郭嘉語中帶著幾分挑釁,輕輕揭開了食盒,里面立即竄出一股胡麻油帶著麥子焦香氣息的濃香來。 夏晚頓時語噎。 雖說如今她是公主,是李曇年了,可她骨子里總歸還是那個長在紅山坳,坐在田梗上癡癡望著這男人背影的小丫頭。他語氣一硬,她立刻就慫了。 “過來吃東西?!惫卧咀鲎懔藴蕚?,是想進來給夏晚認個錯兒,將自己和文貞那若有若無的往來俱皆交待的清清楚楚,然后在風雪中連跑帶凍了一日之后,好好兒摟著她暖暖和和睡一覺的。 在外面凍的太久,那火氣就起來了。老郭家的大少爺,還從未叫人如此欺負過,他一把將夏晚攬過來,就壓到了桌前。 點燃一盞宮燈,再罩上燈罩,食盒里是一摞酥油盒子。 郭嘉提過高幾上罩了兩層絨罩的圍籃,從中端出只宜興窯紫砂黑漆描金的方壺來,里面泡的是普洱,已然半溫。他自己先斟了一盅,一口飲了,再斟一盅遞給夏晚,道:“本來盒子入宮的時候還是燙的,生生兒叫你給耽擱涼了?!?/br> 人再跟什么過不去,也不可能跟吃的過不去。 這酥油盒子肯定是孫喜荷做的。餡兒是炒香過的油蔥花,外面卻是發面,在鏖子里烙的兩面酥脆金黃,就著熱茶,口口酥脆。 李極的口味跟年青人自然不同,所以宴席上,陳給他的菜盡是些大滋大補的東西,本來有一味玉蘭片兒炒瘦rou,夏晚吃著很不錯,于是多用了幾口,誰知李極立刻就告訴她,那瘦rou非是豬rou,或者牛羊rou,而是鹿鞭。 一句激的夏晚幾乎把吃進去的全吐出來,也再沒敢吃過別的東西,所以此刻她格外的餓。 屋子里夠熱,所以也不覺得茶涼,就著溫口的茶,夏晚將一只酥油盒子吃的干干凈凈,舔干凈了唇回頭,差點碰到郭嘉的鼻子,才發現他居然就在她身后。 “晚晚,咱們還是夫妻吧?”他略薄的唇就在她耳側,聲音頗低,但聽得出極度壓抑著的怒火。 第113章 夏晚從唇角揩了粒子芝麻,舔到了嘴里,低聲道:“曾經是?!?/br> “曾經是,如今是,將來也是?!惫螖嗳坏溃骸艾F在睡覺?!痹谕饷鎯隽苏麅蓚€時辰,他說出來的話都帶著一股子冰茬子的味道,頗有幾分鄉間老農的強勢,忽而手一硬,捏的夏晚頗疼。 夏晚不相信郭嘉敢對自己來硬的,但終歸還是怕他,囁嚅半晌,鼓起勇氣道:“如今我可是公主,你不能再這樣欺負我?!?/br> “晚晚?!惫巫源蜻M門,那凍起來的火氣就消不下去:“我說你是公主你才是,徜若我說你不是,你就絕不會是,現在睡覺?!?/br> 水鄉鎮土財主家的少爺仰起脖子,從領扣到掖下,一路解了那件三品官袍,下面不過夾棉中單,兩日不曾換洗過,帶著股子淡淡的汗意,袍子一甩,就側躺到了床沿上。 夏晚在床邊默默站了片刻,趕又趕不走他,欲問一句他和文貞之間究竟是怎么個關系,又不好問。他比文貞大著七八歲,要說文貞一個小丫頭哄他騙他,顯然不像,但他平日里一本正經,又不像是會去誘哄小姑娘的人。 終究不敢喊人,或者把郭嘉給趕出去,夏晚身上不過一件白底繡著綠萼梅的寢衣,斜斜的,就躺到了郭嘉身側。 隔著她薄紗似的寢衣,他整個人凍的跟條冰棱子似的。 郭嘉隨即摟了過來,一身的風雪寒氣,胳膊環摟上夏晚的脖子,冰冷滲人的鼻息噴灑到她散發著淡淡瓜香氣的頸窩里,呼吸一沉,似乎是睡著了。 方才文貞屈膝在郭嘉面前,扭著雙手哭成那個樣子。那時候郭嘉是背對著夏晚的,略俯著腰,拉著文貞的手,其姿勢,像極了當年他每每要去皋蘭書院讀書時,在黃河畔與郭蓮告別的樣子。 小時候的郭嘉會背著郭蓮在水鄉鎮上到處走,甚至有時候還會把郭蓮架在脖子上,馱著她摘高高樹上的杏子。 郭蓮偶爾鬧起小脾氣來,捶他,他打,他也不說話,垂著眉頭,膚白凈貌的少年郎,就那樣埋頭溫溫的看著。但間或抬起頭來,偶爾掃到她或者別的女子,眼里便會浮起一層子的冷漠。 文貞之所以喜歡郭嘉,想嫁給他,大約也是因為看到他身上像大哥哥一樣的那一面吧。他有過meimei,所以哥哥做的極好,天生于不動生色間就能討小姑娘歡喜的。 夏晚終究沒好意思張嘴問一句,他和文貞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聽著郭嘉那寒嗖嗖的呼吸勻了,遂微微往外挪了一挪,逃開了他的懷抱。 “李燕貞如今回來,算不得最好的時機?!惫魏龆吐曊f道。 事關自己的父親,夏晚立刻就豎起了耳朵。 “皇上是決不可能更改儲君人選的?!惫斡值溃骸澳桥绿託⒘四?,他大概會傷心幾天,哭一下,殺幾個太子身邊的人,但不會懲處太子,倒不是因為他有多疼愛太子,而是因為李昱霖,皇上心里的儲君只有李昱霖。所以,李燕貞回來,形勢只會比如今更亂?!?/br> 夏晚身子明顯一凜:“那怎么辦,皇上已經答應把他給召回來了?!?/br> 郭嘉頗有幾分得意洋洋:“你就在宮里當個千嬌萬愛的公主,外頭的事情,讓為夫替你cao心就好?!?/br> 夏晚還當郭嘉真有什么話說了,原來是顯擺自己能干,在皇帝面前得得寵罷了。 也真是夠邪門的,郭萬擔殺了先太子李承業是不爭的事實,皇帝那么小心眼兒,睚眥必報的人,居然一丁點兒都沒有追問郭嘉的罪責,待他仍是一如往日的信任,夏晚心說,真是邪了門了。 她再往外挪了挪,掙開郭嘉冷冰冰的懷抱,連呼息都未變過,頭埋的更低了。 郭嘉死皮賴臉,再往前湊了湊,鼻尖幾乎要觸到她裸露在外的背,凍了整整一天,骨髓都是冷的,呼出來的也是寒氣:“晚晚,告訴我,你如今到底愛誰?不會是旺兒吧?就郭仨兒那形樣,你也能喜歡得上?” 他突如其來的這么一句,倒是嚇了夏晚一跳:“放屁,那是小叔,我怎么可能……” 郭嘉悶悶道:“你還知道他是你小叔……” …… 從早晨興沖沖跑到沈太傅門上給甜瓜求師門,再到此刻,將近一整日的功夫,郭嘉連口水都不曾喝過。 皇帝開宴的時候,馬平替他安排了飯,讓他到青睞殿去吃,但郭嘉正準備要走,便見孔心竹叫內侍給趕了出來,于是,為防皇帝暴怒之中,東宮的人要在甜瓜和昱瑾兩個身上打主意,他又把孔心竹和兩個孩子送回了晉王府。 提著新出爐的,孫喜荷烙的熱蓬蓬的酥油合子入宮,郭嘉都未來得及吃一口,概因皇帝哄夏晚吃鹿鞭的時候,他就在閣樓上看著呢。 李極的怪癖性子,就喜歡給小孩子灌酒,哄著女子們吃些不該吃的,然后看她們欲吐吐不得,欲吞吞不得的可憐樣兒,幸災樂禍。 他猜夏晚必定宴席上沒有再用過一口飯,誰知她愣生生把他關在窗外,整整凍了他兩個時辰。 正如文貞所說,她是真的一丁點都不愛他了,否則的話,能狠心叫他在外面凍上兩個時辰。 這狠心的女人,小時候那么喜歡他,說不愛就不愛了。郭嘉心里的委屈,大約就跟當年郭蓮被抱回來,吳氏抱著郭蓮,再也不抱他的時候那么多。 夏晚忍了良久,哀求道:“郭六畜,行行好兒吧,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萬一叫御醫診平安脈診出孕來,我該怎么說?“ 郭嘉也沒有那個意思,他只是又冷又餓,餓的前心貼著后背。 夏晚閉眼忍了許久,終是忍不住,縮緊了脖子問道:“郭六畜,你和文貞究竟走到那一步了?” 真一腳把他踩下去吧,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真要鬧出丑來,兩個人都沒臉??上耐碛X得他和文貞之間也曾這樣親密無間過,應該不是關乎情/欲的那種,就像當初和郭蓮一樣,只是當作meimei逗逗玩玩,可他對于meimei的那種溺愛,是個女子都會覺得上癮,于是郭蓮愛他,如今文貞也愛上了他。 郭嘉道:“那不過個小姑娘而已,上天給了她足夠的靈性和聰慧,但不諳世事,一個傻丫頭而已,我能和她怎么樣?!?/br> 其實文貞一點都不傻,比如今天在丹墀上教兩個孩子喊耶耶,那是擺明了故意想要叫皇帝生氣,討厭兩個孩子的。 郭嘉早就看在眼里,但那也不過點小心機而已,她雖打小兒就坐在皇帝膝頭,但畢竟沒有歷過事兒,才會那么顯眼的,拿那么點小事兒來離間夏晚和皇帝。 但文貞自來膽小,等明日見了她,斥上兩句,她也就學乖了,所以郭嘉并不把那小姑娘一點爭寵奪愛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就像蓮姐兒那樣的嗎,你們,就像當初的你和蓮姐兒?”夏晚再問,緊接著倒抽了一口冷氣。 郭嘉輕輕唔了一聲……有雞腿。 外面忽而遙遙傳來一陣更聲,連著敲了三下,竟然已經三更了。 …… 夏晚叫他整整折磨了一夜,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闔上眼睛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驀得睜開眼睛,便見郭嘉已然穿好了衣服,跪在地臺上,兩只眼睛像小甜瓜似的,格外認真的盯著她看。 “今夜可不能再凍我那么久,我保證躺床上就只說話,什么都不干,嗯?”郭嘉格外誠懇的說道。 夏晚闔了闔眼,累極,半夢半醒的,想推他也沒力氣,夢囈一般:“走吧,你快走?!?/br> 郭嘉還得去伺候老皇帝了,此時天已麻亮,不敢再多留了,揉了揉夏晚的耳垂,又撫了撫她散亂著的發。黑暗中她隆廓淡淡,軟軟伏臥在床上,好不好的,倆人自成夫妻以來,經歷無數闔闔絆絆,總算有一夜一起睡到天明了。 忽而憶及文貞說夏晚如今極為厭惡自己,郭嘉又不禁勾唇莞爾,她眉宇間的不耐煩,確實瞧著是極為厭惡的樣子。 不過哪又能怎么樣呢? 他是個山鄉出身的泥腿少年,雖說外表生的秀致,但內囊是個糙的不能再糙的農夫兵痞,于情情愛愛看的沒那么重要,夫妻么,就像他爹他娘一樣,夜里就該躺在一張床上,那怕生氣吵架,也要在一張床上吵,至于愛情,睡的久了,孩子生的多了,自然就有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