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去醫院? 阿俏的眼登時直了。她算了算去,算過所有人的反應,卻唯獨算漏了這個娘??呻y道阮清瑤也沒幫她私下解說一二? “是呀,媽,趕緊帶阿俏好好看一看,千萬別留下什么隱患才好?!比钋瀣幍胖吒?,“蹬蹬蹬”地迎出來。她早就把束發的發帶什么的都拆掉了,一頭大波浪瀟灑地散在腦后。 阿俏盯著她。 阮清瑤便沖她皺皺鼻子,那意思是:許你拖我下水,不許我看一回熱鬧? 阿俏無奈,還沒來得及將手中的油紙傘收好,就被寧淑拖走了。 在醫院里,阿俏則萬分抱歉地望著當初為她“接骨”的大夫計宜民,看這位計大夫被迫展現浮夸的演技。 “什么?這是真的?” 計宜民沖著阿俏大喊,阿俏只能沖他無辜地眨著眼睛,盡量配合他的表演。 “不可能!”計宜民將阿俏十幾天前就診時拍的病歷找出來看過,又仔細檢查了阿俏的手臂,最后從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絹,抹著頭上的汗水,說:“難道……這,真有天意?” 阿俏拼死忍著,要是寧淑不在她旁邊,這會兒她估計早已笑昏過去了。 “不管上回是不是誤診,計大夫,我這個當娘的只想說,阿俏的手臂沒事兒就好……”寧淑淚水漣漣地答道。 阿俏與計宜民對視一眼,兩人心下都暗自舒了一口氣。 “可是,我兒手臂上留下的這些疤痕又是怎么回事,若是你當初沒有給她打石膏,傷口便不會這樣,也不會留下這許多疤痕?!睂幨缫豢跉庹f下去,阿俏和計宜民臉色頓時一變。 “計大夫,你一定要想想辦法,一定要想想辦法,我兒長這么大,她外祖家沒有讓她吃過半點苦,身上沒有半道傷疤,這回一下子添了這么多傷痕,你叫我這心里頭怎么過得去……” 阿俏發誓,她的母親寧淑絕對不是一個愛嘮叨的人,可是為了她的胳膊,這懇求的話像車轱轆似的來回來去地說。 計宜民十分尷尬,可是除了安慰之外,也說不出來什么。阿俏眼帶溫柔,輕聲哄母親:“娘啊,您先出去休息一會兒,您在這里說著,人家大夫也沒法兒靜下心來處方?!?/br> 寧淑一想也是,趕緊伸出帕子,將眼淚擦干,沖計宜民點點頭,抱歉了一句,轉身出去了。 “我的表現怎么樣?”寧淑一出門,計宜民已經興奮地沖阿俏低語,“我原來在學校的時候,是話劇團的骨干,怎么樣,現在是不是寶刀未老?” 阿俏無語。 “不過你手臂上的疤么,可能確實在一兩年之內很難消去。如果你真的介意,可以選一些長袖的,窄口的衣物。你的手臂形狀本來就很美,這樣穿衣也不影響你什么?!?/br> 說到阿俏手臂上的傷疤,這計宜民就一籌莫展了。 阿俏不在意,笑著說:“在手臂上留疤,總比在心頭留要好那么一點兒不是?” 計宜民一豎拇指:“豁達!” 阿俏就又從隨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只瓷瓶,問:“大夫,您覺得這個會是什么?我聞了聞,覺得像是藥膏?!?/br> 計宜民接過小瓷瓶,看了看,問:“這是士安給你的?” 他也不等阿俏回答,直接說:“這瓷瓶上頭有士安那間‘知古齋’的標記。對了,士安當年也是劇團成員,他,咳……反正他只有在我不在的時候才能演上主角?!?/br> 說著計宜民將瓷瓶揭開,挑了一點藥膏聞了聞。 “難怪士安前幾天打電話來問我你的傷情,我只跟他提了一句可能會留疤,他就去給你準備了這個?!?/br> 計宜民轉過臉來看著阿俏,隨口說,“還真沒見過士安對什么人這么上心過?!?/br> 阿俏低下頭,對計宜民這句話她不方便評價。 “得了,他的事兒我不方便多說,以后讓他自己告訴你就好了啊。不過你手臂上的疤痕,我收回以前那句話,堅持使用這個藥膏,等這個冬天過去,絕對會有成效?!?/br> “阮太太請您進來吧!”計宜民隨即將寧淑請進了診室。 “令嬡手臂已經完全無礙,可是以后必須小心,再磕著碰著哪里都是很容易受傷的?!?/br> 阿俏心想,這不是廢話么。寧淑卻很認真,一一點頭記下。 “還有啊,阮太太,雖然我不是皮膚科或者是整形科的大夫,可是多虧我家學淵源,確實對祛除疤痕有那么一點兒心得……” 阿俏幾乎想要伸手捂臉太浮夸了,簡直像個坐堂問診的老中醫大夫。 “……有一種祛疤的藥膏非常適合令嬡的傷情,可是配制起來需要時間。所幸前一段時間有位病人的情形與令嬡差不多,配制了不少,眼下我這里剛巧還剩了一小瓶。我看令嬡不妨先拿去試用,看看效果,若是效果好了,再到我這里配制也不遲?!?/br> 阿俏悄悄伸手,向計宜民伸出大拇指:說得入情入理,編得太完美了。 計宜民也沖阿俏抖抖眉頭,刷刷刷將處方寫了,病歷上無非寫些什么“靜心休養、毋令勞動”之類的套話,然后他就給阿俏包上了那只瓷瓶,起身送寧淑母女兩個出診室。 “阿俏,你這真是,這真是……”對于親生女兒的這次“胡鬧”,寧淑現在回想起來還會一身一身地出汗。 阿俏趕緊去扶她的手,小聲地賠不是:“娘啊,以后我再也不胡鬧了好不,今兒也是……實在是看他們欺人太甚,氣急了才……” 寧淑捧起她的小腦袋,將自己的額頭靠在阿俏的額頭上,輕輕地說:“娘……娘現在可終于明白了,娘其實從來都不希望你學成多么高超的技藝,娘只要你這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無憂無慮,娘這才能放心?!?/br> 這與當初去潯鎮接她的那個寧淑,已經判若兩人了。阿俏連忙伸手攬住寧淑的脊背,小聲說:“娘,我也希望你能過上舒心的日子??!” 寧淑心內藏著阮家里一大堆添堵的事兒,唯獨見到女兒的手臂沒有大礙,疤痕也有希望消除,令她心懷大暢,暫時拋卻一切煩惱。 第二天,早報的社會新聞版刊了整版上官文棟關于阮家的報道,阮家毫不意外地狠狠出了一回風頭。 這則報道中,阮家是受到打壓、苦苦掙扎,卻最終憑借實力翻盤的一方,然而打壓阮家的另一方則成了飲食協會會長趙立人。在報道里這曾華池反倒被洗成了主持公道,力排眾議,幫助阮家通過審核的人。 上官文棟的這篇報道,顯然是送到報社總編手里之后,又連夜改過,這才付梓印刷的。 趙立人見到自己背鍋的報道,捂著心口險些吐血,終于明白了“為虎作倀”也是有代價的。 這報道出來之后不久,阮家族人,包括阮家族長阮正泓,阿俏的族叔阮茂祥等人在內,一起過來阮家大院找阮老爺子說話。偏巧阮正源出門去了,而阮茂學已經去了市府上班,寧淑便將幾人迎進花廳,命仆役遞上茶點招待,話語間問起那幾人的來意。 “茂學媳婦,”阮正泓見阮家家里只有婦孺,便也沒什么顧忌,手中將那份早報取出來抖了抖,說:“我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三姑娘是個女孩兒家家的,在外拋頭露面,已是不妥,如今外頭的早報上又口口聲聲,說她是我們阮家的主廚,這……” 阮正泓還沒說完,寧淑就已經打斷了族長的話:“女孩兒家又怎么了?我們阿俏站出來撐著阮家的時候,可沒見阮家哪位叔侄兄長肯站出來給阮家撐腰的?!?/br> 寧淑牙尖嘴利,一語駁倒了阮正泓,旁邊阮茂祥就皺眉頭:“茂學媳婦,要不是今天正源叔和茂學今天不在,還真輪不到你這個做媳婦的來與我們對答。說實話的,今天族長來找你們,就是為了商量令千金的事兒。三姑娘若是能應下我們的條件,以后一輩子都只做阮家人,那一切都好說??扇羰遣弧?/br> “不,我不答應!”寧淑陡然激動起來,“這事關阿俏的終身,試問如今那個有出息的兒郎愿意低頭,入贅旁人屋檐下。您可別再提什么做一輩子老姑奶奶的事兒……” 她聲音提高起來,說:“正泓叔,您是族長,昨天也在‘小蓬萊’。當時曾會長趙會長簽執照的時候指名了阿俏做‘阮家菜’的主廚,您若是有異議,怎么那時候不提出來?” 阮正泓聽見這話臉上很是掛不住,干巴巴地說:“那時候不是有那么多外人在么,這是阮家的家事,自然關起門來解決……” “家事,家事?”寧淑口中喃喃重復了幾遍,冷笑道:“難怪我聽人說,像阮氏這樣根基深厚的大戶人家,若是從外頭殺進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就是古人口里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原來就是這么關起門來,自家人先從自家開始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1” “你們說說,你們這樣逼迫阿俏,對你們有什么好處?” 阮正泓一時被寧淑問住了。阮茂祥卻接口反駁:“我們哪里有什么好處?這分明是祖宗傳下的規矩。家風家規,難道就不該遵守么?” 見寧淑不開口了,阮茂祥又接下去滔滔不絕:“茂學媳婦,你想想看,家里但凡有哪個年輕子侄愿意擔起廚房的活計,又哪里輪得到三姑娘動手?當年你們送三姑娘去惠山學廚,我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女孩子么,都是要嫁出去的?!?/br> “感情我meimei接了大家都不愿意干的活計,為阮家掙了臉面,竟然還落不是!” 阮茂祥話音剛落,花廳外裊裊婷婷走進來一個人。二小姐阮清瑤蹬著高跟鞋,穿著剪裁合身的旗袍,篤悠悠地走過來,接了族叔的話,順手還捋了捋垂在腦后的大卷發。 “媽,沒事兒的,大不了咱叫阿俏再跟那個什么曾會長、趙會長說一聲,說咱們族里的規矩,不許她‘主廚’,她不干了,叫人家再審核一回。到時候,阮家族里這么多子侄,誰愛去,就誰去唄!” 阮茂祥聽見個侄女這樣沒有禮貌地打斷他的話,氣得漲紅了臉。 可昨日他也在場,曾經聽聽見趙立人親口說過,盼著他們阮家,幾年之內,不要再換主廚了。 “你這個沒大沒小的丫頭,此事與你無關,輪不著你說話,”阮茂祥說,“你們把三姑娘叫出來,正泓叔說了,直接問她的意思?!?/br> “阿俏,”寧淑提高了聲音,生氣地叫了一聲。 “娘,什么事兒???”阿俏此刻就在與花廳一門之隔的大廚房里,聽見這一聲,當即在另外一頭應了一句。 廚房那頭有人給阿俏打了簾子,阿俏左右手各提了一把厚背廚刀出來,朗聲問:“什么事兒找我,我忙著呢!” 說著,她將兩柄厚背廚刀交錯著相互磨了磨刀刃,眾人只聽見“錚錚”數聲。那尖銳的摩擦聲立即引起了阮家族人心里的不適。 “阿俏,你在忙什么呢?這邊這么多叔叔伯伯在為你cao心,你怎么也不出來招呼一聲?”阮清瑤冷笑著道。 “我?”阿俏眨了眨眼,說:“我在做一道用石榴籽rou做的新菜,正在剁rou呢!” 阮家族里的人一愣神,一起打量阿俏的雙臂,只見阿俏那一對小臂依舊骨rou停勻,線條極美。她右臂上疤痕依舊可見,只是她那右手靈活至極,左右手同時耍起雙刀來,一對雪亮的厚背大刀左右翻飛,幾乎要晃花了眾人的眼。 “這……這我不也是在關心侄女的前程么?”不知為何,阮茂祥見了這副情形,原本咄咄逼人的言語終于軟乎下來。 阿俏唇角微挑,心內在冷笑:到底還是那群色厲內荏、欺軟怕硬的主兒。 她手中的厚背廚刀發出響亮的“錚錚”兩聲這回,誰也擋不住她要走的路,管他是什么人。 第120章 “我的前程?”阿俏睜著一對明凈的大眼睛望著眼前眾人,驚訝地問:“我的前程怎么就能勞動族里這么多長輩的擔心?” 阮正泓搓著一雙手,很為難地說:“三姑娘,還是那樁,你做阮家主廚的事兒!我們原本是要和你祖父父親商量一下……” 阿俏一聽,隨意揮了揮雙手。她雙手各自持了一柄廚刀,明晃晃的刀背就跟著一起舞動。旁人看了大多心里發怵,生怕她一個不小心,這廚刀就從她手里飛出來。廚刀無眼,傷到誰可都是不好的。 “原來是這件事兒??!”阿俏聽了,點點頭便說,“這件事沒的商量!” 沒的……商量? 阮家族人相顧失色:沒想到這正主兒比她的母親和jiejie更要強硬,連商量這事兒的機會都不給。 “那天當著曾趙那兩位會長的面,族長都沒說什么。我便當這事兒已經定了?!卑⑶纹届o地說,“倒是我家席面改菜單的事兒,幾位想好了沒有?沒有意見我就改了??!” “不行,不行……”阮正泓一著急,說話就開始結巴。 “為什么不行?”阿俏一偏頭,望著阮正泓問:“那天各位叔祖叔伯不同意,是因為我還不是阮家的主廚,如今我已經是公認的阮家主廚了,我為什么不能改菜單?” “不是,不是……”阮正泓更著急:眼前這小小姑娘咋就已經是阮家的主廚了呢? “怎么不是?”阿俏一昂頭,反問回去,“主廚的事兒已經定了,沒的商量!” “不行,不行……”阮正泓反駁得很無力。 “你們當初自己說的,我當上阮家的主廚,我就有資格改菜單!” 阿俏一開口,就與他們胡攪蠻纏。改菜單的事兒,被她構筑在當主廚的基礎之上,偏生阮家人一提主廚的事兒,她就斷喝回去,說是“沒商量”! 阮正泓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為啥阮家會有這么說話纏夾不清的姑娘,明明是很簡單的邏輯,這下倒好,連他自己都開始已經要鬧暈了。 “話不是這么說,”見到族長亂了陣腳,阮茂祥趕緊開口補救,“是……” 阿俏手中的雙刀又“錚錚錚”地響了幾聲,阮茂祥的氣焰登時矮了一截,“……刀,刀先放一放,有話好好說……” “對了,”阿俏一副猛然省起的樣子,“上回請各位叔叔伯伯試過菜之后,我又重新算了一下新菜單的成本,這一席下來,咱們的毛利至少增加三成。怎么樣,族長大人,換不換,咱們這兒就等著您一句話!” 一聽“增加三成”這幾個字,阮正泓陡然就心動了,頭一點立即應下:“換!” 阿俏登時笑生雙靨,說:“還是族長爺爺最明是非!”她笑著瞟了一樣旁邊的阮茂祥。