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阿俏隱隱約約有些感覺,周牧云朝她這里轉過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有些驚喜,也有些困惑,不像是沖著阮清瑤,倒像是因為她突然過來的緣故。 因此她大膽地猜測,阮清瑤與她之間,周牧云可能是早已察覺出了什么。 至于周牧云一直將阮清瑤錯認成自己,有可能是周牧云習慣使然,叫慣了這個名字,也可能是周牧云將錯就錯,干脆這么一直叫了下去。 到了這時候,阿俏惟愿周牧云能得名醫相助,早日重見光明;而阮清瑤那一腔癡情,最終也能修成正果。 三天之后,阿俏與沈謙這一對夫婦已經回到了省城,著手處理省城這邊的一系列“麻煩”。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阿俏“不經同意”,“擅自”與沈謙結了婚。 兩人在上海結的婚,事先沒有直接通知阮家,所以阮家沒能馬上接到消息。待到阮茂學在市府里受到同僚的恭賀,恭喜他與本省督軍成為“姻親”,阮茂學才知道這件事。 阮家自然是一番震怒,實在沒想到阮家的女兒竟然這么能耐,一聲招呼都不打,悄沒聲兒的就已經嫁了人。阮家族里本想指摘一下男方拐帶少女吧,男方家里是本省督軍,得罪不起;沒法子只好木倉口向里,轉而指責阿俏。 “現在已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了,”旁人聽了阮家的抱怨,忍不住揶揄,“現在的年輕人,都時興‘自由戀愛’。你們阮家的三小姐,平時不顯山不顯水,天天在廚房里忙碌,就這樣都能釣個金龜婿回來,你們阮家還埋怨什么?” 于是,對阿俏“擅自嫁人”的罪名,阮家人漸漸就不再提起了。更教阮家人紅眼的,是那“阮家菜”。 回到省城之后,阿俏由沈謙陪著,去向阮家族人攤牌。 如今在省城的飲食界,她的地位已經有了很大提高,甚至隱隱約約與“小蓬萊”等幾大酒樓的主廚能夠比肩。而在上海,她更是剛剛打出了名氣。 沒想到這一切,阮家族里都不認。阮家族里只認死理兒,阮家的女孩子,在家的時候支撐一會兒家業是應當的,但只要一嫁了人,一出了阮家門,就再不是阮家人,沒有資格cao持阮家的產業。 一開始阿俏還打算好好商量,軟語相求。她一再強調與沈謙結婚之后并未隨夫姓,她可不是什么沈阮氏,她依舊姓阮。沒想到族里完全不認,只說阮家沒有這種先例,嫁出去的姑奶奶,就是潑出去的水,在宗族里不會再有位置。 阿俏則嘗試曉之以理,動之以利。 她提出,由她經營阮家菜,每年除了給阮家持股之人的花紅之外,另外再交給阮家宗族一份花紅,興辦族學,扶植子弟。 沒曾想,就是這樣的提議,竟然也被阮家拒絕了。 阮家族里依舊堅持,說這是道理的問題,不是錢不錢的問題。畢竟若是真將“阮家菜”交給了阿俏,等阿俏年長,又將交給誰,難道還能再交還給阮家不成?若是這“阮家菜”交予旁姓,那又怎么還能叫做“阮家菜”? 雙方談了一次,僵持不下。到最后阿俏被逼不過,實在沒忍住,便說:“那干脆對簿公堂吧!” 阮家幾個族叔登時跳了起來,指著阿俏的鼻尖,破口大罵了一陣,什么“忘恩負義”之類的全說出來了。 阿俏卻并不在意,冷笑著一轉身,撂下一句話:“你們若能說出,阮家何時何地,曾養過我,教過我,指點過我如何做‘阮家菜’,我自然將‘阮家菜’雙手奉上?!?/br> 阮家族里被震住了,呆了片刻,又開始嚷嚷著生恩未必就不如養恩之類的話。 阿俏卻沒有心情再聽了,徑直從阮家出來,尋到沈謙,在男人面前沉默了許久,才將胸腔一口悶氣緩緩吐出,抬頭問她的男人:“你說,我如今,怎么做,才能將‘阮家菜’整個兒買下來呢?” 這是她早就想過的計劃。 人人都知道,“阮家菜”需要傳承??墒侨罴译m然嘴上叫得兇,但實際上卻無人愿意接手。人人都想得利,卻不愿意付出那等辛苦。若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阿俏放了手,離了阮家,任“阮家菜”自生自滅,那阮家就有再精美輝煌的楠木廳也沒有用,“阮家菜”終將走向沒落——因為阮家再沒有第二個人,像她這樣執著,像她這樣真的舍不得放開手。 “將阮家買下來?” 沈謙的目光在阿俏臉上一轉,便在阿俏身邊坐下來。他眼里全是溫柔的笑意,望著阿俏說:“不錯的主意么!” 這個丫頭,始終都堅持著要自己解決阮家的事,不愿讓他這個姓沈的出面—— 他便幫阿俏細細地分析。 “眼下情勢很清楚,‘阮家菜’首先是屬于你家這一支的,與阮家族里其實并無直接的關系。理論上阮家族里對‘阮家菜’的歸屬,并沒有說三道四的權力……” 阿俏嘆了一口氣,說:“可實際上卻有,而且說三道四起來,比我自家人都更要兇!” 整件事情發展到現在,她的祖父阮正源和父親阮茂學迄今為止都還沒說過什么,一直以來都是族里幾位叫囂個不停。 沈謙一伸手,隨手拿了兩只洋火盒子擱在桌面上,伸指輕輕一彈,已經先將左邊那盒洋火盒子彈倒。 “那就先讓族里別再說話了。只不過,咱們不能打草驚蛇,別將你的最終目的輕易先泄露出去,咱們可以另尋一個由頭?!?/br> 沈謙凝望著倒在桌面上的洋火盒子,唇角慢慢勾起,微笑著說:“對了,之前你的名字,是不是上過阮家的族譜?” 阿俏不解其意,點了點頭。 沈謙便笑道:“那便不如讓世人先去好好吵一吵,結了婚的女子,憑什么不能繼承娘家的祖宗家業吧!” 阿俏凝神一想,說:“那可得吵上一陣呢!” 沈謙點頭微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接著望著兀自立著的,另一枚火柴盒。 “你們‘阮家菜’是將干股分作了十份,由家人各自持股對吧!”沈謙問。 阿俏點點頭:“眼下我剛好有一半兒!” 她原本只有一成干股的,此前母親寧淑將手里的兩成都給了她,阮清瑤的干股請她代持,而小弟阮浩宇,也簽了授權書,將自己手中的干股轉交給阿俏代持。 剩下的五成之中,老爺子阮正源手里有三成,阮茂學手里有一成,還有一成落在了常姨娘常小玉手里,至今未能收回。 “可惜,有點兒可惜?!鄙蛑t聽阿俏解說,連道惋惜。 “如果你有超過一半的股份,你就干脆自己收購自己的產業,待到需要阮家同意的時候,你就行使權力,批準阮家將‘阮家菜’賣給你自己。如今剛好只得一半么,倒是有點兒麻煩?!?/br> 他聽阿俏說了一遍,便嘆道:“阮老爺子手里那三成,都不用肖想了。他恐怕是最反對你帶走‘阮家菜’的人?!?/br> 阿俏忍不住問:“為什么?” “若是他站在你這一邊,阮家族里絕對不會有這么大的聲音?!鄙蛑t莫測高深地笑著。 阿俏登時不說話了,抿了嘴,心里記起很多事兒。片刻之后,她點了點頭,同意沈謙的意見。 “至于你父親,和你父親的這位姨娘么,你覺得哪一位比較好拿下?” 沈謙繼續笑著問阿俏。 幾天后,阿俏由沈謙陪著,來到城南一座小院跟前。阿俏回頭看看沈謙,沈謙在她身后微笑著點頭鼓勵。 阿俏便轉過身去,伸手叩了叩門。 “這是哪位???”院門打開,里面的人歡然便道:“哎呀,真是稀客,這是咱們家的三小姐呢!” 門里的人再瞅瞅沈謙,神情更加熱切,高聲道:“這位……不會就是三小姐那位乘龍快婿吧!都聽城里人說了。說咱家三小姐嫁了金龜婿,我實實沒想到三姑爺竟是這樣一位相貌堂堂的少爺?!?/br> 阿俏的臉就有點兒黑。 開門的人是常嬸兒。 常嬸兒將笑臉擺得這么真,將話說得這么熱絡,感情她以前對阿俏多好多親熱似的。 沈謙淡淡一笑,說:“怎么,感情你是覺得我配不上阿俏,還是覺得阿俏配不上我?” 常嬸兒立即一啞,方才省過來她剛才的言語有些不夠妥當。 可是這常嬸兒臉皮厚啊,管她說了什么瞎話,都厚著臉皮將人往里迎:“快請,小姐,姑爺,快請!”真當自家是阿俏娘家一樣。 常嬸兒是這么一副態度,里面常小玉的態度卻又天差地別,迥然不同。 這是阿俏時隔多日之后再次見到常小玉。 常小玉那厭食的毛病大約是好了,這時候人看上去比阿俏最后見到她的時候要稍稍豐潤了一點,只是臉色依舊枯黃,旗袍袖子下面露出的手臂也還是干瘦干瘦的。 雙方見面,常小玉始終冷著一張臉,先是將眼光轉至沈謙那里轉了一圈,再緩緩轉回阿俏這里,看著阿俏的目光,流露出幾分既羨又妒的情緒。 只是她開口卻依然有一股子盛氣凌人的味道:“三小姐,您是位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您怎么想起來來看我的?” 還沒等阿俏回答,常小玉已經自行接口,笑道:“不過我倒是聽說了,如今這滿城風雨的,咱們三小姐可是城里的風云人物呀!” 阿俏大方地點點頭,說:“我來,就是因為這件事!” 她口中的這件事,是指城中的大討論,關于出嫁的女子能不能繼承家業的: 事情是由上官文棟家里的省城報社先將報道拋出來的,雖然報道化了假名,可是明眼人依舊能看得出說的乃是阮家——私房菜做得好的年輕女子,又是剛剛喜結良緣的,省城就只有阿俏一個。 這報道在省城里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新派和老派的大爭論。 老派人士堅持觀點,女子但凡嫁人了便是外姓;新派便反詰,說夫家都沒有提這種要求,娘家反而要將自家閨女往外趕,這不是個道理。 再者,時代不同了,既然社會上已經提出破除陳腐觀念,提倡男女平等,那一家之中,無論是男是女,就該各憑本事,各自競爭,讓真正有能力的人來繼承,不該僅憑性別、姓氏,甚至婚否,這些條條框框束縛了手腳。 如此議論紛紛,吵個沒完沒了。而阮家更是在風口浪尖上,動不動有人來問阮家族長的看法。族長阮正泓曾經態度強硬地答了一次,立即被人一字一句地駁了回來,駁個體無完膚。族長立即縮了回去,再也不敢出頭。 阮氏族中還有幾個一向窩里橫的族叔,聽說有這等事,也紛紛發表意見,聲稱阮家是省城最正統,最老派的人家。他們家中便各自有在外做事或是上學的子侄回來抱怨:家里所謂的“正統”、“老派”,不過是抱著陋習不肯撒手罷了。 “爸,茂學叔家的事兒,您跟著湊什么熱鬧?”阮茂祥的兒子阮浩舟自認為不是新派,可也看不過眼他爹這些所謂的“老派”,“明明是茂學叔家里的生意,您這幫著吵來吵去,家里能多一角錢么?” 阮茂祥臉一紅,脖子一梗,當即斥道:“你這小子,又懂什么?這是千百年來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能在咱們手里沒了!” 阮浩舟繼續嘲笑自家老爹:“您就等著瞧吧,再過個幾十年,這種規矩就一抹影兒都見不著了……” 阿俏聽說了了這些事以后,不置可否。她也知道這種爭論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個結果?!澳信家粯印边@口號這都已經喊出來好多年了,但也還需要隨著這個世道慢慢往前走,也許要走好久,女孩子們才能爭取到她們應得的權利。 然而她還是要為自己爭一爭。 所以此刻她來到常小玉住的小院這里,就是為了常小玉手里的那一成干股。 常小玉聽阿俏說明了來意,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阿俏,忽然沖阿俏一笑,唇角高高揚起:“三小姐,真想不到,你竟然會為了這件事來求我!” 她早先曾經暴瘦過,后來漸漸恢復,但是此刻得意一笑,臉上肌rou牽動,那笑容令人見了覺得毛骨悚然。 “是,我需要這一成干股?!?/br> 阿俏很平靜地說。 “哈哈,”聽見阿俏說得這樣誠實與直白,常小玉忍不住暢快地笑了起來,“想不到啊,三小姐,你為了爭祖產,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竟還能想起來求我?!?/br> 阿俏面色不變。 她爭“阮家菜”,并不是在“爭產”,而是要讓這祖傳的手藝有機會能延續下去。只是這些,在常小玉面前,她并不想辯駁:常小玉聽不懂,也不會關心。 “你難道不怪我引誘二老爺,故意討要這一成干股,因此離間老爺與太太之間的感情,導致太太要與老爺離婚?”常小玉越笑越開心,想想真是得意,“像我這樣低賤卑鄙的人,你到頭來,竟然還是要來求我?!?/br> 常嬸兒在旁邊聽得非常尷尬,常小玉口中的“低賤卑鄙”,雖是自嘲,卻也連她這個做娘的也罵到了。 “離開我爹,是我娘自己的選擇。她離開的時候,沒曾責怪任何人,我也犯不上遷怒于你?!?/br> 聽阿俏這樣一說,常小玉驚訝地將嘴握了起來,眼珠轉轉:她實在沒辦法明白寧淑離開阮茂學的情由。 “你手里的這一成干股,也是我爹給的。我做兒女的,沒辦法左右父母的決定,但是我希望你看在這件事有利可圖的份兒上,能將這一成干股度讓給我?!?/br> 阿俏說得非常沉穩,一點兒也不動氣,沈謙坐在她身邊,便用贊許的眼光望望她。 “你將這成干股的處置權轉讓給我,我保證你在未來可以享用這成干股帶來的全部花紅?!?/br> 阿俏淡淡地笑著,說:“當初都是生活在一個宅門下的,‘阮家菜’是個什么情形,想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你該明白,是‘阮家菜’離不開我,而不是我離不開‘阮家菜’。也只有我執掌著家里的生意,你才能繼續穩定地從這成干股繼續獲利?!?/br> “若是我就此撒手,你也只會是空守著一成干股,得不到任何利益而已?!?/br> 阿俏很有信心地說,她緊緊地盯著常小玉,想看這個女人究竟會做什么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